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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儿子高考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六月七日的天气竟有些寒冷。学校的门前,车流往来不息,各式的花伞,组成了一个庞大的高考人群。

老汪和他的女人在大雨中默默地站着,看着身边喧闹的人们,有些空洞的感觉。

身边黑压压的都是等待入场的考生和陪同的家长,忙碌的老师和执勤的人员,看着他们或窃窃私语,或大声喧哗,或无奈的转来转去,或满脸焦急的沉默。大家都一样的神思恍惚着,有些肃穆。

今天他们的儿子也参加高考呢。不过,是在不远处另外一所学校,他们只能在这边远远地看着。

老汪

早上吃早餐时,儿子大声地说:今天,我自己去考试,不准谁来送。你们就在家呆着,门都不准出去,听见了吗?

一时里,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在孩子高考这一年里,他已经习惯了遇见此类事情时的沉默状态,但还是怔了一下。儿子大了,加上学习的压力,如一头小牛犊一般急躁,易怒,敏感,一如当年的自己。年轻的时候,自己脾气不好,话说不上几句就和人急眼,为此和妻子、和以前的同事闹了不少矛盾。好在后来人们知道了他的为人,习惯了也就不再和他见识。现在,没有想到,他被自己的儿子驯服的猫一样的乖巧了。

女人给了他一个眼色,他也就闷闷地坐下。喝着小米稀饭,嘴里又苦又麻,一点食欲都没有,但是他还是硬着头皮,三两口呼噜呼噜的喝完后,坐在沙发上,闷着头吸烟。有些伤感和无奈,有些孤单和寂寥,有些愤怒和不解。

看着女人小心翼翼的边帮儿子整理笔袋,检查准考证、身份证,边轻松的开玩笑的样子,竟然有些羡慕。儿子和妈亲,家家都这样吧,他安慰着自己。

自从初二因为上网儿子被他狠狠地打了一顿后,好像到现在,父子两个再也没有正面说过话。凡是需要的,儿子都和妈妈说;凡是关于儿子的一切事情,基本上都是他听女人的转述才知道:儿子聪明能吃苦,学习一直很好,老师说考个重点是没有问题的,就是脾气有些倔。“还不是随了你了”,女人有些埋怨。有时候,看着那个脖子长长,脾气倔强、说话瓮声瓮气的愣小子,他想:不是冤家不聚头,老辈的话真经典。

女人手里拿着个削了一头的铅笔走出来说:不知道考场让不让拿削铅笔的刀子,要是涂卡的铅笔尖断了,咋办呢?咱们也没有买下。儿子在里屋大大咧咧地说:妈,看你说的,能涂多少卡啊?好着呢。

他心里猛的忐忑了一下,有些紧张,只是嘴不饶人地说:不是昨天下午出去专门买去了吗?一天慌慌张张的,啥都干不成。

儿子在里屋把什么东西重重地摔了一下。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收拾碗筷。他起身,稳稳地走出院子。雨正大,砸在水泥地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很响亮。一出门,脚步就飞快了起来,大步流星的往前奔,平日里从来没有觉得家到街上的巷子这么长过,此时他恨不得长个翅膀飞起来。路上遇见个熟人打招呼,说的什么他根本没有听清,含含混混的答应了一声赶紧往前走。

到了巷子外,看到几个超市的门都开着,他连忙走进一个问:有削铅笔的小刀子吗?店主人懒洋洋地说:“没有啊,这里是卖副食的。”

他觉得头上的汗一下子出来了,浑身燥热了起来。他有些慌张,赶快往前走,一连问了四家,都说没有。怎么办?怎么办?他觉得汗水顺着鼻子往下流着了。他跑了起来,前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店铺,冲了进去,大声问:“有——有削铅笔的小刀子吗?”

店主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说:“有呢,一个一块。”他掏出五块钱说:“买一个,噢,不,买两个”。

回家的路上,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两个小刀,似乎安心了许多。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拿伞,浑身都湿透了,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流呢。他长出了一口气,紧步往回走。

到家门口,停缓了一下,换了口气,他依旧稳稳地进了门。妻子还在收拾碗筷,他说:去,把铅笔拿来。女人抬头一看,一惊:这么快,你出去买去了?

他没有说话,女人把铅笔拿过来,就坐在沙发上仔细地削,两头都削得整整齐齐的,一样的粗细。又一想,铅笔是要涂卡的,太细了容易断,还浪费时间。又拿起削好的铅笔,来到院子里,蹲在水泥地上慢慢地磨着。

女人出来说,好了,好了,时间到了,娃娃要走呢。他赶紧递给她。一抬头,看见儿子手里拿着笔袋,直直地站在他面前。他嘟囔了一句,干啥都让人不放心。

儿子脖子一拧,出门走了。女人眼睛红红的,你呀,就是个嘴硬蹄子软。

儿子

考点就在不远处,自己的母校里,主场作战嘛,还是有优势的所以感觉自己有八九分的把握。儿子慢慢地顺着巷子边走边想。

早上起床,不知道怎么了,有些烦躁,尤其是看到小心翼翼的、仿佛连大气都不敢出的在忙活着早餐的妈妈,心里很酸楚,所以他宣布了那个决定。

他知道父母的心思。这么多年来,大人们觉得他只管读书,忙忙碌碌的,什么都不懂。实际上,作为一个十八岁的男人——他觉得自己是男人了,是该为自己为家庭负责任的时候了。

初二那年,父亲下岗了,母亲也生了一场大病,家里的日子就很艰难。以前在毛纺厂里坐办公室的男人,一夜之间成了没有工作的人。父亲曾经的大大咧咧、大气豪爽、仗义率直的男人气,随着工作的消失也迅速的蒸发了,剩下的只是暴躁和无奈。他有时候成天喝酒,和别人吵架;在家里说话,也骂骂咧咧。一次,为自己的不听话,甚至还打了妈妈。那是让自己感到恐惧和憎恨的一个男人,也就是那年,他学会了上网,在网络游戏中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和愤恨……

站在考场外,看着那些和父母一起来的同龄人,有很多倒是在安慰焦急的父母时,他忽然有些后悔不该这样。自己心疼父母的方式也许是错误的,让他们来多好呢,哎,都怪这个脾气。

永远忘不了,那年父亲凌晨三点钟在网吧找到他的时候那种眼神,那是一双多么绝望的眼神啊。所以,当父亲气愤的狠狠揍他的时候,他没有挣扎,默默地承受着。因为只有他看见了父亲挥拳过来时的泪如雨飞,饱含泪水的眼睛里是无边的绝望和无助;也只有他看见了这个疯狂的男人,在打完他后抱着一棵树仰天嚎叫的样子;也只有他,看见了这个半辈子倔强的男人,在得知学校要处分他时,在班主任面前的卑贱的讨好哀求的样子,那种可怜和心酸既吓坏了他,也让他决定改变自己。他是这个人的儿子,倔强是他们的共性,他知道,自己就是这个家的全部希望和生存的勇气。

后来,在学习上他再也没有让父母操心过。叛逆期很快地过去了,他一路绿灯的走到了今天。只是,都是那种宁可心里波涛汹涌,但嘴上绝不服输的个性,让父子两个好像永远冷漠如冰。

有时候,他也尝试着改变,但是看到父亲那张冰冷冷的脸时,就又打消了念头,但是对父亲的理解和尊敬却越来越强。特别是和父亲当年一起工作过的叔叔聊天后,他更加尊敬这个倔强的男人。毛纺厂当年女工多,那个主管业务的副厂长仗着自己的权势,经常欺负女工们,被仗义的父亲狠狠地修理了一番后,自然怀恨在心,下岗名单里第一个就是父亲。不甘心的父亲,一段时间里,在醉酒和斥骂中宣泄着自己的不满和无助。

网吧事件也让父亲一下子改变了许多,这么多年,为了自己他什么苦都吃,什么活都揽。尽管嘴上从来没有一句好话,但是他知道这个人的心全在自己身上。他想自己长大一定要好好的报答,让这两个可怜的老人也能扬眉吐气一回。

他也恨自己的这种个性,就像刚才。明明看见父亲的担心和关怀,也看到了父亲的爱意和细致,但就是管不住自己。明明知道父亲说话的方式,可还是表现出了不满和委屈,他有些恨自己。

老汪女人

儿子走了,看见男人坐在一旁心神不定的样子,出来进去的走了几趟,就说:咱们也出去吧,我心慌得呆不住了。咱站在另一边,远远地不让他看见就好,这样呆在家里,算个什么呢。

男人默默地跟着她出来了,花伞映衬的他,两鬓的白头发更多了,她一阵恓惶。这爷俩,一个模子倒出来的,脾气一样,个性一样。互相心里惦记着,但是都甭在一股劲上,谁也不主动。不,准确的说,儿子主动过,但老子不接受。想到这,她恨恨地看了丈夫一眼。

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状况。儿子和老子不说话,她就是传话筒,是调节器,夹杂在中间,有些吃力。孩子是个好孩子,虽说脾气倔一点,初二那年走过一段弯路,但是以后很懂事,念书上再也没有让她操心过,对妈妈是绝对的孝顺。丈夫呢,也是个好丈夫,对她一心一意的,努力的养家糊口,不乱花一分钱。刚下岗那一阵子,有些心灰意冷,想不通,但也很快地就调整过来了。一直以来,自己有病,他在工地上抱砖头挣钱,那么倔强的人,被人喊三喊四的,都忍受着,全是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个孩子。只是他脾气太倔,不会说话。唉!

到了校门口,他们远远地站在一边。儿子不让陪考,虽说有些心酸,但是一想,也是对的,平日里不太亲热的一家子,忽然的亲热了,倒让大家都不自在。看见街上那么多的父母,都沉默地站在雨中。他们就拣个商店的门口,悄悄地站着。

忽然,广播声响起了,标准的普通话女声在雨中飘荡:请各位考生准备好随身物品,实行安检,马上准备进入考场。

老汪不由得站直了身子,伸长了脖子,他的眼睛使劲扫射,尽管毫无希望。

儿子猛然转身,他知道父母绝对会在某个地方默默地看着他,绝对。他回头跑了几步,急切地搜索,忽然,看见了自己家的大黄伞。

老汪女人焦急地从台阶上走下来,她看见往进走的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蓝色身影在回头张望,那是她儿子。

老汪伸出胳膊,晃了晃,接着使劲地摇着;女人站着,眼泪和着雨水,满脸肆流。

儿子扬起拿着笔袋的胳膊,用力地摇晃着,转身走进了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