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麻姑胜利了。每到月底那一天,不等麻姑醒来,三个女人就开始改装那把竹躺椅,沏新茶,做早餐。八点整,全家人衣衫整洁,头发溜光,像过节一般,在刚刚升起的太阳下倾巢出动。去医院的途中,要穿过一个小商品市场,所到之处,路人纷纷退让,给她们留出一条宽宽的过道来。麻姑满头白发,躺在铺着大红绒毯的椅子上,不时举起桐油油过的竹节拐杖,对小鱼指指点点:那是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从来没见过。她一指,抬轿子的阿山和阿水就停下来,等小鱼跑过去拿来她要看的东西。她看中的不是食物,就是小花围巾、头饰之类的小玩艺,阿水在一旁嘀咕:老妖精!一把年纪了,还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冷不防,阿水挨了她一拐杖头,麻姑的牙齿坏了,耳朵和眼睛却好得要命。
在医院里注射了两瓶说不出个眉目的药水过后,麻姑的脚就不疼了,心情也好了很多。她们把她抬了回来,她仔细收好阳伞,下了轿子,踅进厨房,开始表演她的拿手好戏:煮十姊妹粥,就是把各种豆子放在一起熬煮。没人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那么多豆子,绿豆红豆黄豆黑豆扁豆芸豆,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豆子,有一次,小鱼认真地数了数,竟不止十种,而是十二种。这些豆子,有的要开水煮,有的要冷水煮,有的要炒过后再煮,她都一一分清,毫不马虎。在炉子上咕嘟咕嘟煮个小半天,才把它端下来,揭开盖子,一股甜糯清香的气味扑鼻而来,妥起一勺,送入口中,粘糊的汤汁滑而不腻,满嘴生香。每次吃十姊妹粥,这家人都很隆重,要沐浴,要梳洗,要端坐,要小口,不要佐以大油大荤的菜肴,只能配以适当的点心,以及切成小块的瓜果。她们已记不清这种粥吃了多少年,更记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吃粥的。
有一次,小鱼突然对麻姑的脚痛和十姊妹粥产生了联想,她说外婆,为什么你看完病总是要吃粥?是你的嘴巴想吃粥,还是你的脚想吃粥?
麻姑像没听见一样,她举着一小片云片糕,自言自语:
还是女人在一起好,要是这桌上有个男人,你能指望他给你吃这样的东西?他们只喜欢吃肉喝酒,他们是无荤不吃!
麻姑的男人就是个无荤不吃的男人。他死于馋嘴。那是夏天,小河里涨满了水,冲来许多鱼虾,他想去河里弄点小鱼小虾来吃吃。他带上篓子,兴冲冲地往河边跑去,跑了几步又折回来,吩咐麻姑多备点大蒜和醋,呆会儿他要活吃鲜虾。麻姑的大蒜还没准备好,河边就传来吵嚷声,麻姑的男人一下水腿就开始抽筋。这个在水里滚了一辈子的男人,连鱼虾的影子都还没看到,就直接从水里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是麻姑把他从河边湿淋淋地抱回来的。人家要帮他抬,她把人家掀了个趔趄。她伸手摘去了他头发上和鼻孔里的几根水草,又扯了扯他的衣服,再把两手抄到他背后,小声说:听话呀,跟我回家,啊!说完,咬着牙一使劲,竟呼地一下抱得老高。她没想到他还是这么轻!像她第一次抱他时那样轻!很多年以前,当她第一次走进他家时,他才四岁多,穿一套蓝色家织布衣裤,脖子底下挂一个绣花涎兜,总是湿漉漉的。从她走进他家开始,每天晚上,都是她给他洗脚,再抱他上床,那时他就很轻,她两手叉在他的腋下,稍一用力,就能把他举得高高的。她还记得,他身上总有一股食物的味道,他吃什么身上就是什么味道。现在,她又闻到了他身上隐约的鱼虾味道,可他还没吃到鱼虾呢。她把他放在借来的棺木里,来不及伤心,就拿着舀子去了河边,她一定要弄点鱼虾回来,他一直是这样,没吃上想吃的东西就睡不着觉。说来也巧,那天,那些鱼虾就像在那里等着她似的,一舀子下去,鱼虾就在里面挤得沉甸甸,连跳都懒得跳一下。
男人死后,麻姑为他请了三年饭,一天三顿,一顿都没有耽误过。所谓请饭,就是像平时那样,在饭桌上摆上亡者生前的碗筷,似乎他不是死了,而是耽误了一小会,马上就会回到桌边。即便是请饭,麻姑对饭菜也毫不马虎,他的碗里不是肉就是鱼虾,有时肉和鱼虾都没有,她就把豆腐拿来又煎又炸又煮,直到弄成肉的形状才罢休。那三年里,麻姑乐此不疲地玩着一个游戏,每天饭后,她都要摸一摸她男人的饭碗,如果一边冷一边热,就说明他的魂魄回来吃过了,如果全是冷的,那他就没有回来,他又饿了一顿,这时麻姑就很担心,她了解他,他天生对什么都好奇,初到阴间,他肯定更加好奇,他肯定遇到什么新鲜玩艺儿了,入迷了,连吃饭都不记得赶回来。
三周年祭日那天,麻姑请了几名师傅,摆了酒席,做了一场通宵法事,翌日清晨,麻姑丢掉那副在桌上摆了三年的碗筷和酒杯,撤掉他的椅子,同时在家里开始了大整顿,她把男人的所有物品像扫垃圾一样扫到一起,架起一堆火,烧了个一干二净。她这样做,既是要断了他的念想,也是要断了孩子们的念想,生的奔生,死的奔死,他死了,舒服了,她们还要活下去,她们还没有长大,她们不能因为他不在了,就随随便便马马虎虎活下去。她紧急召回了住在外面的小女儿阿水,又对正在长大的外孙女小鱼说,你将来休想搬出这个屋子!除非是出嫁!她把一家四口像包包子一样捏在一起,颇有威仪地说,一家人就要有一家人的样子,东奔西散,各人打各人的算盘,像个什么家!她像天下所有继位者一样,一上任就更改法度,树立威信,并且首先将小鱼痛打了一顿,因为小鱼到了吃饭时间还赖在屋里,大家都吃过了,她却跑出来像猫似的偷吃。她说,你别以为这只是个吃饭的问题,这是对家庭的尊重问题。小鱼却不服气:那你也该尊重我呀,我不想吃的时候非要我吃,难道也是尊重我吗?麻姑被她噎了一下:你要我尊重你?就你?说罢,扬手又打。
小鱼是个喜欢围巾的女孩,一年四季,她的脖子上从来没有离开过围巾。没人注意她是何时爱上围巾的,等她们发现的时候,她的围巾已经多过她的衣服。有人说,小鱼之所以喜欢围巾,是因为她的脖子太长了,需要适当遮掩一下,她是个高个儿女孩,像山坡上的竹子,青悠悠的,又细又长。也有人说,小鱼喜欢围巾,是因为她太孤独了,她们从来没见她跟任何人在一起,她来来去去总是一个人,围巾的两端在身上甩来甩去,就像她的伙伴,可以跟在她的身边解解闷。说来也怪,在知了都热得直叫的夏季,小鱼肩上松松地搭一条轻薄的围巾,竟能让人感到一丝凉意,而那些敝开衣襟的人,却让人感到灼热逼人,烦闷不堪。
小鱼在日杂山货店工作,这是暂时的,她有个秘密计划,她在等待一笔钱,钱一到手,她就拿着这些钱,到山外去读书,续上中断的学业。那笔钱就快来了,也许半年,也许一个月,也许就是明天,总之,她相信那笔钱已经在路上了,已经在朝她走来了。
日杂山货店共有三个店员,小鱼是她们当中最小的,另外两个年长些的店员总是让小鱼站在柜面上,她们自己则坐在一个角落里,一边择菜(她们总是把家里的菜带到店里来择),一边嘀嘀咕咕交换各自的家务事。今天吃的什么,明天准备吃什么,谁的儿子要结婚了,谁的父亲要做寿了。我家那个昨天回来得晚,三更半夜还要把人弄醒。我家那个已经个把月没来缠我了,我乐得睡个好觉。小鱼站在那里,面前摊开一本封面上有美女的杂志,多半是本过期的杂志,她已看过无数遍了。来店里买东西的都是些中年妇女,小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们挑三捡四,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可挑的,在她眼里,那些东西都是一个面孔,可那些人却拿在手里敲,放在耳边听,对着光线举得远远的,眯着眼睛偏来偏去地看,一副很在行的样子,到最后,究竟是买还是不买,她们却迟迟拿不定主意。小鱼无聊极了,便不再去看她们,专心一意去思考她正在加工的围巾。她没有一天离得开围巾,哪天不戴围巾,她就迈不开步子。有一次,她跟着店里人去一个村里的窑上看货,回来的时候,她的围巾被大风吹到河里去了,那天她们坐的是机动船,没人愿意停下来等她去捡围巾,她双手捂住脖子,就像捂住自己的裸体,脸胀得通红,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她把外套脱下来,充当围巾搭在脖子上,让单薄的内衣来抵挡河面上的凉风,结果她一回家就感冒了,整整三天没法上班。
有时,小鱼也会抬眼去看房屋后面的山。那山名叫五峰山,五个高高的山峰耸立在雾落周围,雾落像一块小小的鹅卵石,稳稳地夹在一丛荆棘当中。据说唐僧去西天取经的途中,如来佛曾在这里帮他教训过孙悟空,这五柱山峰就是如来佛戏耍孙猴子的五根手指。小鱼从没出过五峰山,出五峰山太难了,绝大多数人一辈子没有出过山。这山有些奇怪,像一块镇纸立在平地上,陡壁峭岩,终日大雾缭绕。从山脚下开始算起,汽车要拐三十六道之字形急弯,才能吭哧吭哧地爬上山顶,喘口气,再往下拐三十六道之字形急弯,才能下到山脚。每辆长途汽车车厢上,无一例外都挂着漓漓啦啦的呕吐物,人们很同情地看着这辆从山外回来的汽车,还有那些脸色苍白东倒西歪说不出话来的乘客,也难怪,一上一下,加起来就是七十二道之字形急转弯,从不晕车的人也给晃悠得恶心不止。小鱼想,为什么雾落这地方要有五峰山呢?又一想,没有五峰山也许就没有雾落了,正是因为五峰山挡住了外面的阳光,雾落才大雾弥漫,并因此而得雾落之名。
麻姑看不惯小鱼总是垂着眼皮,裹着围巾,独来独往的样子,但她拿她没办法,她从小就是这样,当别的孩子叽叽喳喳围在一起跳皮筋时,她却一个人孤孤单单地在墙边玩着跳绳,单调的脚步声透着一些怯意,也透着一股可怕的固执。有一次,她抢过围巾对小鱼说,你的脖子又没有毛病,干嘛总是要捂起来呢?小鱼一声不吭,坚定地朝她伸着手,直到她把围巾还给她。还有一次,她刚刚洗完头发,麻姑就让她出去买菜,她挎上竹篮就走,麻姑欣喜地发现,她今天终于没戴围巾就出门了!正这样想着,小鱼折了回来,她回来拿她的围巾。麻姑愤愤地说,不戴围巾又不会死人!小鱼说,不穿衣服也不会死人,但你会不穿衣服就出门吗?麻姑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哑口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