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时候麻姑的男人还健在,但他总是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管事。有段时间,他迷恋上了象棋,除了吃饭和睡觉,其他时间都消磨在街边的“残局”摊上。麻姑不无讥俏地说,他一生有两大骄傲,进船厂是他的第一宗骄傲,他成了有工作的人,成了国家的人,等他老了,国家将要发给他退休工资,这是个历史性的成就,值得他享用终生。学会下象棋是他的第二宗骄傲,在他眼里,象棋意味着文化,他虽然看过一些书,但毕竟没进过正规的学堂,便生怕人家说他没文化。他从人家嘴里知道象棋是国粹,是有文化的人爱玩的东西,便专心一意地学了起来。他以为他学会了文化人喜欢的象棋,自然也就跟文化沾点边了。他没想到,他原以为很难的象棋其实简单至极,没过多久,他就打败了几个象棋高手,从此开始满大街缠着人家下残局,并且对所谓文化有了新的看法,尽管他成了象棋高手,他仍然没有被视为有文化的人,船厂改革,动员一批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同志提前退休,他被列进了第一批名单。退休就退休吧,他对船厂越来越失望了,这个小小的船厂,注定做不成大事,据说外面有更多更好的船厂,他们生产的这种小货船正在被慢慢淘汰,长江上再也不会有这种走起来啪啪直叫还直冒黑烟的小船了。退休在家,他的心也不在家里,他在床边的墙上画了一张棋盘,吃过饭就呆坐床边,潜心研究他的棋盘。他的背后是卷起来的大蚊帐,他坐在蚊帐下面,看上去真的像一位运筹帷幄的大将军。
那天阿山在家大闹天宫时,麻姑的男人倒是很难得地在家呆着,他听到外面的吵闹声,捏着棋子想了一下说:踩过界了!然后就低下头去专注地打量他的棋盘,再也没说什么。
家里人没有猜错,阿山找高工去了。她什么也没说,就站在他面前,背对着他,捂着嘴一抽一抽地哭。高工是个聪明人,不用她说,也大致知道发生了些什么。他伸出一只手,举在空中犹豫了好一会,终于把那只手搭在了阿山的肩上,对她说,不要哭,我们想想办法。
阿山一听就转过身来了,她知道他会有办法的,他一看就是有办法的人。她满怀希望眼巴巴地看着他,但他并没有给她一个好办法,他只是说,以后,我们是该注意些,我们都要克制一点,你要知道,过于热烈的感情是招人嫉妒的。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他们之间的感情,尽管他说的不是爱情,而是感情,阿山还是很满足,她想,像他这样有头脑有水平的人,肯定是含蓄的,肯定是不会轻易就说出爱情那两个字的。而且,她脑子里不知怎么转了一个弯,竟觉得高工的话确实很对,可不是吗?她表现得过于热烈了,她天天忙着大张旗鼓地给他做春饼,再也没有时间做全家人的早餐,洗全家人的衣服了,她做完春饼,装进饭盒,扭头就走,留下满灶台的残屑和春饼的余味,却没有给她们留下一丁点可吃的东西,她们肚子空空的,怎么会不生气呢?她们追根溯源,肯定会对她的爱情生气,对她的高工生气,她是得想想办法缓和一下这个矛盾了。
高工又给她讲了一些别人的爱情故事。他讲别人的故事时,倒是能很痛快地说出爱情这两个字。他讲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知相爱的最高境界,是心灵相通,心有灵犀,互为寄托,而不是朝朝暮暮,吃吃喝喝。阿山听得自卑起来,她对他的爱还没达到那个最高的境界,她不知道他的心灵在哪里,也不知道当她不在他身边时,他在想些什么,她只知道她每时每刻都想看到他,想要千方百计给他做好吃的,他吃得高兴,她就跟着高兴,他觉得一般,她就一天都打不起精神,大祸临头一般。
高工还说,除此以外,爱还有一个更高级别的标志,那是一般人无法达到的,因为那是伟大的爱,普通的人怎么可能拥有伟大的爱呢?
阿山听得恍恍惚惚,她问他:那个标志是什么?高工说,伟大的爱,就是把爱埋在心里,藏进骨髓,比如,如果甲和乙之间存在着伟大的爱情,那么,甲活则乙活,乙死则甲死,乙完全抛弃了自己,把自己融进了甲的生命,而且他们在人群中不张扬,不夸耀,表面上装得跟没事一样,因为他们知道,长得最高的树枝,总是最先被大风吹断。结果谁也不知道他们倾心相爱,直到他们双双离开,人们才恍然大悟,唏嘘不已。高工说完就叹气,唉,凡夫俗子,哪个配得到这样的爱情呢?他看上去很沮丧,就像心爱的东西被束之高阁,他永远也无法够得到一样。
看见他这个样子,阿山比他更难受。她问:你讲的那种伟大的爱,就这一个标志吗?高工说,这还不够吗?一个人抛弃自我,完全为了另一个人而活,你以为做到这一点容易吗?
那个晚上,阿山躺在自己的小木床上,彻夜难眠。毫无疑问,她是爱他的,虽然她还停留在朝朝暮暮吃吃喝喝的程度,但那并不是她甘愿的,她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让她的爱晋级而已,现在她知道了,她从此要向那伟大的爱冲刺,她要为他而活,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如果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她试着想了想高工突然身故,或者遭遇意外的情景,只一想,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就在这个黑漆漆的夜里,在家人沉沉呼出的酣睡的气息中,她下定了决心,她这一辈子都将以他为中心,她眼里不会再有其他男人,他要她怎样她就怎样,她是他的水,他把她装进杯子里,她就是杯子的形状,他把她装进瓶子里,她就是瓶子的形状。
她的第一个行动,就是按照他所说的,努力克制自己,要人群中装得跟没事一样,她要千方百计蹲下来,不去做那最高的树枝。她起得更早了,她又像以前一样,大清早就开始准备全家人的早餐,同时悄悄做着高工的午饭,藏好饭盒后,又在微明的晨光中洗掉了全家人的衣服。她再没提着饭盒等在高工办公室门口,而是赶在大家上班以前,从窗缝里把饭盒推进去。她恨自己以前竟没想到这个办法,她想她以前真傻,提着个饭盒等在办公室门口,人人争相目睹,多么丢人现眼,多么浅薄啊。
高工来洗澡的时候,再也没有大声向她说你好两个字了,他冲她微微一笑,挤挤眼睛,做个鬼脸,不动声色地从塑料袋里拿出饭盒,和洗澡票一起放在她的工作台上,他把她做的饭吃了个干干净净,时不时地在她的饭盒里放上一些小礼物,小纸条啦,电影票啦,钥匙圈啦。很普通的东西,她却看得心惊肉跳。特别是电影票,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却知道她喜欢看电影,他们真的是心有灵犀呀。她忍不住想笑,想跳,想告诉人家她是多么幸福。她想,原来心有灵犀真的比朝朝暮暮要快乐得多呀。
麻姑到底还是发现了阿山的诡计,其实她根本就不相信阿山会听她的话,毅然断绝和那个高工的来往,她也是女人,她知道女人总是拖泥带水,斩不断理还乱。她实在要跟那个人好,她也拿她没办法,何况女大不由娘,她能把她锁在家里吗?就在头天晚上,她还隐隐约约听见街边有人哼唱:姐儿生得像蔸菜/青枝绿叶惹人爱/买菜哥哥早些买/莫等花谢起了苔/青春去了不再来。她猛地想起,阿山已经二十出头了,如果她真能跟那个高工成正果,倒也不是一件坏事,她只是看不惯女儿拿他当宝贝的那个样子,她一直认为,只有男人拿女人当宝贝,没有女人拿男人当宝贝的,否则,这个女人注定卑贱一生。她说,干嘛要天天给他带午饭呢?船厂又不是没有食堂。
除了做饭,我还能帮他做点什么?我什么也帮不了他。
笑话,你为什么要帮他?他帮你还差不多。
你什么都不做,别人凭什么跟你好?
别人真要跟你好,你什么都不用做。我才明白,原来是你在死乞百赖求着人家,我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吧,这样下去,你免不了一生都是个受气包。
你懂什么呀。阿山不屑于跟麻姑争论下去,连她都是刚刚才懂得什么是伟大的爱,麻姑怎么会懂呢?她可能连伟大这个词都没听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