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与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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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鬼与猎鬼人(又名,凶宅及智慧)(1)

我有一朋友,既是位作家也是个哲人。有一天,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哎呀!没想到上次和你分别之后,我在伦敦城中发现了一处闹鬼的房子。”

“真的闹鬼吗?里面有幽灵?”

“唔,这我就不好说了,只是六周前我和妻子正在物色一套配好家具的公寓。我们走过一条安静的马路,看到有所房子的窗户上贴着广告,上面写道:’出租公寓,家具齐备。‘这颇合我们的意。我俩进屋看了看,觉得挺喜欢,于是就按周租了下来。而后第三天我们就退租离开了。这世上没有任何力量能促使我妻子在那儿多逗留一刻,对此我觉得可以理解。”

“你们当时看到了什么?”

“抱歉,我不想被嘲笑说迷信又爱胡思乱想,而且我也不能强求你接受我的说法,因为没亲身体验过必然会认定其不可信。这么跟你说吧,其实我们并不是由于听见或是看到了什么而被吓跑的(若说有的话,你多半会认为我们头脑发热、异想天开,或是上了别人的当)。有一间屋子里面没配家具,每当我们经过门口,尽管什么都没听到也没看见,却都会被一种无可言状的恐惧之感所攥。而最不可思议的是我平生第一次与妻子意见达成了一致(要知道她可是个蠢女人),我们一致同意,挨过第三晚后,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多呆一天了。于是第四天一早,我就唤来了打理那所房屋并照料我们的女人。我告诉她这房子不太称心,所以我们不会住满一周。她冷冰冰地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离开。你们已经比其他租客住得要久了。鲜少有人撑得过第二晚,你们是最先住了三夜的。不过我估计是因为它们对你们很友善。‘“’它们……是谁?‘我假装微笑着问她。

“’咦,它们就是在房子里闹腾的家伙呀,管它们到底是谁。反正我是不介意的。还记得许多年前我住在这儿的时候就碰上过它们,那时我还没在此帮佣,可我知道终有一天,它们将置我于死地。我不在乎,我已经老了,死期本就不远。之后我将成为它们的一员,继续留在这房子里。‘那女人阴郁又镇静地说着,让我不由心中发毛,不敢与之再交谈下去,便付了一周的房钱,我和妻子都特别高兴,因为才花了这点钱,就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说,“我最期盼能睡在一间闹鬼的房子里了。请告诉我地址,就是那幢你不体面地逃离了的房子。”

朋友给了我地址。和他道别后,我径直前往那座他口中的鬼屋。

屋子位于牛津街的北面,坐落于一条冷清却高档的大道上。它门窗紧闭,窗上没有贴招租启示,敲门也没人应。正当我转身欲离去时,一个在附近收白镴[1]罐子的酒馆跑堂叫住了我:“先生,您是在找这栋房子里的人吗?”

“没错,我听说它正在出租。”

“出租!怎么会,管理这房子的女人都已经死仨礼拜了,尽管J先生愿意出高薪雇工,可还是没人愿意待那儿。他给他家打杂大妈开价每周一英镑,只求她来给这屋子开窗关窗,但她却不愿意。”

“不愿意!为什么呢?”

“这房子闹鬼。那负责打理它的老女人此前双眼大睁地死在自己床上,都说是魔鬼勒死了她。”

“呸!你提到的J先生是这栋房子的主人?”

“正是。”

“他住在哪儿?”

“G大街,X号。”

“他是做什么的?干哪行的?”

“不是的,先生,他只是位单身绅士,没做什么营业。”

我给了跑堂的一笔小费,算是感谢他的倾囊相授,随后走向G大街,前去拜访J先生。他家离鬼屋所在的街道很近。很幸运的是,J先生刚好在家。他上了年纪,看上去十分知书达理。

我开门见山地自报了家门,说明了来意。我告诉他听说那房子闹鬼,而我极其渴望能对如此这般“声名斐然”的住宅进行一番探查。倘若他肯租给我,哪怕只是让我暂住一晚,我也必将感激涕零。彼时无论他开出怎样的条件,我都会答应。“先生,”J先生非常客气地说,“房子任您住多久都可以。租金就免了,如果您能探明让这栋房子怪相的原因,应该是我好好感谢您才对。这房子为此一文不值,根本租不出去,因为我没法找到一个仆人来打理或是应门。不幸的是房子的确闹鬼,我想这个词用在这儿没什么不妥,不止是在夜晚,白天也一样。只是夜间出来作恶的’东西‘更令人不快,有时也更吓人。三周前在那房子里过世的可怜老妇过去很穷苦,是我把她从济贫院带了回来。因为在她小时候,我们家有人跟她很熟。她也曾生活优越,租住过那栋属于我叔叔的房子。她受过良好的教育,意志坚强,也只有她一个人,被我说动去打理那栋房子。她的去世很是突然,验尸过程又让房子在这一带声名狼藉,以至于我都不抱什么希望能找到人来接手它,更不用说招来租客了。我愿意免费把房子出借一年,只要有人愿意缴纳地方税和国家税。”

“房子里那邪恶的东西出现多久了?”

“这个很难说,但已经有很多年了。据我刚刚提到的那位老妇人说,三四十年前她租下房子的时候就开始闹鬼了。而我一直居住于东印度群岛[2],在东印度公司[3]担任文职工作,去年才回到英国,来继承我叔叔的遗产。我们所谈到的这房子就是其中一部分。当时我发现它大门紧闭,空着没人住。有人告诉我说房子闹鬼,没人愿意住里边。我那会儿一笑置之,觉得都是无稽之谈。我花了些钱将它修缮了一番,添了几件新式家具,然后贴了广告。有位欲租一年的房客找上门来,是一个领半薪的上校,带着全家人,包括一儿一女和四五个仆人。而他们第二天就全都离开了。尽管每个人对那骇人东西的描述都各有不同,但显然全吓得不轻。凭良心讲,我没法起诉他们,甚至都未责怪上校违约。之后我就让那老妇人住了进去,让她负责租赁事宜。从来没有一位房客能待三天以上,我就不跟你说他们的故事了,因为他们所经历的奇怪现象都不尽相同。你最好自己来判断,而不是听完前人的讲述再进去,以免受到先入为主的影响。只是要做好心理准备,因为兴许会看到或者听到什么东西,尽可能小心就是了。

“你自己就从没想在那房子里过一夜?”

“有过呢。不过我没住整晚,只是在大白天一个人待了三小时。我的好奇心非但没得到满足,反而被浇灭了。我再无心想去重新实验一次。先生你也明白,你可不能抱怨说我不够直率。除非你的兴趣极其强烈,胆量又异乎寻常地大,否则我真心规劝你,不要在那房子里过夜。”

“我的确是怀有极为浓厚的兴趣,”我说,“虽只有懦弱之辈才会自吹自擂,称无惧于从未经历之事,但受过了那么多险境的洗礼之后,我完全有底气倚仗我的胆识,即便是去鬼屋也无妨。”

J先生没再多说什么,从书桌里拿出房子钥匙交给我。由衷谢过他的坦诚与成人之美后,我带走了战利品。

我翘首企盼着这次实验,一回到家就迫不及待地唤来了贴身仆人。那小伙热情洋溢,天不怕地不怕,也毫不迷信。

“F生,”我说,“你还记得我们那次去德国古堡寻找传说中的无头幽灵,却无功而返吗?唔,我现在听说伦敦有栋房子一定闹鬼。我打算今晚在那儿过夜。据我所闻,毫无疑问会有东西现形,说不定恐怖异常。如果我携你同行,无论发生什么你都能够助我一臂之力吗?”

F粲然一笑:“哦,先生,您务请信任我。”

“很好。这是那房子的钥匙,还有地址。去吧,随你的意帮我挑间卧室。那房子有几周没住人了,所以生堆旺火,烘好被褥。对了,那边当然是有蜡烛和煤油的。把我的左轮手枪和匕首带上就够了,你自己也武装好。如果这样都拼不过十几个鬼魂的话,我们姑且也就是俩可悲的英国佬了。”

夜幕降临前我一直忙于公事,以致于都抽不出时间去考虑那搭上了名声的夜间探险。晚饭我吃得很晚,独自一人,并习惯性地边吃边看书。我挑了一卷麦考利[4]的文集来读,并打算把这本书带上。它的文风有益身心健康,话题又贴近实际生活,将会是对抗胡思乱想的一剂良药。

于是到了差不多九点半时,我把书装进口袋,悠闲地踱向那闹鬼的屋子。我带上了最爱的牛头梗[5],它极为敏捷、勇敢机警,夜里喜欢徘徊在偏僻阴森的角落和过道猎捕老鼠。对鬼魂而言,不啻犬中之犬。

我来到房前,敲了敲门,仆人微笑着出来迎接。

我们没在客厅里待很久,那儿真的太湿冷了,情愿去楼上的炉边待着。我们锁上了客厅门,以防万一,把所有查看过的房间也依样上了锁。仆人为我选定的卧室是这层中最棒的一间,既宽敞又有两扇朝街的窗。占地很大的四柱床正对着火光明亮的壁炉。左侧墙上有一扇门,位于床和窗户的当中,通向仆人住的房间。那是一个有沙发床的小房间,与楼梯过道不相连,要过去唯有从我的房间走。我房间壁炉的两侧各有一个与墙平齐的无锁衣柜,覆着同样的深褐色纸。我们检查了一番,除了用来挂女裙的钩子外别无他物。敲敲墙,发现房子的外墙明显是实心的。查完这些房间后,我取了会儿暖、点了根烟,和F生接着去完成我的勘探。楼梯平台那边有另外一扇门,关得牢牢的。“先生,”仆人十分惊讶,“我刚来就把这和其他的门都打开了,它不可能从里面锁上,因为……”

他话音未落,在无人碰触的情况下,这门就自己静悄悄滑开了。我们当下交换了眼神,都想到:里面一定有人!我先冲了进去,仆人紧随其后。这小房间空荡阴沉,没有家具,角落有些空盒子和篮子。统共只有一扇遮板紧闭的小窗,连壁炉都没有,门也只有我们刚刚进来的那扇。地上没有毯子,而且地板看起来也十分老旧、崎岖不平、受虫蛀蚀、补丁满布,到处是白斑。但周遭没有任何活物,目之所及也并无任何可供藏身之处。正当我们站着打量四周时,门又如打开时那般悄悄关上。我们被软禁了。

我头一次感到难以名状的恐惧,但我仆人可没有。“哎呀,他们困不住我们的,先生。我一脚就能踹开这破门。”

“你先试试能不能用手打开吧,”我说着,一边努力摆脱攫住我的不明忧惧感,“同时我来开百叶窗,看看外面是什么。”

我打开遮板,窗外就是先前提到过的狭小后院。外面没有窗台,陡峭的墙上没有任何突起。翻出此窗的人将会找不到任何落足点而坠地。

在我开窗的同时,F生正徒劳地试着开门。他转过身来,询问我能否动用蛮力。秉公而论,我得说他没有显露出任何鬼神之惧。他在如此非常处境中的胆识与泰然,甚至是轻松愉快,令我不得不敬佩,并庆幸自己能得同伴如此,简直再合适不过了。我很乐意地准许了他的请求。但尽管他健壮非凡,使足了力气也没见比先前来得有效,门在他最有力的一踢之下都未有丝毫撼动。他气喘嘘嘘地停了下来,于是我亲自动手开门,同样也徒劳无益。我刚停下来,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惧就再次爬满了全身,感觉某种奇异、鬼魂一般的气息仿佛正从破烂地板的裂缝中升起,在空气中散布于人有害的剧毒物质。此时,门又开始缓慢无声地自行开启了,我们马上奔向楼梯间,都看到了一大团白光在我们前方移动,升上了直通阁楼的楼梯。那光芒大如人影,但飘无定形、虚无缥缈。我跟着光走,仆人紧随其后。它上楼后向右一拐,飘进了房门洞开的阁楼。我在同时冲了进去,只见它塌缩成了一颗小液珠,溢彩流光,在床角停了一会儿后,颤动着消失了。我们走近床仔细观察。这是个半天蓬床,常常放置在阁楼供佣人睡。我们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发现了一块有些年头的褪色丝巾,有根缝衣针还留在修补到一半的破洞上。丝巾上尘灰满布,或许它属于上一个死在这房里的老太太,这里大概是她的卧室。我好奇心十足地打开了柜子的抽屉,里面有几件零星女裙,以及两封用一根褪了色的细黄皮筋扎成卷的信。我自说自话就将信据为了己有。我们没再找到别的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而那团光也没再出现。但转身要走的时候,我们清楚地听到前面地板上传来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我们穿过其余的阁楼间(总共有四间),脚步声仍在我们前面。什么都看不到,唯有脚步声。我把信握在手中,下楼梯时明显感到手腕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个微弱轻柔的力想将其从我手中抽出来。于是我只得把信握得更紧了,那个力量便停了下来。

之后我们回到了我下榻的卧室,进门后我才注意到爱犬先前并没跟着我们。它正拼命靠近炉火,不停地颤抖着。我急于看那些信,读信时仆人打开了放武器的小盒子,一件件拿出来摆在我床头的小桌上。接下去他便忙着抚慰那炉边的狗,但它没怎么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