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老妈让我们展示才华(2)
老妈在儿时有着相同的经历。背诵诗歌与握手一样是会客的传统礼仪。虽然不知道客人是否喜欢这一套,但这确实是我们小孩子出场和离场的好法子。老妈在学生时代很擅长朗诵,还因此还获过奖,奖品是一本《圣母玛丽亚的传说》[3],作者是詹姆森女士。(书页内有题词“以此奖励诗歌背诵的优秀学生,H.B.海恩斯谨祝,格拉莫西公园10号,1870年。”)此书小巧精美,由提克拉与菲尔兹出版社出版。我翻看过,感觉内容深奥又乏味。书面依旧簇新,可见老妈对它也没什么兴趣。
乔治很不喜欢朗诵诗歌,下楼的时候垂头丧气。我倒不担心,反正见客花不了多少时间,很快就可以离场。我们沿着楼梯扶手依次滑下,到达大厅时全挤成了一团。
狭长的客厅里摆放了绒布沙发、搁脚凳、花瓶以及宽阔的玻璃柜,精致又整齐,却不是我们四兄弟玩耍打闹的地方。打开推拉门,我们站在深色的门帘后推推搡搡,都想最后一个出场。先出场的人一般会遭受其他人的痛拧而被迫弹跳出来,这是为了制造忽然冒出在客厅的感觉,让客人开心一笑。
这天下午,不知谁暗中拧了哈罗德一把,而且力度不小,弄得他抽筋似地跳出门帘,还啊啊大叫。“嘘,宝贝们,”老妈说,“这位是威尔金森小姐。过来认识一下吧。”于是,我们鱼贯而出,在老妈的不停提示下,挨个上前自报名字和年龄。
我想起布里奇特之前说起的小鸟,因此特别留意威尔金森小姐的帽子。一到冬天,除了麻雀,我们在户外看不到别的鸟类,女士们的帽子上倒是大有看头。在野外都很难见到的冠蓝鸦,山齿鹑或燕子,于她们的帽子上比比皆是。威尔金森小姐帽子上的这一款更有趣,它体型硕大,双眼有神,胸前的毛羽像知更鸟一样呈红宝石色,一对长翼呈伸展状,仿佛跃跃俯身冲向地毯抓鱼。事实上,它只能静静卧在粉色花形巢穴里,鸟巢的材质类似雪纺又轻又薄。我很想知道那里边是否还有鸟蛋,但是不太好找,因为威尔金斯小姐的整个帽顶都是鸟巢,四周别着几个金色的帽针。针尖闪闪发光,其中有一根特别长,都快戳到离它最近的乔治的眼睛了。
“克劳伦斯先来吧,”老妈说。她的目光里透着鼓励,嘴唇无声地吐出诗的开头几个词。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念诵。
“阳光低垂在椴树上,
白雪皑皑一片苍茫;
如寒冬一样昏黄
的伊塞河奔流不息。”
现在回想起来,这首诗未免不合时宜,可当时不这么觉得。诗的配图雄伟而悲壮,令我印象深刻。画中是一群胡子拉碴的士兵戴着插有黑色羽毛的头盔,行进在雪夜里,有的挥舞着军刀,有的吹着号角,他们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照亮着前路。
“雷声阵阵山摇地撼;
金戈铁马从四面涌来迎战,
群情激昂声音震天,
烽火四起。”
在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对于住在麦迪逊大街以及周边几条街的小男孩们,他们的兴趣无外乎战争诗歌或战争模拟游戏,就连住在街角那个最胖又最迟钝的威利·史密斯也不例外。各地战火接近尾声,惟剩下偏远地区还有零星交战,我们小孩子只当它们和《艾凡赫》中的比武大赛[5]一样浪漫有趣。
很快就要读到《霍亨林登》[6]一诗的悲哀结尾了,我暗自欣喜。老妈也在陪着我无声吟诵。我得意地背出诗的最后一节:
“没有人退缩逃避!
白雪将掩埋他们的躯体;
而脚下的每一块草皮
将是他们的安眠之所。”
威尔金森小姐的叔叔抚须颔首赞着“精彩,精彩”,老妈摇头“嘘——嘘”让他不要出声,同时示意乔治准备出场。乔治最喜欢的是《轻骑兵的冲锋》[7]。可惜,字母L的音他发不准。诗的开头就有几个带字母L的词,他总是错发成J的音,丁尼生的诗意也因此完全变了样。当乔治真诚地望着客人开始吟诵,他的奇怪发音让威尔金森小姐的叔叔目瞪口呆:
“半个黑人,半个黑人[8],
半个黑人前进着,
冲向死亡的山谷
六百骠骑向前。”
我记不太清接下来是哪首诗,貌似是《布伦海姆》。总之,我们念诵的诗全部是关于死亡和战争。威尔金森小姐保持着礼貌的笑容,不停地整理妆容。她的双手上下挥舞着,一会儿抚弄着飘逸的深紫色天鹅绒裙角,一会儿拉拉面纱,一会儿碰碰帽上的小鸟,一会儿轻抚我们家橡胶树上的叶子。
轮到胖墩墩的哈罗德时,大家不觉精神一振。他最后一个出场,老妈向客人解释说他年纪还小,念不完一整首诗。在她的爱抚目光下,弟弟皱着眉头开始背诵:
“旗杆一直在摇摇晃晃
敌……风地……”
“是’敌人消亡在他们的营地,‘宝贝。”老妈轻声提醒。
听到老妈在众人面前称呼“宝贝”,哈罗德顿时红了脸,倔强地扬起那肥肥的小下巴。“风地,”他重复:
“敌……倒在我们面前,
收复的国土就在脚下,
国旗飘扬在眼前。”
然后,他猛一鞠躬。至此,我们的表演全部结束了。“孩子们真乖。”老妈当着客人的面自豪地夸着,我们旋即离场。原本不想跑得太快,但是我们瞬间就溜到了客厅门口,然后蜂拥而至楼梯口,哈罗德呯的一声摔倒,撞到了头。
哈罗德受伤是常事,不管发生在什么时候,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捂住他的嘴。假如先是安抚他,他必定嚎啕大哭,老妈听见了定会责备我们。事实上,光捂住嘴不让他出声也不行,因为老妈会疑心出了更严重的事。因此,在捂住哈罗德的嘴时,我们还得故意发出开心的声音。这势必显得我们三个哥哥铁石心肠。
哈罗德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而我们的手还死死捂在他的嘴上。其他两个弟弟开始吹口哨,嘻嘻哈哈大笑,哈罗德拼命想挣脱,我狠狠地扬起拳头吓唬他。
“你撞了我。”他压着嗓子说。
“这样吧,”我说,“我让你打回我。真的,我让你撞我,没开玩笑。上了楼就让你撞我。”
“我有两处受伤了。”哈罗德哭诉,摸着自己的脑袋,两行热泪滚下他那肥嘟嘟的脸颊。
“嗯,如果你不出声,”我说,“乔治也让你撞。”
“你们在干吗,孩子们?”老妈担忧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你们又在打架了,是吗?”我们听见她朝大厅门走来。
“我们在闹着玩呢,妈妈,”乔治安慰她,那时她刚经过门帘,哈罗德正在上楼。他急着要复仇。
老妈停下脚步,没发现有什么不妥。她说我们离开客厅的时候动静太大,让客人印象不好,弄得她没面子。
“不,妈妈,”我们齐声说道,“我们不是故意的。”
“谁要是敢动手打架,”她说,“我就让爸爸揍他。”
听到这话,我们一声不吭。
随后,她走回客厅。我们觉得这些客人真是麻烦。待老妈一穿过门帘,我们立马向楼上冲去。
一到楼上,我们全部停下。哈罗德正等着我们,迫不及待地叫着:“说话要算数,说话要算数!”我示意让他出手。他两眼泛着光,伸出那柔弱的小手打在我的身上。
“到你了,乔治。”我命令道。
乔治可没打算挨打。他说上次哈罗德打他,竟踢到他的胫骨。为此我们发生了争执,引得老妈又从客厅走出来。
“喂,孩子们。”她斥责道。
我们立刻冲进儿童室。
一关上门,我们旋即把一切都抛诸脑后。哈罗德甚至忘记打乔治了,大家急急忙忙继续先前未完的战争游戏。海军上将哈里趿着过膝长统靴,在海浪上摇晃着,辛肯船长摩拳擦掌准备乘胜追击。哈罗德从床上蹦起来吹响军号,乔治大喊“投降吧!”,炮轰又接着上一场开始了。
相比战争诗歌的文字描述,我们仅凭玩具士兵和纸船却玩得更真实更激烈。我们不觉得诗中的场景血腥残酷,甚至不如我们的游戏危险。何况,诗歌反映的历史与我们所处的时代相距太远。
注释:
[1]《伴我青春》(The Youth's Companion):创办于1827年的美国知名儿童杂志,后于1929与《美国少年》(The American Boy)合并。(译注)
[2]哈林区(Harlem):纽约的黑人住宅区。(译注)
[3]《圣母玛丽亚的传说》(Legends of the Madonna):维多利亚时期的作品。作者是Anna Brownell Jameson.(译注)
[4]詹姆森女士(Mrs.Jameson):1794-1860,英国作家。(译注)
[5]《艾凡赫》中的比武大赛(Ivanhoe's tournaments):《艾凡赫》(Ivanhoe)是英国作家瓦尔特·司各特于1820年出版的小说,是一部描写中世纪生活的历史小说。(译注)
[6]《霍亨林登》(Hohenlinden):英国诗人托马斯·坎贝尔(Thomas Campbell)写于1803年的一首诗,描述了1800年法奥战争中的霍亨林登战役。(译注)
[7]《轻骑兵的冲锋》(the 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英国诗人阿尔弗雷德·丁尼生(Alfred Tennyson)作于1854年的诗,纪念巴拉克拉瓦战役中英军轻骑兵的英勇事迹。(译注)
[8]半个黑人(half a gig):诗的原文是half a league(半个军团),因为念诗的乔治把字母L错发成G,导致league听起来像gig。(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