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前一阵子从学校回来,说吃完饭就得出门,连衣服都懒得换,穿着外套坐在饭桌前就开始吃。还把饭菜搁在小火炉架子上——我抱着盛饭的小桶坐着看,怎么看怎么难受……”
“听起来很前卫嘛。不过这样才是苦沙弥——总之不能平庸。”这表扬听得真难受。
“平庸不平庸的,我们女人也听不懂。反正他想干吗就一定得干吗。”
“那也比平庸强。”迷亭如此替主人说话,女主人很不满,劈头盖脸问道:“你们天天说什么平庸平庸,平庸到底是什么?”
“平庸啊,说起平庸——几句话还真说不清楚……”
“如果说都说不清楚,证明你也不是那么讨厌平庸吧。”女主人用女人最擅长的理论步步紧逼。
“不是说不清楚,我清楚得很,只不过很难跟你一下子讲清楚而已。”
“我看你是管自己不喜欢的东西统统叫平庸吧。”女主人不知不觉一语道破天机。
迷亭觉得必须要说点什么才能证明自己了。
“夫人,平庸啊,说的是一见年方十六、十八的姑娘就默默陷入相思,终日神游;一遇到‘今天天气真晴朗’的日子,必定‘拎上酒,呼朋唤友,去墨堤[5]赏花’。”
“有这样的朋友啊?”女主人没听懂,胡乱回应着,“怎么感觉乱七八糟的,我不是很明白呢。”她已经被迷亭侃晕了。
“就像在马琴的身体上安一个潘登尼斯少校[6]的头,用欧洲的空气熏制一两年。”
“这样就能变庸俗了吗?”
迷亭笑而不语。
“想变庸俗也没有那么麻烦。初中生加上白木屋百货公司掌柜的,除以二,就是不错的庸俗腔调。”
“这样啊。”女主人歪着脑袋,一脸茫然。
“你还在啊?”主人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一屁股坐在迷亭旁边。
“什么叫还在啊,真伤感情,是你说很快回来让我原地等着啊。”
“他总是这样。”已经转身离去的女主人回过头来冲着迷亭说。
“你不在的时候,我听了不少关于你的趣事呢。”
“女人就是舌头长,如果人都跟这猫似的,能守住秘密就好了。”主人边说边抚着我的头。
“听说你给小婴儿喂萝卜泥了。”
“嘿嘿。”主人笑了,“说起来最近的小孩真是机灵,自从我喂她吃萝卜泥,一听人说‘哪里辣’,就吐舌头。真有意思。”
“太残忍了吧?就像训练小狗表演节目一样。对了,寒月不是要来吗?”
“寒月要来?”主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要来的。已经给我捎卡片了,说下午一点之前到苦沙弥家。”
“太随意了,都不问问我有没有空。你叫寒月来做什么?”
“今天的日程不是我安排的,是寒月自己要来。听说他要在什么理学学会演讲,要我务必提前听听,帮他提意见。我表示正好可以让苦沙弥也听听,就约过来了——正好你也有空,挺好嘛——而且他也没什么大毛病,你就听听呗。”迷亭兀自说道。
“我听不懂物理学的演讲。”主人好像对迷亭的自作主张非常不满。
“不是磁化喷嘴这种枯燥无味的东西。他的演讲题目非常不俗,叫‘论上吊的力学’,值得一听……”
“正因为你差点上吊,所以尽可听听这个。我就……”
“我还以为你会说,讨厌歌舞伎的人也听不了这个呢。”迷亭又开始调侃。女主人边嘿嘿笑着回头看了看主人,边退到了隔壁房间。主人哑口无言地摸着我的头。这种情况下,他的动作才最轻柔。
过了大概七分钟,寒月如约而至。为了今晚的演讲,他破例穿了燕尾服,倍显精神,浆洗过的白领口笔挺地立着,男人味一下子增加了两成。“稍迟抱歉。”不疾不徐地落座之后,镇定地打了个招呼。
“刚才我们俩就在恭候您大驾了。快开始吧,啊?”迷亭看着主人的脸色。主人生硬地“嗯”了一声。
寒月却一点都不着急:“麻烦给我一杯水。”“哎哟,这就进入角色啦,那一会儿是不是也要求我们鼓掌啊。”迷亭一个人嚷嚷着。
寒月从内兜里取出草稿,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是彩排,所以还请多多批评。”随后开始读了起来:
“给犯人处以绞刑流行于盎格鲁-撒克逊民族之间。追溯到古代,上吊多数被用于自杀。据说犹太人的习惯是把犯人吊起来,乱石砸死。据我研究《旧约全书》得知,所谓hanging,就是吊起犯人的尸体,意在像诱饵一样被野兽或者肉食鸟类吃掉。从希罗多德[7]的理论来看,犹太人在出埃及之前,最忌讳夜晚曝尸。所以他们会砍下犯人的头,只把身体钉在十字架上。波斯人则……”
“寒月,你不是要讲上吊吗?怎么跑题跑个没完啦?”迷亭插嘴道。
“马上就要切入主题了,请各位少安毋躁……波斯人一般用什么刑罚呢?这就不得不提到磔刑,也就是把人钉在柱子上刺死。究竟是先把活人绑在柱子上再刺死,还是在人死之后用钉子固定在柱子上,这就不得而知了……”
“这种事情就算不知道又有何妨?”主人无聊地打了个呵欠。
“还有很多事情要告诉各位,如果有什么内容听不下去的……”
“与其说有什么内容听不下去,不如说有谁听不下去,对吧,苦沙弥?”迷亭如此挑剔,主人却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接下来咱们言归正传。”
“言归正传是说评书的人用的,演讲家应该用更高级点的词汇。”迷亭继续挑刺。
“如果言归正传不算高级,应该改成什么呢?”寒月的语气隐隐有些不悦。
“我不知道迷亭是认真听呢还是在捣乱,寒月你不要管他,该讲还是讲。”主人想赶紧制止这场逐渐升温的战争。
“‘急火攻心头,言归正传该讲讲,恰如柳叶飘’,对吧?”迷亭又开始胡扯。寒月“噗嗤”笑了。
“据我调查,真正将绞死作为刑罚的规定,最早记录在《奥德赛》[8]第二十二卷里。写了忒勒马科斯[9]将佩涅洛佩[10]的十二名侍女绞死的事情。用希腊语来朗读这段是极好的,只不过略有炫耀嫌疑,暂且就不读了。原著四百六十五行,这段在第四百七十三行,大家可以自己查阅一下。”
“就别提希腊语了吧,就像炫耀自己会说希腊语似的,是吧,苦沙弥?”
“我也赞成。这种炫耀的话最好少说。”主人破天荒立刻跟迷亭站在统一战线。因为这两人没一个懂希腊语。
“那么这两句我就删掉了。接下来我们言归——呃,继续说。”
“现在回想起绞杀,执行方式应该有两种。第一,忒勒玛科斯借助尤乌奥斯和菲罗迪奥斯的帮助,先把绳子的一端固定在柱子上,然后把那根绳子依次打不同的绳结,环一个洞出来把侍女的头塞进去,一个个塞完,绷直绳子,把侍女们悬空吊起来。”
“听起来就像西方的洗衣店晒衬衫一样。”
“没错。第二种方式也是先把绳子的一端固定在柱子上,然后另一端高高吊起在天花板上。然后从最高点开始,依次往下,再绑一根绳子,打个绳结把侍女的头放进去。必要的时候可以先让上面的侍女踩一个板凳。”
“是不是就像门帘旁边挂的一长串揽客红灯笼?”
“没见过你说的揽客红灯笼,不过大概就是那样。——接下来我就要用力学理论,证明第一种方法不可能成立。”
“有意思。”迷亭来了精神。“嗯,有意思。”主人再次跟迷亭站在统一战线。
“首先假定侍女们在吊起来的时候间隔距离相等,离地面最近的两个侍女之间的绳子平行于地面。用α1、α2……α6代表绳子跟地面形成的角度,T1、T2……T6代表绳子各部分的受力,T7=X就是最底部的绳子承受的压力。W是侍女总体重。能明白吧?”
迷亭跟主人对视一眼说:“大概明白。”不过这里的大概,跟别人通常说的大概,范围应该有着天壤之别。
“大家都知道多边形平均理论。据此可得出如下十二个方程:
T1cosα1=T2cosα2……(1)
T2cosα2=T3cosα3……(2)
……”
“方程不必说这么多。”主人马上说。
“本打算把方程当成本次演讲的精髓。”寒月一脸难以割舍。
“你意思我们不得不听这个精髓喽?”迷亭有点为难地说。
“如果删除这些方程,我费了那么大劲做的力学研究岂不是白费……”
“有什么可惜的,大胆删了吧……”主人平静地说。
“那我就遵从您的意思,虽然为难,但是该删就删了吧。”
“如此甚好。”迷亭在这个时候鼓起掌来。
“话题回到英国,英国最古老的叙事诗《贝奥武甫》中把绞架称为galga,由此可推断绞刑在那个时代就已经开始了。据布莱克斯通[11]理论,被判处绞刑的罪犯,如果因为绳子问题没有死成,应该换一根绳子重新受刑。无独有偶,《农夫皮尔斯》[12]中有一句名言,即使是恶棍,也不应该上两次绞架。唉,虽无从知晓孰是孰非,至少我们可以推断曾经出现过绞刑不成功的事例。
“1786年有一起著名的绞杀恶棍菲茨杰拉鲁德案例。第一次绳子断了,他从绞架摔到了地面。第二次绳子太长,他的脚直接挨到了地面,又没死成。第三次终于在围观人士的帮助下得以永生。”
“真有他的。”听到这种例子,迷亭来了兴致。
“真是命不该绝。”主人也兴致勃勃地帮腔。
“还有更有意思的事情呢。把头吊起来,可以长高一寸。这是经过医生测算的,完全不夸张。”
“这可是新发现啊!怎么样?苦沙弥你吊一个试试,长高一寸就跟大家一样高啦。”迷亭戏谑地看向主人,主人却一脸严肃地问:“寒月,这么长高一寸还能活命吗?”“当然不能。吊完之后长高,是因为脊髓被活生生拉长了,与其说拉长,不如说是拉坏了。”“这样啊,那还是算了。”主人这才死心。
演讲就这么进行着,完全没有结束的意思。寒月本打算讲述上吊的生理作用,可惜迷亭不停插嘴,主人肆无忌惮地打着呵欠,寒月讲到一半就打道回府了。至于寒月当晚用什么样的态度激情陈词,因为距离太过遥远,无可奉告。
从那以后两三天都相安无事。某天下午两点,迷亭又照例像偶然童子一样翩然而至。屁股刚挨着凳子,就没头没脑地说:“你听说越智东风的高轮事件了吗?”那语气,仿佛公布旅顺沦陷的号外一般。
“不知道。最近没见过。”主人也照例没精打采地回答。
“我本来不想打扰你的,这不是为了通报东风的糗事嘛。”
“又要瞎编乱造了。你真是不靠谱啊。”
“哈哈哈哈哈。何止不靠谱,简直就是没谱。别小看这一点区别,可关乎着我的名誉呢。”
“都一样。”主人一脸漠然,简直就是天然居士转生。
“上周日东风去高轮泉岳寺了。你说这么冷的天有什么好去的——现在这个年代去拜泉岳寺的,都是没来过东京的乡巴佬吧。”
“这是东风的自由,你无权评判。”
“没错,是没权利。先不说什么权利不权利的,你知道那个寺庙里有个烈士遗物保存处吧?”
“不知。”
“不知道?这就奇怪了。怪不得你会为东风说话呢。是不是江户之子啊你?连泉岳寺都不知道。”
“即使不知道,照样做得了教师。”主人越来越有天然居士的风范了。
“不跟你贫嘴了。东风去那里参观的时候,有一对德国夫妇进来了。刚开始的时候用日语问着东风什么。话说之前咱们就知道他是个特别喜欢秀德语的家伙。没想到来回两三句,德国人还听懂了——当时高兴,现在看来真是灾难的开头啊。”
“后来怎么了?”主人的胃口被吊起来了。
“德国人看到大鹰源吾的莳绘印章盒,问他:‘我们想买下这个,卖吗?’结果东风的回答特别逗:‘日本人大多是清廉的谦谦君子,估计不会做铜臭之事。’但是德国人挺有钱,也是看他能交流的体面人,就一直抓住问。”
“问什么?”
“哎,如果他能听明白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可惜德国人语速快,问得多,把东风问得一头雾水。偶尔听懂几个词,发现他问的是消防钩和榔头。谁知道外国人怎么说消防钩和榔头。翻译‘教师’这种词还行,没学过的词就只能干瞪眼了。”
“没错。”主人设身处地表示同情。
“结果看热闹的游客越聚越多,把东风跟德国人层层包围起来,他们仨反而成展品啦。东风一脸窘迫,刚开始的气势已经完全消退,进退两难。”
“最后怎么样啦?”
“最后东风实在受不了了,用日语敷衍地说了句‘沙依娜拉’打算脱身。没想到德国人不依不饶地说:‘沙依娜拉太奇怪啦,你们国家讲再见不是说沙扬娜拉吗?’‘是沙扬娜拉,但是跟外国人说的时候,为了让他们有亲近感,会按照德语的语调,改说沙依娜拉。’哎,东风再痛苦都不忘调和气氛,这是个优点。”
“不纠结沙依娜拉了,外国人怎么样啦?”
“外国人呆若木鸡,一脸茫然,哈哈哈哈。好玩吧?”
“没觉得。倒是你专门跑来跟我讲这事挺好玩的。”主人把烟灰弹进火盆。这时候格子窗户上的铃铛突然响起,伴着尖锐的女声“有人在吗”。迷亭和主人对视一眼,都不吭声了。
主人家很少有女客来访。那个尖锐声音的主人拖着长长的泡泡纱裙摆,向客厅迈着小碎步走来。年纪四十有余了吧。前额发际线已经明显往后退,头顶的发髻像抗洪大堤一样高高耸起,至少有半张脸那么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