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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丑舅舅(2)

丑舅舅都要三十岁了,还没有讨上婆娘。丑舅舅思春得厉害。

春天,他一丝不挂地坐在那棵宝贵的杏子树的枝丫上,口水滴答地望着村里走来走去的大姑娘们。他在家里,也大部分时间不穿衣服,反正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知道这时在遥远的意大利,有个叫费里尼的导演拍了一部电影,里面有个精神失常的男人,也是一天到晚坐在一棵树上,忧郁地长啸:“我需要一个女人——!我需要一个女人——!”不过人家虽然精神失常,但衣服裤子还是穿周正了的。国情不同。

透过绿幽幽的发芽的榆钱树,谢家二姑娘窈窕的身影出现了:她在磨豆子。二姑娘穿着一件蓝布花花的斜襟褂子、黑粗布的裤子,衣物紧绷绷地箍在凹凸起伏的身子上,一条黑黝黝的大辫子用红色毛线扎了,拖在后背上,长达腰际。他神魂颠倒地看着谢家二姑娘,那是蹲在树上能看见的最美风景,心想小时候给这个小婆娘抓叫鸡子的时候咋个完全感觉不到她好看喃?咋个现在的二妹这么红头花色,隔起老远看着就像是放光一样喃?

她上半身前倾着伏在磨把上,尖翘翘的屁股微微撅起,用这个姿势推着石磨,一圈一圈地转。有点吃力的时候,二姑娘也会把辫子撩到胸前,用嘴巴咬着,一口糯米小银牙露出来,红鲜鲜呼哧呼哧地喘气。这股气,仿佛就吹在丑舅舅的后脖子窝窝上,他觉得浑身燥热,人家喘气,他也喘气。二姑娘好像感觉到什么,一抬头,猛然见到几十米外的树子上好像挂着一坨肉!再定睛一看,那是一坨赤身裸体的男人,还死死地盯着她看!她吓得“妈呀”一声丢了磨把就往屋里跑,这边丑舅舅也“妈呀”一声从树上栽到了地上。丑舅舅身上好几处都被树枝挂出血了,他龇牙咧嘴地抚摸着自己的伤口,说:“喜得好老子没有穿衣服喔,要不然就遭挂烂了!”

六月间,麦子扬花了,杏子也成熟了。杏子熟的时候,满树甜香,惹得玄黄鸟儿多远都飞过来打转。丑舅舅抱着鸟枪坐在树下面,双眼恶狠狠瞪着:“来哇!龟儿子不要命的,来一个老子打一个,来两个老子打一双!”

村里的娃娃们远远看着那树杏子流口水,没有一个敢去偷,敢偷丑舅舅东西的娃娃,还没有生出来。娃娃家说起来都是天棒,好像啥都不怕,那是没有遇见厉害角色。丑舅舅一瞪眼睛,都遭吓跑。

不过这一次的杏子,丑舅舅并不打算全部拿去卖,他有新的计划。打下来杏子,拣出一小堆最好的,个个深黄饱满,他吹了又吹,拍了又拍,装在背篼里——这堆杏子,是要送给谢家二姑娘的。他穿上了那身唯一的衣服——一个平日不咋个打扮的人偶尔打扮一下,就会有一种周身闪亮的感觉,不要说一个平日连衣服都不咋穿的人,突然穿整齐了,竟然有种华丽的意味。丑舅舅的脸被深色的衣服衬得白生生的,眉眼清楚了不少,好像麻子也不太明显了。

他趴在井眼口照了照,自己把自己惊了一跳:“耶,还撑头喃!”一汪平静的井水,看了一会儿,还是能看见脸上的麻子,他烦恼地丢了一块石头下去,“咚”一声,搅动了井水,阵阵涟漪之后,那石头居然漂了上来——他错把一枚杏子当成石头丢下去了,瞬间一阵心疼感麻麻地升腾起来,这可是他送给二姑娘的啊!少了一个可不行啊!

他立即跑去树下,望了半天——其实树上拢共有好多杏子,他是晓得的,像是人家买一包水果糖数了颗数一样。他是在找一枚比那枚丢到井里去的还要好的杏子。左看右看,终于选定了。用杆子小心地打下来,“啪”,杏子落下,滚落在草丛上,他赶忙捡起来,拍了拍。那杏子金黄泛红,饱满个大,刚刚和枝子分离的蒂子还留在上面,新鲜的断口是湿润的,散发着甜蜜的味道。捧着那杏子,他深深地嗅了一嗅,甜蜜充盈了整个身体,心变得松松软软,一种感情升腾起来十分令人舒畅。他从来没有体会过。

等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在那半空中的杏子树上,看见了那死去多年的妈的脸!

杏子树的枝叶之间的空隙镂着阳光,那张脸就是浮现在斑斑点点的阳光中,像是漂在水里一样轻轻浮动,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盯着那脸,喊了一声妈!好像他还很小一样。大白天的,丑舅舅一点也不怕,独自生活了这么多年,他从心里总觉得父母会回来看看他的,现在回来了。

而且,这脸是他打算去给二姑娘送杏子的时候出现的,说明这一件事,是多么重要,连在阴间的妈也要忍不住发表赞同的了!他高兴极了,想靠近些,和脸说说话。可是,他一抬脚,那张脸就消失了。围着杏子树,转了好几圈也找不到了,只剩阳光晃着眼睛。

丑舅舅依然是高兴的。他觉得,去给二姑娘送杏子这件事情,冥冥中得到了母亲的认可。等送去了杏子,二姑娘一定爱吃这杏子的,那杏子可是全村最甜的!然后,就一定会接受他,按照村长说的,他就能成家,续上香火了,是一家像样的人家了!他激动得脸烧得红红的,兴冲冲地背上背篼,径直往二姑娘家走去。

二姑娘家几步紧走就到了。到了门口,他突然想起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呢,一想,之前涌上来的热血像是凝固了一样。但是那“像样的人家”的梦想像是半空中母亲的脸一样,挂在那里闪闪发着亮光,他给自己打了一下气,定了定神,举起来手要拍门。手要触到门的时候,还是僵住了。腿肚子是发软的,不听使唤一样转起筋来,他甩甩腿,喃喃地说:“咋个办喃,我咋个怕了喃?”不停叨咕着这两句话,甩手甩脚地在门口转了几圈,不知道如何是好。

转到谢家的后院,找到了二姑娘住的那间屋子,一眼就看见二姑娘在窗下纳鞋底。二姑娘低着头,一手拿着鞋底,一手捏着针线,厚实的头发黑黝黝地梳得一丝不苟,随着角度的起伏泛着环状的光泽。他甚至能看清楚她白生生的额头上一层浅色的绒毛,低垂的睫毛浓烈地忽闪忽闪,闪得他心里痒酥酥的。他能闻到二姑娘身上的香味,像是杏子的清香,他忘情地趴在那窗口,整个身体软在土墙上……

丑舅舅这么忘情的一趴,镶着木格窗子四周的泥巴有点松动了,几坨夯土碎了扑簌簌地往下掉。二姑娘猛一抬头,突然看见一个男人那么近的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嗓子里发出“嗷”一声尖叫。

这下子把二姑娘的大哥和老汉儿都引来了。她魂都要吓脱了,哭起来:“这个丑瘟,他又来了!他那天就在树子上打起光胴胴看我!”大哥和二姑娘的老汉,架着丑舅舅把他扔在了院子当中,丑舅舅的背篼打翻了,杏子滚落了一地都是。他还企图爬起来去捡,结果只要一撑起来,就被打倒在地上。他把身体团成一团,嘴里求饶:“谢二伯谢大哥,莫打莫打,我只是给二妹送点杏……”那个杏子的“子”字还没有吐出来,又遭一拳打翻,这一次鼻血流出来,热乎乎地淌下来,滴在了他的衣服上。他低头一看,大惊失色:“我的衣服!我的衣服!衣服……”谢大哥见状,上去又是一脚。丑舅舅直直飞了出去,挂在二姑娘推磨的磨把上,衣服“嘶”一声撕了一个大口子。

丑舅舅坐在一地踩碎的杏子上,挂着鼻血,哇哇大哭起来:“衣服撕烂唠……呜呜……衣服呃……撕烂唠!”情态很是凄惨。这时,二姑娘从屋里走出来把大哥的手抓住:“算了,莫打了……挨邻得近的,从小也是一起耍的……”丑舅舅看着他的心上人为他说话了,更是悲从中来,眼泪大股大股顺着脸上坑坑洼洼的麻子噼里啪啦地滚落在撕碎的衣服上。

谢老汉吐了他一口痰:“呸!狗日的烂娃娃,有人生没人养的东西!做这等丑事,传出去让我姑娘咋个嫁人!”谢家妈也出来了,精精瘦瘦的一个半老太太,扎着围裙,围裙上粘着稀麦糠,可能之前正在喂猪,嘴上喊着:“莫打了莫打了,看打坏了!”二姑娘和她长得像极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丑舅舅看着她,又看看打他的谢老汉,还有谢大哥,他突然忘记了正在挨打的这回事,来回看这几个谢家的人。这一家人和二姑娘在长相上的相近吸引了他,让他觉得虽然挨了这家人的打,也还有一点说不出的有趣。人家真是一家人啊,一家人真好啊,出了事情,能一窝蜂地上来帮忙。他就一个人,孤单单的一个人。想到这里,他又哭开了,只是不出声音,抽泣着只是掉眼泪。

谢家妈上去用衣襟帮丑舅舅擦眼泪:“哎呀老汉儿,打两哈也就算了,丑娃也没有把幺妹咋样,看哈也看不坏,丑娃子也造孽,从小爹妈就不在了……哎呀,当年他妈人也多好……”

丑舅舅在泪眼矇眬中又看见了他那死去的妈,她站在所有人的后面,看着他,眼睛里也在流泪。他不禁嚎啕起来:“妈呀我的妈呀!妈呀我的妈呀!……”她妈叹口气,转了个身,不在了。大家都不知道丑舅舅在说啥子,不过觉得他的脑子一定是有问题的,说啥也没必要听懂。其实丑舅舅是对他那看不见的妈在喊冤,他觉得既然他的行为是得到了她的默许,现在搞成这个样子,她要出来说句话噻。

但是,她死了很多年啊,想要为自己的娃娃说两句也没有办法咯。所以,她只有转身走了,留下丑舅舅孤零零地面对这个世界。

丑舅舅伤心得无以复加,在泪眼迷蒙中,影影绰绰看见二姑娘走到了他的面前。她涨红了脸:“丑哥哥,你以后不要看我了!我早就定了亲的,是隔壁村的李二娃,人家入伍当兵去了,回来就要结婚的。破坏军婚是要遭敲砂罐的你晓得不……起来,衣服脱下来,我给你补起。”

转眼,秋收了。收割了还没有打过的谷子,在田地里一捧一捧聚拢竖立着,像是打仗时候的宿营地。还有大片没有收割的,满满地在大地上摇动着,金晃晃的,风一吹,大地一片哗啦啦的闷响。隔壁村的李二娃,穿着一身神气的军装,胸口绑着大红花,推着一辆崭新的二八自行车,后面跟着吹打队,挑着一路彩礼从那金晃晃的麦浪深处走过来,咦哩哇啦的唢呐子惊起麦田里一群群麻雀,像是音符往两旁蹦出来。

队伍进了村,一会儿更热闹地出来了:那辆崭新的二八自行车后面搭着二姑娘,她一身红色的新衣裳,从头红到脚,侧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垂着头。绿军装的李二娃推着红新娘,看上去神气又喜气洋洋,隔那么远,都看得见他胸口挺得板板扎。一堆人后面跟着,大家说着笑着,娃娃家跳闹着。

丑舅舅在半山腰的田地里干着活,还是光着。他站起来,镰刀扔到了一边,远远看着那队迎亲的人。他站得高,那队人走了很久才走出他的视线。他觉得胸闷得很,肺叶跳动起来,使劲吸气好像也不够。等彻底看不见迎亲的人了,才一下子瘫坐在田坎上,流了些眼泪。

天擦黑了,丑舅舅回到家徒四壁的家中。那件被二姑娘补过的衣服被他叠得巴巴适适地放在床头,他把它抖开,摸摸那针脚,小心翼翼地穿上。他觉得困乏极了,慢慢在床上躺下去,依然抚摸着那细密的针脚,耳朵边还回荡着唢呐子欢天喜地的声调。那尖锐的声音像秋天的咪伢子叫唤,咪伢子就是蝉,秋蝉,叫两声就要掉在地上死去的。咂摸那声音,听久了也不像咪伢子,像是一个中空的洞,耳朵吵得嗡嗡的,心里却空荡荡的。他还想起了小时候给谢家二妹编的那个笼子,抓的那只叫鸡子。

那一次挨打的事情,村里很快就传遍了,都说丑娃想婆娘想出了痴病,看见女人就要犯病的。家家户户都警告自家的姑娘小媳妇,看见丑舅舅要躲开走。虽然丑舅舅打小是个厚脸皮,但是厚脸皮只是为了混个吃喝,但是现在村里人觉得他品行有问题,让他感到了耻辱,对不起那死去的妈老汉儿。他发誓再也不想婆娘的事情了,更不提那“像样的一家人”的梦想了。

他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大光棍,阴沉着一张麻子脸,除了冬天,一直都光着身体在土地上劳作。慢慢地,成了村里一个好像存在,又好像不存在的人。

入了腊月,农闲了,家家户户张罗着过年的事情,炒花生瓜子、做香肠腊肉、裁布做新衣。他没什么可做的,就烧砖烧瓦。周围几个村,唯独这个村土地黏性大,是烧窑的好材料。烧砖瓦这个本事也是村里的传统,年轻人好像并不用怎么专门学习,只要长大了就会。

但是烧砖瓦这件事是需要很多人才能完成的,村里有一个大砖窑,大家都是冬月或者开春一起烧。丑舅舅是不去那里的。大家也想不起来让他参加。

他在后院的空地上默默地做这一件事:用缸和泥,让泥土发酵,然后把发酵好的泥拍成泥片,一片一片填进模具里,让瓦片成型。村里的大窑场,是用工具做的,他只有一双手。但是这样做出来的瓦也精细,反正他有的是时间也有的是精力。没有这重复的劳作,怕真是要出痴病的。

下一步,就是把瓦从模子里抠出来,放在地上晾,好几天才能干透。做一次瓦,不是一天就能做成,这样一连好几天都有要忙的事情,他心里就安稳着,觉得日子里有支撑。

晾瓦的时候,他就挖坑。瓦干透了,用木柴和稻草一层一层埋起来,从黄昏时候开始烧。天气越来越黑,火光越来越亮,夜里也免得点灯费油了。丑舅舅蹲在火堆边上,觉得暖意融融,身上热起来,肚子不需要吃什么东西也不太难受。火要不停地加,越来越热,他开始把衣服脱下来,叠起来放在稻草上。烧到一定程度,就不用加火了,他就坐在火边,开始是静静地看着那红艳艳的炭火,感觉困乏了,就四肢团起来脑袋埋在身体里。

远远看上去,红红的火堆边,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人,他睡着了。院子、火塘、男人,那情境好像已经有了家的意味,虽然少了一个女人。

每次能烧的砖瓦很少,他也不着急,烧好这堆,再烧一堆。烧整整一个冬天,烧好了,先垒在房前房后,黑粼粼的一片。天气好,他就搭着梯子,把先已经漏雨的草窟窿换成砖瓦,其他的下次再说。

终于有一天,村里人赫然发现,丑舅舅家那三间烂咻咻的草房顶,居然变成了大青瓦顶。

丑舅舅望着自己一点一点换成的青瓦顶,想起当年那个来买他的算命先生说,他能值三百大洋,卖了他就能把草房子换成瓦房子,他终于展开眉头,笑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