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丑舅舅(6)
丑舅舅已经把背篼装满了罐子,拎起来试了试重量,点点头:“不能再重了,再重就把我婆娘压垮了。”翠萍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把背篼背起来,轻轻颠了颠:“这么点重量就把我压得垮?你简直把我倪翠萍当成娇小姐了!”丑舅舅不放心,又用手来提了提:“真的不重?”她转头看着自己的男人笑:“重!好重喔!我背背篼,你背我哇!”丑舅舅轻轻捏了一下翠萍的脸蛋:“你个婆娘还跟细娃一样……”
小杏儿看着父母这亲昵的动作,那么小小的人儿,都晓得悄悄踮着脚尖走路,站在院子外面才喊:“妈!走得咯!我要吃谢婆婆的煮盐蛋!”丑舅舅把翠萍送到院子门口:“早点回来啊,看着点杏儿别伙着大娃娃们乱耍啊!”
翠萍牵着小杏,一路高高兴兴走着。已经快要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着过年,熏腊肉的、做香肠的、贴门联的、烧纸敬老人的……这一年的劳作,庄户人就是盼着个过年好好耍一哈。
小杏儿仰起头来:“妈!我要吃谢婆婆的煮盐蛋!”翠萍双手紧了紧背篼的绳子,低头看丫头:“好啊,杏儿帮妈把罐子卖了就买哈!”杏儿扯开嗓子就喊起来:“来喔,来买我妈妈的罐子喔!”翠萍哈哈笑起来:“瓜娃儿,要到市场上,摊摊摆开才喊。”小杏儿指着前方:“妈妈,那就有个摊摊,你看,好多花花,好看!”
翠萍站住,看那前面。一堆人站在一家人院子门口,乱哄哄的,不断有人进进出出,两排五彩的花圈顺着院子门口两边排开。她把小杏子拉住了:这、这不是老村长的家么?她牵着小杏快步走近那花圈,看见上面的挽联赫然写着:“何俊清先人千古”,还有“人民村长为人民”。
何俊清是老村长的大名。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老村长的老伴。她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哭起来嗓子却很高亢清亮,一边哭一边细数着村长为村里做了多少好事,多么不为自己着想。说老村长一辈子都没舍得穿过一双皮鞋,悲声催得人鼻子发酸。
老村长是昨天晚上没的,六十六岁。按说这个岁数也不是太大,可是一到冬天,有点年岁的人就难挨。人说没就没有了。
翠萍望着院子里刚刚铺排开的灵堂,老村长那熟悉的样子突然变成了一张放大的照片,裹着黑纱,沉静地望着前来吊唁的人。她眼睛发红,是老村长当年允许翠萍留在村里,也是唯一来过她和丑舅舅婚宴的人,还送了礼,送的红糖。她没有再往前走了,低头对懵懵懂懂的小杏子说:“乖女,记住那照片上的爷爷,没有他,爸爸妈妈不能在一起,也就没有你。”小杏子点点头,但还是很糊涂:“妈,今天……不吃煮盐蛋啦?”
翠萍背着背篼往回走,还是满满一背篼的土罐,原封不动地背回了家。
一进门,丑舅舅在修磨子,放下手中的活路:“这么早就卖完啦?!”翠萍慢慢把背篼放下来,眼泪就滚落下来:“丑娃,老村长昨晚上没有了。”丑舅舅啊了一声,站了起来。
十九
老村长下葬那天,夫妻俩带了一双簇新的男式皮鞋去送老村长。
村长老伴捧着那双新皮鞋又哭得死去活来。她散乱着白发,颤抖着把新皮鞋给老村长穿上,扑在翠萍的怀中:“好孩子啊,你咋晓得,我那苦命的老头子一辈子想穿个皮鞋没穿着呦?我那苦命的老头子呦!”翠萍只是拍着放悲声的老人,陪着流眼泪。
来奔丧的人,匆匆来了,又匆匆走了。这天恰好是大年三十。按照老理,千万不能等翻了年再埋人,哪怕是大年三十,也要赶紧入土为安。要不然那人的灵魂会飘在空中,不知道自己算是哪一年的魂魄,找不到投胎的地方。
村长有两个儿子一个姑娘,一个儿子在外地当兵,姑娘嫁得远,还没有赶回来,只是一个儿子在操持。丑舅舅和翠萍二话不说,穿上白麻衣,头上扎上白麻带,留下来帮忙。人人都夸他仁义。他摇摇头:“仁义啥,不是我幺叔,哪有我丑娃儿的现在!”
进来一个人,走得急和丑舅舅撞了一个满怀,定睛一看,却是何叉口。何叉口看是丑舅舅,厌恶地把身上拍了又拍、打了又打,本来想说“晦气”,但是本来就是来奔丧的,就把这两个字噎了回去。
他“哼”了一声:“丑娃儿,你龟儿子扮哪门子的孝子?你不是家里人早就死绝了的嘛!”丑娃儿一股火冒起来,拳头捏得嘎嘎作响。
老村长的儿子赶紧上来,对着何叉口单膝点地,这是晚辈对长一辈来吊唁的人的礼节。何叉口年纪不大,但是论起辈分,却是和老村长一辈的。他行完礼,把丑舅舅拉到一边,轻声说:“丑哥哥,你快莫起火,何叉口现在是新村长了。”
葬礼上悲怆的唢呐呜咽着。到时辰了,老村长的棺材缓缓由绳子吊着放进了挖好的坟穴里。所有的花圈陪葬品都堆在坟前烧了,冲天的火焰舔着各种纸制品,纸马纸人慢慢变形、弯曲,最后变成一团焦灰暗淡下去。新的纸人又添了上去,火焰又蹿高了。丑舅舅一边帮着烧纸,一边眉头扭得紧紧的。火光映着他严肃的脸,他一言不发。
二十
古时候的人,是怎么定的这个二十四节气呢?只要到了这一天,该下雨的下雨,该飘雪的飘雪,多少年,极少有不准的时候。所以,这天地间一定是有一个真正的道理,万事万物都按照这个道理活着或者死去。
惊蛰了。这一天虽然天气并没有比前一天高,但是就是觉得空气和泥土中有种蠢蠢欲动的活力,人的心和冬天里那种安安稳稳躲在屋子里的心情不一样,就是觉得要出去走走,土要翻翻。一切都在这个道理中醒来。
我妈,何安秀小妹崽,这个时候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并且作为村里唯一一个在县城里读了师范学校的秀才,回到了本村的小学校任教。
不知道丑舅舅还记得不记得他曾经追着何小妹崽,从她的小围裙里掏出半个杏子的往事?反正他现在看着我妈,那简直客气极了,多远就招呼:“哎呀,何老师的嘛,快来屋头坐!喝口糖开水!”我妈作为一名年轻的乡村女教师,积极向上,尽显八十年代新一辈的精神面貌。她当然也不提当年半个杏子的事情了,而且也不叫丑舅舅了,正儿八经地称呼他:“何显贵同志你好!”
天地良心,不是她这一声称呼,所有人包括丑舅舅自己在内,都认为他姓“丑”,完全忘记了他还有一个大名:何显贵。显贵,这个名字,显然有当年他差点被有钱人买走之后,父母对他人生的一种不甘心的期许。
我妈这一代生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的年轻人,尤其是上了学有点政治思想的人,都会突然变得好像另外一个人:说话行事都带着干部腔调,明明是本村的,却像是从县城甚至更大地方来的人一样。我问过我妈这是为啥子喃,她含含糊糊地说:“哎呀那个年代,你们不懂。总之,你妈我,没有整人没有害人,我手下的学生说不上多大出息,但是也没有出啥整人害人的……”
何小杏马上要到上小学的年纪了,即将去何安秀何老师班上当学生。何老师被杏儿的爸爸,也就是何显贵同志,也就是丑舅舅,热情地邀请进家里喝碗糖开水。一进院子,何老师就看见了那棵杏子,虽然才是开春,枝子都遮住了大半边柴房。虽然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但小时候对这棵树子所结的果实印象还是那么深刻:“哎呀,何显贵同志,你们家这棵杏子树长得还是这么好啊!每年还结果子不喃?”
“结!咋不结喃!何老师!这个季节鲜果子还没有下来,请吃杏干!”小杏妈翠萍人还没有从屋里出来,那爽利的声音就已经传了出来。苗条的妇人围着蓝布围裙,一双手捧着满满的杏干笑容满脸地站在了何老师面前,眉眼已经有了丝丝细纹,但看上去还是很有风韵。
何老师摆摆手:“哎呀别客气别客气……”但是不由她分说,那捧杏干就已经装进了何老师的衣服包包里,上衣口袋装不下了,还塞了不少在裤子包包里。这算不算是对小时候那半个杏子的补偿呢?何老师推托半天还是收下来,笑呵呵地一连声:“哎呀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喝口水就是了,还拿这么多杏子!”
让进屋子里,一碗糖开水又送上来。夫妻俩坐在何老师旁边:“以后小杏在何老师班上,要何老师多多关照喔。”何老师把碗放在桌子上,擦擦嘴:“哎呀你们家的小杏啊!长得那样乖,又聪明,村里人人都喜欢她,一定会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夫妻俩笑得喔,好像那糖开水是他们喝下去的一样,一个劲夸何老师:“主要是老师教得好,主要是老师教得好!”好像小杏儿已经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了。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哭声,院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了!小杏子头发散乱,一走进家门就放声大哭。夫妻俩吃惊地对看了一眼,立即站起来跑出去。翠萍上上下下查看着女儿:“这是怎么啦?!啊,这是怎么啦?!”丑舅舅问:“小杏!谁欺负你啦!快告诉爸,我去揍他!”何老师在后面也跟了出来:“何小杏,别着急,慢慢说。”
小杏哭得只是扯着嗝,涨得一张小脸通红。翠萍急了:“快说啊,别怕,杏!”小杏一边扯着嗝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呃、呃、有人要来抓爸爸了!说爸爸是流氓!还说妈妈也是个罪犯,坐过监狱的……他们说我们家的人都是该抓起来劳改的……你们、你们快躲起来!……哇哇哇……”小杏子说到最后,控制不了地大哭起来。
院门又哐当一声,门口站着一堆人,凶神恶煞地喊着:“何显贵!出来!”为首的正是新村长——何叉口。他仰着头,抖开一张纸,厉声朗读起来:“为了扭转我村治安面貌,人民政府从严、从重打击社会刑事犯罪,对犯有流氓罪的罪犯何显贵,依法——逮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