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骡(2)
“这就是他建立两个基地的原因。”贝泰完全同意这句话,“我们的基地集合了垂死帝国的许多科学家,目的是要继承人类的科学和知识,并加以发扬光大。这个基地在太空中的位置,以及它的历史条件,都是他的天才头脑精心计算的结果。谢顿已经预见在一千年之后,基地就会发展成一个崭新的、更伟大的帝国。”
室内充满一阵虔敬的沉默。
女孩继续柔声说道:“这是个老掉牙的故事,你们其实都听过。近三个世纪以来,基地的每个人都耳熟能详。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从头说起——简单扼要地说。你瞧,今天正好是谢顿的生日,虽然我是基地公民,而你们是赫汶人,我们都会庆祝这个日子。”
她慢慢点燃一根香烟,出神地盯着发光的烟头。“历史定律和物理定律一样绝对,假如历史定律产生误差的几率较大,那只是因为历史的研究对象,也就是人类,数目并没有物理学中的原子那么多,因此个别对象的差异会产生较大的影响。谢顿预测在基地发展的这一千年之间,会发生一个接一个的危机,每个危机都会迫使我们的历史转向一次,以便遵循预设的历史轨迹前进。过去一直是这些危机在引导我们,因此,现在必定会出现另一个危机。”
“另一个危机!”她强而有力地重复一遍,“上一个危机,几乎是一世纪之前的事,而一个世纪以来,帝国的一切积弊都在基地重演。惰性!我们的统治阶级只懂得一个规律:守成不变。专制!他们只知道一个原则:武力至上。分配不均!他们心中只有一个理想:一毛不拔。”
“而其他人却在挨饿!”弗南突然怒吼,同时使劲一拳打在坐椅扶手上,“姑娘,你的话可真是字字珠玑。那些躺在金山银山上的肥猪腐化了基地,英勇的行商却躲在像赫汶这种鬼地方,过着乞丐般的生活。这是对谢顿的侮辱,就像在他脸上涂粪,向他的胡子吐痰一样。”他将独臂高高举起,然后拉长了脸。“假使我还有另一只手臂!假使——当初——他们听我的话!”
“爸爸,”杜伦说,“冷静一点。”
“冷静一点,冷静一点。”父亲没好气地学着儿子的口气,“我们就要老死在这里了——而你竟然还说,冷静一点。”
“我们的弗南,真是现代的拉珊·迪伐斯。”蓝度一面挥动烟斗一面说,“八十年前,迪伐斯和你丈夫的曾祖父一起死在奴工矿坑中,就是因为他有勇却无谋……”
“没错,我向银河发誓,假使我是他,我也会那么做。”弗南赌着咒,“迪伐斯是历史上最伟大的行商,远超过那个光会耍嘴皮子的马洛——基地人心目中的偶像。那些在基地作威作福的刽子手,若是因为他热爱正义而杀害他,他们身上的血债就要再添一笔。”
“姑娘,继续说。”蓝度道,“继续说,否则我敢保证,今天晚上他会没完没了,明天还要语无伦次一整天。”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她突然现出忧郁的神情,“必须要有另一个危机,但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制造。基地上的改革力量受到强力压制。你们行商心有余而力不足,不是被追捕,就是被分化。若能将基地里里外外,所有的正义之士团结起来……”
弗南发出刺耳的讥讽笑声。“听听她说些什么,蓝度,听听她说些什么。她说‘基地里里外外’。姑娘,姑娘,那些养尊处优的基地人没什么希望了。在他们中间,少数几个人握着鞭子,而其他人只有挨抽的份——至死方休。那个世界整个腐化了,根本没有足够的勇气,胆敢面对一个好行商的挑战。”
贝泰试图插嘴,但在弗南压倒性的气势中,她的声音完全被淹没。
杜伦靠近她,伸出一只手捂住她的嘴。“爸爸,”他以冷冷的口气说,“你从来没有去过基地,你对那里根本一无所知。我告诉你,那里的地下组织天不怕地不怕。我还能告诉你,贝泰也是他们的一分子……”
“好了,孩子,你别生气。说说,到底为什么发火?”他觉得事态严重了。
杜伦继续激动地说:“爸爸,你的问题是眼光太狭隘。你总是认为,十万多名行商逃到银河边缘一颗无人行星上,他们就算伟大得不得了。当然,基地派来的收税员,没有一个能够离开这里,但是那只能算匹夫之勇。假如基地派出舰队,你们又要怎么办?”
“我们把他们轰下来。”弗南厉声答道。
“同时自己也挨轰——而且是以寡敌众。不论是人数、装备或组织,你们都比不上基地。一旦基地认为值得开战,你们马上会晓得厉害。所以你们最好尽快开始寻找盟友——最好就在基地里面找。”
“蓝度。”弗南喊道,还像一头无助的公牛般看着他的兄弟。
蓝度将烟斗从口中抽出来。“弗南,孩子说得对。当你扪心自问的时候,你也知道他说得都对。但是这些想法让人不舒服,所以你才用大声咆哮把它们驱走。可是它们仍然藏在你心中。杜伦,我马上会告诉你,我为什么把话题扯到这里。”
他若有所思地猛吸一阵烟,再将烟斗放进烟灰筒的颈部,闪过一道无声的光芒后,烟斗被吸得干干净净。他又把烟斗拿起来,用小指慢慢地填装烟丝。
他说:“杜伦,你刚才提到基地对我们感兴趣,的确是一语中的。基地最近派人来过两次——都是来收税的。令人不安的是,第二次来的那批人,还有轻型巡逻舰负责护送。他们改在葛莱尔市降落——有意让我们措手不及——当然,他们还是有去无回。可是他们势必还会再来。杜伦,你父亲全都心知肚明,他真的很明白。
“看看这位顽固的浪子。他知道赫汶有了麻烦,他也知道我们束手无策,但是他一直重复自己那套说词。那套说词安慰着他,保护着他。等到他把能说的都说完了,该骂的都骂光了,便觉得尽了一个男子汉、一个英勇行商的责任,那个时候,他就变得和我们一样讲理。”
“和谁一样?”贝泰问道。
蓝度对她微微一笑。“贝泰,我们组织了一个小团体——就在我们这个城市。我们还没有做任何事,甚至尚未试图联系其他城市,但这总是个开始。”
“开始做什么?”
蓝度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还不知道。我们期待奇迹出现。我们一致同意,如你刚才所说,另一个谢顿危机必须尽快来临。”他夸张地向上比划了一下,“银河中充满了帝国四分五裂后的碎片,挤满了伺机而动的将领。你想想看,假如某一位变得足够勇敢,是否就代表时机来临了?”
贝泰想了一下,然后坚决地摇了摇头,末端微卷的直发随即在她耳边打转。“不,绝无可能。那些帝国的将军,没有一个不晓得对基地发动攻击等于自杀。贝尔·里欧思是帝国最杰出的将军,而他当年进攻基地,还有整个银河的资源作为后盾,却仍旧无法击败谢顿计划。这个前车之鉴,难道还有哪个将军不知道吗?”
“但是如果我们鼓动他们呢?”
“鼓动他们做什么?叫他们飞蛾扑火?你能用什么东西鼓动他们?”
“嗯,其中有一位——一位新出道的。过去一两年间,据说出现了一个称为‘骡’的怪人。”
“骡?”贝泰想了想,“杜,你听过这个人吗?”
杜伦摇了摇头,于是她说:“这个人有什么不一样?”
“我不知道。但是据说,他在敌我比例悬殊的情况下,却仍然能打胜仗。那些谣言或许有些夸张,可是无论如何,倘若能结识他,会是非常有意思的一件事。那些有足够能力又有足够野心的人,并非通通信仰哈里·谢顿以及他的心理史学定律。我们可以让他更不信邪,他就可能会发动攻击。”
“而基地最后仍会胜利。”
“没错——但是不一定容易。这样就可能造成一次危机,我们则能利用这个危机,迫使基地的独裁者妥协。至少,会让他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无暇兼顾,而我们就能做更充分的筹划。”
“杜,你认为怎么样?”
杜伦无力地笑了笑,并将垂到眼前的一绺褐色蓬松卷发拨开。“照他这种说法,不会有什么害处;可是骡究竟是何方神圣·蓝度,你对他又了解多少?”
“目前为止一无所知。这件事,杜伦,你刚好派得上用场。还有你的老婆,只要她愿意。我们谈过这件事,你父亲和我,我们曾经仔仔细细讨论过。”
“蓝度,我们怎么帮忙呢?你要我们做些什么?”年轻人迅速向妻子投以一个询问的眼神。
“你们度过蜜月没有?”
“这个……有啊……我们这一趟从基地到这里的旅行,如果能算蜜月的话。”
“你们去卡尔根好好度个蜜月如何?那个世界属于亚热带——海滩、水上运动、猎鸟——是个绝佳的度假胜地。距离此地大约七千秒差距——不算太远。”
“卡尔根有什么特别?”
“骡在那里!至少那里有他的手下。他上个月拿下那个世界,而且是不战而胜。虽然卡尔根的统领事先扬言,弃守前要把整颗星炸成一团离子尘。”
“现在那个统领在哪里?”
“他不在了。”蓝度耸了耸肩,“你怎么决定?”
“但是要我们去做些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弗南和我上了年纪,又是乡巴佬。赫汶的行商其实都是乡巴佬,连你自己也这么说。我们的贸易活动种类非常有限,也不像先人那样跑遍整个银河系。弗南,你给我闭嘴!你们两位对银河系却相当了解。尤其是贝泰,说的是标准的基地口音。我们只是希望你们尽可能观察。倘若能接触到……不过我们并不这么奢望。你们两位好好考虑一下。你们若是愿意,可以和我们整个团体见见面……喔,下个星期吧。你们需要一点时间,好好喘口气。”
接着是短暂的沉默,然后弗南吼道:“谁还要再喝一杯?我是说除了我之外?”
上尉与市长
对于周遭的豪华陈设与装潢,汉·普利吉上尉感到无法适应,却一点也不动心。凡是和他的工作没有直接关系的事物,他一贯的态度都是不闻不问,这包括自我分析,以及各种形式的哲学或形而上学。
这种态度很有用。
他干的这一行,军部称之为“情报工作”;内行人称作“特工”;浪漫主义作家则管它叫“间谍活动”。虽然电视幕播放的那些没水准的惊险影集,总是为他这一行做不实宣传,遗憾的是,“情报工作”、“特工”与“间谍活动”顶多只能算是下流的职业,其中背叛与欺骗都是家常便饭。在“国家利益”的大前提下,社会都能谅解这种必要之恶,不过哲学似乎总是让普利吉上尉得到一项结论:即使顶着“国家利益”的神圣招牌,个人良知却不像社会良心那么容易安抚——因此他对哲学敬而远之。
此时置身于市长的豪华会客室中,他却不由自主反省起来。
许多同僚能力不如自己,却早已不停地升官晋级——这点还算可以接受。因为自己经常被长官骂得狗血淋头,并且屡遭正式惩戒,只差没有被开除。然而,他始终固执地坚守自己的行事方式,坚信他的抗命也是为了神圣的“国家利益”,而他的苦心终究会得到认同。
因此之故,他今天来到市长的会客室——一旁还站着五名恭恭敬敬的士兵,或许这里即将召开军事法庭。
厚重的大理石门静悄悄地平缓滑开,里面是几堵光润的石墙、一条红色的高分子地毯,以及另外两扇镶嵌着金属的大理石门。两名军官走出来,身上的制服完全是三世纪前的式样,正面左右各有数条华丽的直线条纹。两人高声朗诵道:
“召见情报局上尉汉·普利吉。”
当上尉开始向前走的时候,两名军官向后退了几步,还向他行了一个鞠躬礼。那五名卫兵站在外门等候,由他独自一人走进内门。
两扇大理石内门的另一侧,是一间宽敞却出奇单调的房间;在一张巨大而奇形怪状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矮小的男子,令人几乎忽略他的存在。
他就是茵德布尔市长——茵德布尔三世。他的祖父茵德布尔一世,是一个既残忍又精明能干的人物。他的残忍,在攫取权力的方式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的精明能干,则在废止早已名存实亡的自由选举上表露无遗,而他竟能维持相当和平的统治,更是精明能干的最佳表现。
茵德布尔三世的父亲也叫做茵德布尔,他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一位世袭市长——但是他只遗传到父亲的一半天赋,那就是残忍。
所以如今这位基地市长,是第三代的茵德布尔市长,也是第二代的世袭市长。他是三代茵德布尔中最差劲的一位,因为他既不残忍又不精明能干——只能算是一名优秀的记账员,可惜投错了胎。
茵德布尔三世是许多古怪性格的奇异组合,这点人尽皆知,只有他自己例外。
对他而言,矫揉做作地喜好各种规矩就是“有系统”,孜孜不倦且兴致勃勃地处理鸡毛蒜皮的公事就是“勤勉”;该做的事优柔寡断就是“谨慎”;不该做的事盲目地坚持到底就是“决心”。
此外,他不浪费任何钱财,没有必要绝不滥杀无辜,而且尽可能与人为善。
此时普利吉上尉恭敬地站在巨大的办公桌前,虽然忧郁的思绪一直在这些事情上打转,毫无表情的脸孔却并未出卖内心的想法。他耐心地等待,没有咳嗽一声,没有移动双脚的重心,也没有来回踱步。终于,市长手中的铁笔停止了忙碌的眉批。他缓缓抬起那张瘦脸,并从一叠整整齐齐的公文上,拿起密密麻麻的一张,摆到另一叠整整齐齐的公文上。
然后,茵德布尔市长小心翼翼地双手互握放在胸前,唯恐弄乱了办公桌上有条不紊的陈设。
他公式化地说:“情报局的汉·普利吉上尉。”
于是普利吉上尉依照觐见市长的礼仪规范,一丝不苟地弯曲单膝接近地面,并且垂着头,等候市长叫他起身。
“起来吧,普利吉上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