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骡(10)
“市长阁下,我也很遗憾,但是我必须请你收回成命,不要将独立行商的星舰混编在基地舰队中。”
由于自己的话被打断,茵德布尔气得满脸通红。“现在不是讨论问题的时候。”
“市长阁下,这是唯一的机会。”蓝度急切地悄声说,“身为独立行商世界的代表,我要告诉你,这项要求我们恕难从命。你必须赶在谢顿出手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之前,尽快撤销这个命令。一旦紧张的局势不再,到时想再安抚就太迟了,我们的联盟关系会立刻瓦解。”
茵德布尔以冷漠的目光瞪着蓝度。“你可知道我是基地的最高军事统帅?我到底有没有军事行动的决策权?”
“市长阁下,你当然有,但是你的决定有不当之处。”
“我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当。在这种紧要关头,允许你的舰队单独行动是很危险的事,这样正中敌人下怀。大使,不论是军事或政治方面,我们都必须团结。”
蓝度觉得喉咙几乎鲠住。他省略了对市长的敬称,脱口而出道:“因为谢顿即将现身,所以你感到安全无虞,就准备要对付我们了。一个月前,当我们的星舰在泰瑞尔击败骡的时候,你还表现得既软弱又听话。市长先生,我该提醒你,在会战中连吃五次败仗的是基地的舰队,而为你打了几场胜仗的,则是独立行商世界的星舰。”
茵德布尔阴狠地皱起眉头。“大使,你已经是端点星上不受欢迎的人物。今天傍晚就要请你限期离境。此外,你和端点星上颠覆政府的民主分子必有牵连,这一点,我们会——我们其实已经调查过了。”
蓝度回嘴道:“我走的时候,我们的星舰会跟我一起离去。我对你们的民主分子一无所知。我只知道,你们基地的星舰之所以向骡投降,并不是舰员的主意,而是由于高级军官的叛变,姑且不论他们是不是民主分子。我告诉你,在侯里哥那场战役中,基地的二十艘星舰尚未遭到任何攻击,少将指挥官便下令投降。那名少将还是你自己的亲信——当我的侄子从卡尔根来到基地时,就是那名少将主持他的审判。类似的案例我们知道不少,基地的舰队充满潜在的叛变,我们的星舰和战士可不要冒这种险。”
茵德布尔说:“在你离境之前,会有警卫全程监视你。”
在端点星高傲的统治阶层默默注视下,蓝度颓然离去。
距离正午还有十分钟!
贝泰与杜伦也已经到了,两人坐在最后几排。看到蓝度经过,他们赶紧起身和他打招呼。
蓝度淡淡一笑。“你们毕竟来了。是怎么争取到的?”
“马巨擘是我们的外交官。”杜伦咧嘴一笑,“茵德布尔一定要他以时光穹窿为主题,作一首声光琴的乐曲,当然要用茵德布尔自己当主角。马巨擘说除非有我们作伴,否则他就不出席,无论怎么说、怎么劝他都不妥协。艾布林·米斯和我们一道来,现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然后,杜伦突然焦急而严肃地问道:“咦,叔叔,有什么不对劲?你看来不太舒服。”
蓝度点点头。“我同意。杜伦,我们加入得不是时候。当骡被解决后,只怕就要轮到我们了。”
一个身穿白色制服、外表刚直严肃的男子走过来,向他们行了一个利落的鞠躬礼。
贝泰伸出手来,黑眼珠洋溢着笑意。“普利吉上尉!你又恢复了太空勤务?”
上尉握住她的手,并且弯下腰来。“没有这回事。我知道是由于米斯博士的帮助,我今天才有出席的机会。不过我只能暂时离开,明天就要回地方义勇军报到。现在几点了?”
距离正午还有三分钟!
马巨擘脸上掺杂着悲惨、苦恼与沮丧的表情。他的身子缩成一团,仿佛又想让自己凭空消失。他的长鼻子鼻孔处皱缩起来,凝视地面的大眼睛则不安地左右游移。
他突然抓住贝泰的手,等到她弯下腰来,他悄声说:“我亲爱的女士,当我……当我表演声光琴的时候,您想,这么多伟大的人物,都会是我的听众吗?”
“我确定,谁都不会错过。”贝泰向他保证,还轻轻摇着他的手,“我还可以确定,他们会公认你是全银河最杰出的演奏家,你的演奏将是有史以来最精彩的。所以你要抬头挺胸,坐端正了。我们要有名家的架式。”
贝泰故意对他皱皱眉头,马巨擘回以微微一笑,缓缓将细长的四肢舒展开来。
正午到了——
玻璃室也不再空无一物。
很难确定有谁目睹了录像是如何出现的。这是个迅疾无比的变化,前一刻什么都没有,下一刻就已经在那里了。
在玻璃室中,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他年迈且全身萎缩,脸孔布满皱纹,透出的目光却炯炯有神。他膝头上覆着一本书,当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整个人才显得有了生气。
他的声音轻柔地传来。“我是哈里·谢顿!”
一片鸦雀无声中,他以洪亮的声音说:“我是哈里·谢顿!光凭感觉,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在这里,但是这不重要。最近几年,我还不太担心计划会出问题。在最初三个世纪,计划毫无偏差的几率是94.2%。”
他顿了顿,微笑了一下,然后以亲切和蔼的口气说:“对了,如果有人站着,可以坐下了。如果有谁想抽烟,也请便吧。我的肉身并不在这里,大家不必拘泥形式。
“现在,让我们讨论一下目前的问题。这是基地第一次面对——或是即将面对一场内战。目前为止,外来的威胁几乎已经消灭殆尽;根据心理史学严格的定律,这是必然的结果。基地如今面临的危机,是过分不守纪律的外围团体,对抗过分极权的中央政府。这是必要的过程,结果则至为明显。”
在座那些达官贵人的威严神气开始松动,茵德布尔则几乎站了起来。
贝泰身子向前倾,露出困惑的眼神。伟大的谢顿究竟在说些什么?这一分神,她就漏听了一两句。
“……达成妥协,满足了两方面的需要。独立行商的叛乱,为这个或许变得太过自信的政府,引进一个新的不确定因素。于是,基地重新拾回奋斗的精神。独立行商虽然战败,却增进了民主的健全发展……”
交头接耳的人愈来愈多,耳语的音量也不断升高,大家不禁开始感到恐惧。
贝泰咬着杜伦的耳朵说:“他为什么没提到骡?行商根本没有叛乱。”
杜伦的反应只是耸耸肩。
在逐渐升高的混乱中,轮椅上的人形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基地被迫进行这场必然的内战之后,一个崭新的、更坚强的联合政府是必需的且正面的结果。这时,只剩下旧帝国的残余势力,会阻挡基地继续扩张。但是在未来几年内,那些势力无论如何都不是问题。当然,我不能透露下一个危机的……”
谢顿的嘴唇继续动着,声音却被全场的喧嚣完全掩盖。
艾布林·米斯此时正在蓝度身边,一张脸涨得通红。他拼命吼道:“谢顿疯啦,他把危机搞错了。你们行商曾经计划过内战吗?”
蓝度低声答道:“没错,我们计划过。都是因为骡,我们才取消的。”
“那么这个骡是个新添的因素,谢顿的心理史学未曾考虑到。咦,怎么回事?”
在突如其来的一片死寂中,贝泰发现玻璃室恢复了空无一物的状态。墙壁上的核能照明全部失灵,空调设备也都不再运转。
刺耳的警报声不知在何处响起,音调忽高忽低不停交错。蓝度用口形说了一句:“太空空袭!”
艾布林·米斯将腕表贴近眼睛,突然大叫一声:“停了,我的银——河呀!这里有谁的表还会走?”他的叫声有如雷鸣。
立时有二十只手腕贴近二十对眼睛。几秒钟之后,便确定答案都是否定的。
“那么,”米斯下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结论,“有股力量让时光穹窿中的核能通通消失了——是骡打来啦。”
茵德布尔哽咽的声音盖过全场的嘈杂。“大家坐好!骡还在五十秒差距之外。”
“那是一周前。”米斯吼了回去,“如今,端点星正遭到空袭。”
贝泰突然感到心中涌现一阵深沉的沮丧。她觉得这个情绪将自己紧紧缠住,直缠得她的喉咙发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外面群众的喧闹声已经清晰可闻。穹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愁眉苦脸的人闯进来,茵德布尔一口气冲到那人面前。
“市长阁下,”那人急促地小声对市长说:“全市的交通工具都动弹不得,对外通讯线路全部中断。第十舰队据报已被击溃,骡的舰队已经来到大气层外。参谋们……”
茵德布尔两眼一翻,如烂泥般倒在地板上。现在,穹窿内又是一片鸦雀无声。外面惊惶的群众愈聚愈多,却也个个闭紧嘴巴,凝重的恐惧气氛顿时弥漫各处。
茵德布尔被扶起来,并有葡萄酒送到他嘴边。他的眼睛还没来得及张开,嘴巴已经吐出两个字:“投降!”
贝泰感到自己几乎要哭出来——并非由于悲伤或屈辱,只是单纯出于可怕至极的绝望。艾布林·米斯上前拉拉她的袖子。“小姐,快走——”
她整个人从座位中被拉起来。
“我们要赶紧走,”米斯说,“你带着那个音乐家。”胖嘟嘟的科学家嘴唇泛白,还不停地打颤。
“马巨擘!”贝泰有气无力地叫道。小丑吓得缩成一团,双眼目光呆滞。
“骡,”他尖叫道,“骡来抓我了。”
贝泰伸手拉他,马巨擘却用力挣脱。杜伦赶紧上前,猛然一拳挥出去。马巨擘应声倒地,不省人事,杜伦将他扛在肩头,像是扛着一袋马铃薯。
第二天,骡的星舰尽数降落在端点星各个着陆场;每艘星舰都漆成深黑的保护色,看来丑陋无比。端点市的核能交通工具仍旧全部停摆,指挥进攻的将军坐在自己的地面车中,奔驰在市内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二十四小时前,谢顿出现在基地原先的统治者面前;二十四小时后,骡发布了攻占基地的宣告,一分钟也不差。
基地体系内所有的行星,只剩下独立行商世界仍在顽强抵抗。骡在成为基地的征服者之后,随即将箭头转向他们。
寻找开始
孤独的赫汶行星是赫汶恒星唯一的伴随者,两者构成这个星区唯一的恒星系。此地接近银河系最前缘,往外便是星系间的虚无太空。这颗行星,如今被包围了。
就严格的军事观点而言,它的确被包围了。因为在银河系这一侧,距离赫汶二十秒差距外的任何区域,无处不在骡的前进据点控制之下。基地溃败后这四个月,赫汶的对外通讯早已像是被剃刀割裂的蜘蛛网。赫汶所属的星舰都向母星集结,赫汶成了唯一的战斗据点。
就其他角度而言,包围的压迫感似乎更为强烈。无助感和绝望早已渗透进来……
贝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在画着粉红色波状条纹的通道上。她边走边数,经过一排排乳白色、高分子面板的餐桌,终于数到自己的座位。坐上高脚凳之后,她感到轻松了些,一面机械化地回应着仿佛听到的招呼,一面用酸疼的手背揉着酸疼的眼睛,并随手取来菜单。
她看到几道人工培养的蕈类做成的菜肴,感到一阵恶心反胃。这些食物在赫汶被视为珍馐,她的基地胃口却觉得难以下咽。然后她听到一阵啜泣,马上抬起头来。
在此之前,贝泰从未注意过裘娣。裘娣面貌平庸,还有个狮子鼻,虽是金发却毫不起眼。她用餐的座位在贝泰的斜对面,两人只是点头之交。现在裘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伤心地咬着一块湿透了的手帕;她不停地抽噎,直到脸庞都涨得通红。她的抗放射衣搭在肩上,已经皱得不成样子;透明面罩扎到了点心,她也根本视若无睹。
裘娣身边早已站着三个女孩,她们不停地轮流拍着她的肩膀,抚着她的头发,还胡乱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显然毫无成果。贝泰走过去,加入她们的阵容。
“怎么回事?”她轻声问。
一个女孩回过头来,耸了耸肩,暗示着“我不知道”。然后,她感到这个动作不足以达意,于是将贝泰拉到一边去。
“我猜,她今天很不好过。她在担心她先生。”
“他在执行太空巡逻任务吗?”
“是的。”
贝泰友善地向裘娣伸出手。
“裘娣,你何不回家休息呢?”相较于先前那些软弱无力的空洞安慰,她这句话显得实际多了。
裘娣抬起头来,又气又恨地说:“这星期我已经请过一次假了……”
“那么你就再请一次。你若硬要待在这里,你可知道,下星期还会请三次假呢——所以你现在回家,等于是一种爱国行为。你们几位,有没有和她同一个部门的?好,那么请你帮她打卡。裘娣,你最好先到洗手间去一趟,把脸洗洗干净,顺便化化妆。去啊!走!”
贝泰走回自己的座位,再度拿起菜单,虽然松了一口气,心情却仍旧沮丧。这些情绪是会传染的。在这种令人神经紧绷的日子里,只要一个女孩开始哭泣,就会使得整个部门人心惶惶。
她终于硬着头皮作出决定,按下手肘边的一个按钮,并将菜单放回原处。
坐在她对面的那位高个子黑发少女说:“除了哭泣,我们也没什么好做的了,对不对?”
那少女说话的时候,过分丰满的嘴唇几乎没有动。贝泰注意到,少女的嘴唇是最新潮化妆术的杰作,呈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人工表情。
贝泰垂下眼睑,咀嚼着对方话中拐弯抹角的讥讽,同时无聊地看着午餐自动运送的过程:桌面上的瓷砖部分先向下沉,随即带着食物升上来。她仔细地撕开餐具的包装纸,轻轻搅拌着食物,直到菜肴全都凉了。
她说:“贺拉,你想不到别的事可做吗?”
“喔,对,”贺拉答道,“我可以!”她熟练地随手一弹,将手中的香烟弹进壁槽。它还没有掉下去,就被一阵小小的闪光吞噬。
“比如说,”贺拉合起保养得很好的一双纤纤玉手,放在下巴底下,“我认为我们能和骡达成一个非常好的协议,赶紧结束这一切的荒谬。话说回来,等到骡来接管此地,我可没有……唔……没有管道能及时逃走。”
贝泰光润的额头并没有皱起来,她的声音轻柔而冷淡。“你的兄弟或你的先生,没有一个在星舰上服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