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哲学(1)
概述
拉尔夫·巴顿·佩里[18]
神圣的哲学是多么魅力超群!
不是愚昧之人所想的那样枯燥或晦涩,
它像阿波罗的箫管乐一样动听,
又像是堆满佳果珍馐的不散筵席,
囫囵吞枣的人无法品得其中滋味[19]。
弥尔顿气宇轩昂,以哲学之名写下上述诗篇,自此哲学相当成功地减轻了自己“枯燥艰涩”的恶名。可是,对于那些“愚昧人”的观点,就是对经院哲学、中世纪哲学和弥尔顿时代既成哲学有一番了解的人,都免不了在私下怀着赞同的心。最近三百年的时间里,哲学——尤其是英国和法国的哲学——在形式上越发自由,愈来愈有想象力,愈来愈有自我表达力,而给了当今那些哲学的批评者和贬低者(可叹人数太多,不便详述)以新的话柄。哲学遭到非难,理由不是它不悦耳,而是它不实际。想想看,“阿波罗的箫声”,本身就很可疑,它全然不具形,又十分遥远,这跟一个以效率和常识著称的时代对不上脾性。
哲学与效率
我真诚地希望自己能够站在效率和常识的角度向诸位推荐哲学,这样你们可能就会倾听、理解并且相信我。这算是获取你们信任的一个妙招吧。我多想这样说:“现在请看!哲学不过是简单明白、讲求实际的常识而已。”或者说:“如果你想成功,试试哲学吧。它帮你成就自己,推销自己,助你超过竞争对手,令你事事高效!”如果我能这样使出浑身解数,你的本能和成见也会教你立时同意我的说法。然而,如果我真的这样说,我就是在骗你,我向你推荐的已然不是哲学。哲学从不简单明白,也不以实用见长,它更不是什么成功的手段——不是人们平常以为的那种成功。哲学就是这样,不是个别时候是这样,而是事实上就是这样。
哲学之要义,就在证明常识不可靠,证明庸俗的成功标准的缺乏根据。有些事物必须是你走向它,而不是它走向你,哲学就属于其中之一。你必须自己前往哲学的居所,你不能要求它也走向你,你们好在半道相遇——这时你遇到的根本就不是哲学,而是某种可怜的妥协——是一副空壳,一个幌子,哲学的灵魂却早已不在其中。只有让哲学为自己发声,用自己的语言发声,一个人才可能理解哲学的意义。如果说哲学是有益的,那是因为它带给了生活别样的东西,一种它所特有的东西;而且,它的衡量标准由且只能由哲学本身提供。
哲学与常识
我们不能说哲学之合理性在于其讲求常识,但至少可以将两者做一番比较。既然已经必须承认哲学与常识是两样,那不妨好好弄明白它们的不同。那么,什么是常识?首先要说,这很明显不是一个常识问题。常识所特有的属性之一就是:它一定是不能被质疑的,它被视为理所当然。大量的确信组成了常识,而且这些确信普遍被认为站得住脚;你不会对它们有任何疑问,相反,你要靠它们来决定问什么样的问题。它们是保守的意见,是牢固、统一的信念,是人们行为的依据。人们在思考时,就已经无意识地将常识作为前提。作为一个具备常识的人,我利用常识来生活,来思考;我和别人一样,都有那种实践和理论上的成见——也即常识,但我根本不去思考常识本身。
但是现在假设一下,我某天心血来潮,神游天外,竟然开始思考常识本身,这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常识,这个从未被质疑过的权威,被证明出错度很高,它的魔力不再。我马上就想到了这个例子,那就是常识也有它的历史,时间和地点的变迁令常识也随之发生改变。昨天的谬论可能变成今天的常识,同理,昨天的常识在今天看来可能会显得迂腐和古怪。16世纪说地球移动的人是怪人,20世纪说地球不动的人才是怪人。更进一步,一旦常识被如此反思,我们就能看出常识中至少有部分完全是非理性力量的产物,比如习惯和模仿。常识是长期被人们相信的,被反复断言的,在事实中渐趋牢不可破,地位稳固;与最近或最新的东西比起来,常识总是更容易被人相信,更不容易被怀疑。周围人相信什么,我们总会无意识地反映在自己的看法中,就像在自己的社交圈子里,我们会留意模仿彼此的口音跟词汇。甚至,一种看法只要传播得广,就俨然成了既定的权威。它会得到民意的支持,人们支持它就像支持其他常规的东西一样。对于那些不信者,人们满怀敌意地猜疑,认为他们不可靠不可知——“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更有甚者,这些人被当作是对公共治安的威胁而遭到迫害。
我把习惯和模仿称为“非理性”力量,这么说的意思是它们对真理没有特殊的尊重。它们证实和传播好的思维方式,但同样也证实和传播劣的思维方式。我不是要从这里得出结论说常识肯定就有错;事实上,有很多理由能够证明常识确实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向导。照这样看,常识又在其他的理由层面上获得了合理性;但它本身并不是终审法院。常识是稳定的,被大众接受的,但这不是说它就不能被批评,而且它的稳定性和大众性可能正是批评的针对所在。虽然无法百分之百地肯定,但常识或许确实阻挡了真理的道路:那些仅仅是古旧的、人们熟知的东西,借由常识便获得了毫无根据的权威,我们的头脑因为常识而不再接受新的东西,就像光亮再也无法照进紧闭的门窗。
而哲学家是这样一种人:尽管可能被认为想法古怪,但他却依然要冒着这种风险去挑战常识;他站在多数人的对立面,这么做不是为了对抗,而是要引导多数人去反思,反思那些由于惰性或盲目而被视为天经地义的东西。他是一位批评者,不计后果;他是一位提问者,不可抑制;他的提问没有尽头。每当觉得人类智性堕入昏沉,哲学家便想方设法将其刺醒。每个时代都有一次哲学兴趣的蓬勃复兴,都有一次新的哲学运动,并且这种现象具有周期性,这是事实。像苏格拉底、培根、笛卡儿、洛克或康德这样有几分特立独行或热衷思考的个人,总是不循思考的故道旧辙,他们发现走老路固然更轻松,但如果另辟新路,则更有可能达到目标。这样的思想者总是要求重新检视旧有的成见、旧有的方法;他将自己定位于一个新的中心,从而思考和研究的轴线因为圆心的变化而不同于从前。
如此一来,哲学便总与常识作对,当然前提是这些常识是习惯和模仿的产物。然而,常识还有一些特征也与真正的哲学天才不容。这些特征是什么呢?我们只消回忆一下那些站在常识的立场发出的对观念的褒贬,就能得到清楚的答案。面对被认为违背常识的观念,人们通常会怎么批评呢?我发现,以下三个形容词最常用到:“不实际”“太空泛”或“不具形”。任何一个有常识的人都会感觉到这些词里的贬抑之意。同时这些词也暗示了,与常识相宜的观念必须是“实际的”“具体的”和“具形的”。哲学作为对常识的矫正,其职责就是要证明:这种说法(不管是明是暗)远不是可以被接受的定论。
那么,在通俗的意义上,“实际”指的是什么呢?举个例子。假设有座房子失火了,有人被困在了屋顶上,朋友们在底下想办法。其中一个朋友建议去隔壁扛一把梯子过来;另一个朋友建议这个人爬到邻居家的屋顶上去,再顺着排水管爬下来。这些都是很有用的建议。可这第三个朋友想知道的却是什么原因导致着火,此人为何试图逃离。其他人会立刻要求他闭嘴,因为他的问题全与眼前的紧急情况不相干。又或者,你走近一个正全力做事业的人,向他提点建议,从他的反应里你就能发现你的建议到底是实际与否。如果你说你发明了一样东西,一个物理装置或者机械装备之类的,它能让眼前的事情更顺利地进行,而这就显示你是个实际的人,人们就可能会听你说。但如果你问一个商人他这样辛苦地赚钱是为什么,并且对这么做是否值得表示怀疑——好了,他这下算是知道你是怎样一个“不切实际”的人了。他或许会在“工作时间之外”与你谈谈天,但他几乎不大可能会重新信任你。由此大概可以看出,“实际”意味着它跟眼前手头的事情关联紧密。情况经常是这样:成年人手头有活儿、忙这忙那、有目标等着他去实现。而所谓“实际”,就是任何有助于你达成目标的东西;所谓“不实际”,就是除此之外任何别的东西,特别是对目标本身的思考。而哲学家的建议,通常是后面这种类型。这类建议总让人觉得不合时宜:你正在做的事情,它帮不上任何忙,反倒总是打算叫你先停一停。对实际工作来讲,哲学确实是不合宜的。
那我到底要怎么为哲学辩护呢?回答当然是这样:重要的不仅仅是前进,而且要在正确的方向上前进;不仅仅要把事情做好,而且要做值得做的事情。这句话的正确性显而易见,但人们却很容易忘记。故而,哲学家的职责就显现了出来:提醒人们记住它,说服人们偶尔反思自己的目标,并重新考量自己的整个生活方式。有了生活的哲学,你做事选择怎样的方式方法就有了理由,而且,你打算通过这些方法来实现怎样的目标也有了理由。
哲学与一般化
“太空泛(一般)”的东西也会遭到常识的责难。在生活中,我们所面对的是具体情境,而不是理论。所以获得信赖的人是有经验的人,而有经验通常意味着熟悉某一组特定的事实。在政治生活中,一个人需要的是对具体环境的熟悉,而不是一般性的观念;他必须了解具体的人和手段,而不是抽象的人和原理。文明和进步的观念含混不清,时常被历史学家怀疑;对他们来说,真正重要的是搞清楚历史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在工业世界里,经济价值的理论远非必需,有关当前的成本、工资和物价的知识才是要紧的。作为对生活的准备,更重要的是要训练眼睛,训练手,因为是它们起着辨别和操作的功能,理性和想象力的训练之所以不那么重要,是因为它们对思考的广度太过热爱——这样很容易导致模糊了细节。又或者,它们在对终极的探索中,可能会忽视眼前之事。
常识对一般化当然不会全盘否定,因为它对知识非常尊重,并且知道,没有一般化,什么知识也得不出。规则和分类是必需的,法则和理论甚至也是必需的。然而,思想的一般化倾向必须有所节制;一旦过了某一点,它就变得荒谬、怪诞、脱离事实,“漂在半空中”,此时,那些有常识的人就会牢牢根植于地面,带着轻蔑、消遣的心态,甚或茫然的惊愕,抬头看着这一切。
故而,哲学之所以对常识构成冒犯,不是因为它的一般化——毕竟人的思考无法离开一般化——而是因为它的一般化没有止境。冒犯常识在哲学家那里是一种必然,这是忠实使命所需。没有一般化到了哪一个程度就必须打住这么一说。哲学家的专职就是尽可能地一般化。此举的动机可能多种多样:他可能是被“无聊的好奇心”驱使,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多远;他可能相信,最崇高的人类活动就是对普遍原则的探索和思考;他还可能被这样的观念所激励:能不能跟事物的第一原因和终极理由建立起正确的关系,决定了他的灵魂能否得到拯救。不管是哪种情况,哲学家的任务就是阐述事物的本质所容许阐述的最一般的观念。权宜考量所强加的任何限制都不能使他服从。如果不能比其他人更全面、更综合或者更深刻地思考,哲学家就将完全失去其身份特征。哲学家不代表任何事实或利益的有限群体;他是全体的思想者。
哲学与明确
很重要的一点是,事实拥有“稳定可感”的名声,而一般化的观念则被认为空洞而飘忽。从这个意义上讲,事实在常识看来又具备了另一项美德,这就是常识判断的第三个标准——有具形。从词的本意来看,所谓有具形,当然就可以触摸。我们要讨论这个话题,就必须触及人性中非常原初和基本的东西。触摸是最原始的感觉。考量一下活的有机体的整个历史,我们就会发现,在它们意识中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角色,就是对于“接触”的经验或预期。能够与有机体接触的东西,是一个实体,所以实体或有形的东西就成了已知事物中最古老、最被熟悉的实例。而其他所谓的事物,其身份就变得非常可疑;头脑在跟它们打交道的时候会感到陌生和没有把握。物理科学之所以得到了常识的信任,是因为它尽管也可能远远地偏离实体,并想象诸如以太和能量之类没有具形的东西,但它总是从实体出发,最后又回到实体。此外,即便是以太和能量,也能激发触觉想象——你几乎能感觉到它们。即便完全明白这样做并不合理,但人类的想象力总是不可能戒绝做这样的事情。不可否认,上帝和灵魂都是精神性的,而其最高的权威正是源于这一点。但是,普通人的头脑想到这些概念的时候,总会清楚地赋予它们以肉身的形象,好像如果不这样,大脑在跟它们打交道时就很无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