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六国谋秦(6)
魏惠王在高车上瞭望,已遥遥可见行辕区外飘扬飞动的各色大纛旗,看来五国君主确实是在行辕外恭敬地迎候。战国时期,阴阳家学说甚盛,各大战国的旗帜颜色与服饰主色都是极有讲究,有据而定的。讲究的依据就是该国的天赋国命。阴阳家认为,任何一个王朝和邦国,都有一种上天赋予的德性,这种德性用五行来表示,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德性。这个国家与王朝的为政特点,必须或必然与它的德性相符合,它所崇尚的颜色即国色,也必须与它的德性相符合。唯其如此,这个国家才能在上天佑护下安稳顺畅地运行。黄帝政权是土德,就崇尚黄色,旗帜服饰皆为土黄。夏王朝是木德,崇尚青色。殷商王朝为金德,其兴起时有白银溢出大山的吉兆,是以崇尚白色。周王朝为火德,先祖得赤乌之符,自然便崇尚红色。当时天下对这种五德循环说无不认可,立政立国之初,便已经确定了自己的国命德性。七大国更是无一例外。魏国从晋国而出,自认承继了晋国正统,而晋国是王族诸侯,当然是周之火德,魏国便承继火德,旗帜服饰皆尚红色。韩国也出于晋国,但为了表示自己有特立独行的德性,便推演出木德,旗帜服饰皆为绿色。赵国亦出于晋国,却推演出更加特殊的“火德为主,木德为辅,木助火性,火德愈烈”的火木德,旗帜也就变成了七分红色三分蓝色。齐国较为微妙,论发端的姜齐,并非周室的王族诸侯。且春秋中期以前的天下诸侯,尚没有自立国命的僭越行为,所以姜齐仍然以天子德性为德性,旗帜服饰皆为红色。即或称霸天下的齐桓公,也是尊王的,自然也是红色。但到了田齐时代,战国争雄,齐国既不能没有自己的天赋德性,又不能从传承的意义上接受火德,于是齐国推演出“火德为主,金德为辅,金炼于火,王器恒久”的火金德,旗帜服饰变成了紫色。其中唯有楚国是蛮夷自立而后被册封,很长时间里楚国是旗有五色而服饰皆杂,中原诸侯嘲笑楚国是“乱穿乱戴乱德性”。进入战国,楚国便推演出“炎帝后裔,与黄帝同德”的土德,旗帜服饰变成了一色土黄。不过最为特殊的还是燕国。论本体,燕国是正宗的王族诸侯,承继火德顺理成章天下没有非议。然燕国久处幽燕六百年,对周室王族不断衰败的历史刻骨铭心,独立之心萌生已久。燕国公族认为,先祖的火德已经衰败,作为王族旁支后裔的燕国若承继火德,这把火必然熄灭,要兴盛,须反其道而行之,于是推演出“燕临北海,天赋水德”,确定了燕国的水德。燕国之水是烟波浩淼的蓝色大海,于是燕国的旗帜服饰就选定了蓝色。在七大战国中,唯有秦国没有确定宣示自己的国命德性,但却是举国尚黑,令列国百般嘲笑,说秦国蛮荒之地不懂王化。秦国却是不理不睬,依旧黑色不改,在各国眼里成了一个乖戾怪诞充满神秘的西部邦国。
行辕外,六国各色大纛旗在微微晨风中特别平展,旗面上的国号大字在魏惠王的高车上清晰可见。每面大纛旗下都整肃排列着本国的铁甲骑士,五色缤纷,斧钺生光。六国会盟,实际上也是六国军容的无声较量,国君们带来的都是精锐之旅,目下在行辕外全部展开,气势分外雄壮。五国君主高车骏马,各自立于本国的纛旗下,东侧是楚宣王、齐威王,西侧是燕文公、赵成侯、韩昭侯。当魏惠王那一片红云般的车驾仪仗缓缓推进到一箭之地时,鼓号齐鸣乐声大起,肃穆祥和,气势宏大极了。
“听见了么?奏的天子雅乐!”赵成侯高声向韩昭侯道。
邻车的韩昭侯淡漠一笑:“战国了,《大雅》凭谁都奏,何足道哉。”
赵成侯摇摇头,对韩昭侯的迟钝报以轻蔑的微笑。
“大魏国大魏王驾到,五大国君参见盟主!”司礼高亢地宣诵。
五大国君在高车上一齐拱手高诵:“参见盟主……”
魏惠王一阵冲动,连忙咳嗽一声,庄容拱手:“列位君主,魏罃有礼了。”
红衣司礼高声诵道:“盟主携五大国君,入行辕!”
“列位君主请。”魏惠王拱手谦让。
“魏王盟主请。”五国君主也同声拱手谦让。
宏大祥和的乐声中,魏惠王的车驾徐徐进入行辕。五国君主紧随其后,也徐徐进入了行辕。
这时,庞涓的轻便轺车早已经驶出国君行列,与司礼大臣来到逢泽岸边的祭坛下等候。这是一座三丈高的木架祭坛,依岸边土丘搭建,虽然是临时急赶,但在大梁城能工巧匠的手中却也是非常的坚固雄伟。祭坛下,魏国的两千铁甲骑士围成了巨大的环形骑阵,将祭坛围在中央。按照春秋战国的传统,举凡重大的诸侯会盟,一定要举行祭天大礼,否则不能得到上天的庇护。但逢泽是一片大水,实在难以觅到一方祭天的高地。庞涓反复揣摩,独出心裁,向魏王提出在逢泽岸边水天共祭。庞涓认为,逢泽居天下四大名水之中央,聚河济淮江之精华,实乃魏国之德水,自当与天相通。六国会盟祭逢泽,将使魏国逢泽变成和鲁国泰山一般的圣地,魏国威德也将大昭天下。魏王极是受用,大为赞同。
六国君主的车驾隆隆开到祭坛下时,朝阳下的逢泽水面已是金波粼粼,壮美异常。三丈余高的祭坛上五色旌旗猎猎招展,祭坛下烟波浩淼的逢泽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水天相连共一色,分外的壮阔。黄钟大吕奏起庄重肃穆的祭天雅乐,魏惠王踩着红毡直上祭坛,丝毫没有感到胖大身躯的累赘,三十六级台阶竟然一口气登了上来,连自己都觉得惊讶。这时,一个奇怪的念头闪过心中——愿上天佑护,使他在榻上折腾狐姬时也能如此轻捷。这个念头很离谱,却又很实在,他想到回去告诉狐姬时她的娇嗔模样,不禁“噗”地笑了出来。正在这时,“啪”的一响,翻卷飞动的五色幡旗的一角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就像被人响亮地掴了一巴掌。“罪过也。”他的脸腾地涨红起来,连忙向正中央长案上的三牲祭品深深一躬,展开竹简,高诵庞涓为他写下的那篇长长的祭文。
祭坛下五车并列,五国君主仰头望着高高的祭坛,不约而同地冷笑了。
“祭文完了?讲了甚话?”赵成侯见魏王走下祭坛,忙问左手的齐威王。
齐威王微笑:“回去问问太祝,自然知晓。”
“祭祀大礼成!”司礼大臣亢声高诵,君主们一齐回过神来。
庞涓轺车驶到,高声拱手道:“敢请各位君主回行辕歇息,午时会盟大典。”
君主们回到各自行辕并没有休憩,而是不约而同地召来各自的谋臣,琢磨庞涓昨晚公布的分秦谋划,反复敲定利害得失,计议如何在最要紧的会盟大典上提出被疏忽的重大利害。庞涓也向魏惠王详细禀报了五国君主的表态,剖析了各种可能出现的要求,并一一提出了自己的对策。魏惠王十分满意,大大褒扬了庞涓,而后又饱睡了半个时辰,起来时精神分外饱满。
正当午时,逢泽北山坡上的总帐在初夏的阳光下血红鲜亮。三十六面牛皮大鼓隆隆雷鸣,六通过后,会盟君主的各色车辆依次到达总帐行辕之外。
总帐前横排四辆兵车,车上甲士各持一方红色大木牌,组成“六国会盟”四个大字。兵车左右各有三面大纛旗,东侧魏(红旗)、楚(黄旗)、齐(紫旗),西侧赵(红蓝旗)、燕(蓝旗)、韩(绿旗)。六面大纛旗之外,二百余辆兵车组成环形车阵围绕着行辕总帐。环形兵车的中央,由八辆兵车排成一个巨大的辕门。辕门入口处,六排六色持戈甲士列成纵深甬道。道中红毡铺地,直达总帐深处。总帐入口处有一方乐队肃然跪坐,守钟抱器,端严异常。
总帐中,六张王案摆成一个方形结构——北南各一,东西各二。北面的王座高出平地三尺有余,非但造型宏伟,而且镶满珍珠宝玉,豪华辉煌。与之相对的南面王座高出地面二尺许。其余四案均贴地而设。每张王案上均有两只铜鼎热气蒸腾。二十四名侍女分为六组六色,分列于六案之后。此时帐中六座皆空,气氛静谧肃穆。
大钟轰鸣六响,正是午时首刻。辕门入口处,红衣司礼大臣悠扬高宣:“韩国韩侯到——燕国燕公到——赵国赵侯到!”
钟鸣乐动。礼宾官引导着韩昭侯步入辕门。他依旧身着绿色大袍,头戴一柱青竹冠,似凝重又似愁苦地悠悠而来,虽在豪华的场面中显得寒素注目,但却坦然自若,目不斜视,直入大帐。
相继跟进的是燕文公,瘦削的脸上三绺长须,蓝色大披风,头戴一顶高高的蓝玉冠,一派老贵族的矜持气度。他踏着极有节奏的步伐,有意与前行的韩昭侯拉开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