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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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国耻昭昭(5)

那天政事堂廷议之后,他忙于听匆匆赶来的雍城令禀报民情,又商议确定了继续安定民心的方略。雍城令刚走,景监又急急赶来禀报派赴大梁的密探传回的急报,说魏楚赵三国大军按兵未动,详情不知。两人商议了半天,还是揣摩不透发生了何种变故,决定继续筹集重金,不管发生何种变故,分化六国的方略不变。景监走后,已是午夜,他正要站起来端详羊皮大图,却一头栽倒在书案上。醒来时分,白发如雪的母亲正坐在榻旁静静望着他。母亲没有流泪,甚至没有叹息,见他醒来睁开眼睛,反而向他慈祥地微微一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回身端过铜鼎打开鼎盖,将热气腾腾的羊肉汤端过来就要喂他。在嬴渠梁的记忆中,母亲从来没有喂过他吃饭,即或在孩提时候生了病,母亲也要看着他自己坐起来吃饭。目下自己已经做了国君,年迈苍苍的母亲却端起了食鼎要喂他吃饭。嬴渠梁霍然坐起,掀开毛毡:“娘,没事,我自己来。”母亲又是微微一笑:“没事就好,也该没事。”待嬴渠梁大口吃喝完毕,汗津津站起来时,母亲也从绣墩上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儿子:“渠梁,娘有两千金,还有几件珠宝,都给你准备好了,让黑伯来搬走。”骤然间,嬴渠梁泪水夺眶而出:“娘!你,你都知道了?”母亲微笑着点点头:“这两千金,是秦国后宫四百年星星点点留下的,今日也派个正当用场。”嬴渠梁肃然跪在了母亲面前:“娘,渠梁无能,使秦国蒙受耻辱,使一国太后蒙羞。渠梁请受责罚。”霍然脱去长衫,露出汗津津的脊梁。母亲扶起了他,替他穿好长衫,又为他拭去脸上的泪和汗,温和地斥责他:“渠梁大错了。娘岂不知能屈方能伸?都像你公父那样硬打硬挣,秦国未必成得大器。渠梁,娘知道你,老秦人就是缺乏个‘忍’字。你有,娘信你。”二十二岁的年轻国君第一次感到了白发亲娘的亲和温暖,忍不住抱住母亲哽咽起来。母亲抱着他的头,抚摩着他的长发,一任他痛哭流涕。最后,娘对他说:“渠梁,娘对你只有一个规矩,按时辰吃饭,最迟四更天睡觉。秦国的重担在你肩上,要有后劲。能答应娘么?”嬴渠梁记得自己是认真点了头的。

当黑伯带领内侍从太后庭院搬出两千金和珠宝时,秦孝公派景监查点登记,竟发现母亲头上的金钗和平日须臾不离的一只珠玉枕也在里边!景监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执意要送回给太后。黑伯在旁边看得直抹眼泪。秦孝公默默挡住了景监,咬着牙吞回了自己的泪水。他知道,送回去才会真正令母亲伤心。但是,这两件弥足珍贵的东西对母亲毕竟是太重要了。那支剑形的金钗是周天子赐给先祖穆公夫人的,上面有王室徽记和“洛阳尚坊”的古篆刻,是历代秦国第一夫人的标志,绝非一支寻常的金钗。那只珠玉枕,更是公父秦献公着意为母亲精工打造的。那是一块晶莹碧绿的蓝田玉,两端各镶嵌了一颗红得像火焰一样的珍珠,夜来入睡,小珍珠的幽幽微光总是将母亲的脸映衬得分外艳丽。更重要的是,公父将他的一把短剑重新熔铸,镶嵌在了两端枕顶。母亲告诉儿子,那是父亲在时时守护着她。小妹之所以取名荧玉,正是据此荧荧玉枕而来。母亲虽是秦国太后,但毕竟也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失去了夫君的寡居女人。这两件东西对于任何一个女子,都是不可能舍弃其中任何一件的,一件象征着她的尊贵身份,一件寄托着她的悠悠思恋。可如今,母亲是两件一齐拿了出来,而且还是那样平静地拿了出来。但是,嬴渠梁却从母亲那带有笑纹的眼睛里看见了晶亮的泪光,看见了母亲心田流淌的血。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这是母亲年轻美丽的时候最爱唱的《小雅》,那是妻子等待长久出征的夫君归来的一首歌儿。那时候,嬴渠梁不明白母亲为何总是唱这首让人直想哭直喘不过气来的歌儿?当他后来跨上战马挥动长剑冲锋陷阵归来时,他终于听懂了母亲的歌儿。奇怪的是,公父战死后,母亲就再也不唱这首歌儿了。那时候,嬴渠梁依然不懂母亲的心。这一次,年轻的国君觉得自己终于懂了——母亲的心田被犁下了那么多的伤口,却要给自己的儿子留下博大温暖的胸怀。

身为人子,秦孝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强烈愧疚。

不愿多想,又不能不想。年轻的国君在寒凉的晚风中不能自拔了。

猛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他。一回身,景监已经丢掉马缰疾步爬上高坡。秦孝公心中一惊,莫非六国发兵了?

景监上坡站定,气喘吁吁道:“君上,北地令遣使急报,赵国一队商旅越过肤施,从我西北部穿过,向陇西戎狄族聚居区进发。北地军士抓住了一个掉队商人,严刑拷问,商人供出商旅是赵国派出的秘密特使,他是特使护卫,使命如何,还不知晓。”

秦孝公沉思有顷:“商旅目下能走到何处?”

“大约已经进入陇西大山,追是来不及了。”

“景监,这赵国,为何要向戎狄派出特使?”

“君上,景监无从知晓,只是觉得赵国举动极不寻常。”

秦孝公看着东山上的一钩新月,悠悠道:“景监,我觉得这里边有一个大阴谋。六国分秦的具体方略虽然还不清楚,但我这几天总在想,假如我是魏王、庞涓和赵侯,我当如何一举使秦国溃败?他等我等都知道,仅仅靠战场用兵,很难吞灭一个毕竟还没有丧尽战力的秦国。几百年兴亡证实,没有内乱,一个大国很难崩溃。如果他们也是如此想,那么吞灭秦国最狠的手段就是内外夹击。前日得报,魏楚赵三国按兵不动,我不解其中缘由,然则,我内心总是觉得不对。仔细琢磨,六国似乎是在等待。等待何物?说不清楚。今日北地令的急报,倒使我茅塞顿开了。”

景监急问:“君上是说,赵国要在秦国策动内乱?”

“你以为不是?”秦孝公回过头来。

景监醒悟,惊出一身冷汗:“若果戎狄生乱,那可是洪水猛兽,如何得了?”

秦孝公冷笑:“戎狄族群三十多支,岂能全部生乱?目下急务,是要确定哪些支族有危险,方可有备无患。”

“君上,对戎狄事务,左庶长最熟。”

“对,立即回城商议。”秦孝公说着已经向坡下疾走。

回到栎阳政事堂,已经是月上柳梢头的初更时分。左庶长嬴虔急急来到国府时,秦孝公刚刚用过一鼎汤饼。黑伯添了灯油,盖好灯座上的大网罩,便轻步退出,静静地守在门外阴影里。

景监首先向左庶长嬴虔禀报了北地令的急报,秦孝公又讲了自己的推测判断。嬴虔听完,阴沉着脸没有说话。半晌,他起身走到书房的大图前,用手中短剑敲着秦国西部,又划了一个大圈道:“戎狄诸族三十四支,聚居在泾渭上游六百余里的河谷山原。自先祖穆公平定西戎以来,戎狄诸族除部分逃向阴山外,大部成为秦国臣民。自那时起,老秦人逐步迁到了渭水平川,将泾渭上游河谷全部让给了戎狄诸族定居。两百多年来,西部戎狄一直没有滋生大的事端。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四代一百余年,荒疏了对西部戎狄的镇抚约束。献公二十年,又忙于和三晋大战,也无暇顾及西部戎狄事务,又将驻守陇西的三万精兵东调栎阳。如此一来,西戎各族和国府就有所淡漠疏远。但赋税兵员年年依旧,并无缺少。秦国十万大军中,目下还有三万余名戎狄子弟。从根本上说,戎狄诸族不至于全部大乱。但是,据我带兵驻守西戎时所知,戎狄诸族有五六支原来在九原、云中一带游牧,和燕国赵国关系甚密。要说生乱,可能这几支危险最大。”

“这是哪几支?定居何地?”秦孝公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问。

嬴虔指点着地图道:“阴戎、北戎、大驼、西豲、义渠、红发几族,所居地区在洮水、夏水流经的临洮、抱罕、狄道这一片。”

“大约有多少人口?多少兵力?”

“先君献公曾下令实行户籍相伍。那时初查,六族人口大约在三十余万。兵力不好说,戎狄诸族从来是上马做兵,下马耕牧。若以青壮年男子论,当有近十万不差。”

“哪个族最大?最危险?”

“西豲最大,族人有十万之众,青壮当有三四万之多。其族领曾经自封为王,和燕赵来往也从未间断。”

秦孝公大是皱眉,沉思不语。栎阳城箭楼的刁斗之声清晰传来,听点数,已经是三更天了。

“二位以为当如何应对?”秦孝公终于抬头问话。

“六国在西部策反,委实狠毒。西戎若乱,我不打不行,打又力不从心。目下秦国的兵力分散在东部四国的边界,若集中西调,又恐六国乘虚而入。”嬴虔沉重踌躇。

景监也是忧心忡忡:“我,一时间也没有主张。”

“咚”的一声,秦孝公一拳砸在书案上,霍然起立道:“不怕!我们也来利用他们的空隙,走一步险棋。”他大步走到地图前,“你们看,六国在函谷关外等待。西部戎狄纵然叛乱,必然也有等待六国先动之心。戎狄毕竟较弱,很怕被秦军先行吃掉。况且急切间也难以一齐发动。这就有一段两边等待,谋求同时动手的空隙。我们目下就要钻这个空隙,且要迅雷不及掩耳!”

“咋个钻这个空隙?”嬴虔景监齐声急问。

“我意,大哥立即秘密调动东部兵力,向西开进到戎狄区域的大山里隐蔽。戎狄不动我不动,戎狄若动,我必先动,且必须一鼓平定。同时,景监立即携带重金到魏国秘密活动,至少拖延其进兵日程。只要打破任何一方,秦国就有了回旋余地。”他喘了一口气,“假若大哥西进期间,六国万一进兵,那就只有拼死一战,玉石俱焚了。”

嬴虔霍然起身拱手道:“给我三万轻骑,嬴虔踏平戎狄!”

“不,五万!不战则已,战必全胜。”

景监沉吟道:“君上,东部太空虚了。我们只有五万骑士。”

秦孝公慨然道:“老秦人尽在东部,嬴渠梁也是百战之身。存亡血战,举国皆兵,何惧之有?”说完,回身到书架旁的一个铜箱中捧出一个小铜匣打开,双手郑重地递给嬴虔,“左庶长,这是上将兵符。”

嬴虔双手颤抖着接过青铜兵符,两眼含泪,哽咽出声了。作为统兵大将,他自然知道这上将兵符意味着什么。它是只有秦国国君才能使用的无限制调动全国兵力的最高兵符。三百年中,只有秦穆公曾经有一次将它交给了荡平西戎的统帅由余。而今,年轻的君主将上将兵符亲自交到他手,无疑是将秦国的生死存亡交给了他。而这位年轻的弟弟,留给自己的却是孤城一片和准备最后一战的悲壮。老秦国有这样的国君,嬴虔有这样的兄弟,岂能不感奋万端?

君臣三人心里都清楚,秦国虽然有十余万军马,但半数是步兵和老旧的战车。只有这五万骑兵是由清一色老秦人组成的精锐轻骑。在战国初期,笨重的车战已经渐渐隐退,快速灵动而又冲击力极强的骑兵渐渐成为最有战力的新兵种。这种骑兵就是当时闻名天下的“铁骑”。所谓铁骑,就是战马和骑士均用当时上好的精铁马具与盔甲兵器装备起来的集团骑兵。马蹄装有铁掌,使战马能够在任何粗糙的地面奔驰而不惧荆棘尖刺;马头装有铁片与皮革相连的面具,使步兵弓箭对战马的威慑大大减弱;马具也用重量轻硬度高韧性好的精熟铁,代替了又重又厚又软又脆的铜质马具;马上骑士的兵器也从长大的矛戈演变为轻型刀剑,这种刀剑普遍用精铁铸造,长短一般在三尺左右,锋锐轻捷,便于集团冲锋格杀。面对笨重缓慢的战车与步兵结合的古典方阵,这种铁骑发动的狂飙一样的集团冲锋,具有摧枯拉朽般的威力。战国初期,这种铁骑以魏国最为精良,韩国赵国次之,楚齐秦燕四国不相伯仲。秦国崛起于西陲,久有马上作战传统,本来就没有战车兵种。然而秦国成为大诸侯国之后,春秋时期力图摹仿中原大国的军制,将原来大部分装备粗简的骑兵变成了战车兵。进入战国初期,铁骑涌现且战法发生了重大变化,秦国却因为精铁缺乏和人口减少,不可能拥有真正的精锐铁骑,而只是装备了少量铁马具铁兵器的轻骑兵。这五万轻骑所需要的精铁,大部分都是从韩国买来,辗转偷运进入秦国的。当初秦献公精选出五万老秦子弟兵组成的秦国“铁骑”,实际上成为秦国唯一一支可以随时开出与山东诸侯作战的防卫力量。如果全数开赴陇西,秦国东部只剩下千余辆老旧战车和两三万步卒,一旦强敌入侵,后果何堪设想?然则面临两面夹击的绝境,不如此孤注一掷,西部叛乱东部大战,后果又何堪设想?

君臣三人默然相视间,天边隐隐电闪,轰隆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滴打在书房窗棂上刷刷作响,犹如万蚕食桑,又如清风过竹。

景监一惊:“老霖?不好!”他闪过的念头是,道路泥泞,数万骑兵何以行军?

嬴虔却是眼睛一亮,大步走到廊下。仰望夜空,但见云厚天低,栎阳城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唯闻天地间无边无际刷刷雨声。这种雨声,不急不缓不疏不密不间不断,其徐缓舒展有如上天撒开一幅细纱覆盖大地。这是恍若春雨却又比春雨更厚实的初夏之雨,正是关中年年难免的四月老霖雨。其时春耕方完,播种已了,上天的绵绵细雨来得正是妙极。它既不是能够冲开地皮暴露种子的暴雨,又能够徐徐滋润土地彻底消解春旱,堪称关中大地的时令好雨。渭水平川,撒种皆收,正是因了这种天下难觅的风调雨顺。每年四月初,秦国民众都要祈祷这一场霖雨及时降落。不想今年的老霖雨来得竟是比往年早了半个多月,确实是有点儿异乎寻常。嬴虔仰头望天良久,猛然间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