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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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国耻昭昭(7)

嬴渠梁悠悠醒来时,天已经大黑了。无边雨幕潇潇落下,风铃铁马叮叮有声。烛光下,他面容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却亮得没有半点衰颓气息。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儿,也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泪脸。

“荧玉?”他惊讶地轻声呼唤。

“二哥!醒来了?”少女惊喜异常地跑过来,坐到榻前边擦眼泪边笑,“疼不疼?饿不饿?吃不吃?手别动。”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饿。不吃。”

“对!你就睡觉。娘说了,今晚不准你走出这里半步,若有违抗,拿我是问。”

“噢?娘呢?”

“娘,娘出去了。不教给你说。”

“出去?何处去了?阴雨天,如此的黑。”年轻的国君一下子坐起来,推开妹妹就要出门。

“哪里去?我回来了。”太后板着脸走到门口,显然是刚刚拿掉雨布,鬓边还有水珠,衣裳还有水渍。

“娘,你到外边去了?”秦孝公急问。

“你先给我坐回去。”荧玉一见母后,立即来了威风,将二哥推到榻上。

太后笑笑:“没事。我出去转了转。渠梁啊,坐,和娘说说话。做了国君,见你一面都难了。”老人幽幽一叹,脸上却挂着慈祥的微笑,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娘,渠梁不孝。”秦孝公眼中含泪。

“哪里话来?”太后坐到绣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气高远,有担待。可娘还是要说,你太过激切,又自责过甚。忧国忧民,是好君主,若过甚伤身,得失可是难料也。”

秦孝公沉重地叹息一声,默默点头,又默默摇头。

这时,黑伯用铜盘托着一只热气腾腾的铜鼎进来,默默放下,轻步退出。

“荧玉,给二哥盛鹿龟肉,鼎中肉汤也全教他喝完。”

“是!”荧玉高兴地拿起小陶碗和长木勺从鼎中盛肉舀汤。

秦孝公惊讶道:“娘,何来鹿龟肉?龟肉可吃么?”

太后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猎到的。这龟龙麟凤,乃四大灵物,寻常时自然是不能食它。然圣贤绝境,万物可食。我儿渠梁,既受天命为一国君主,忧国伤身,上天自会体恤的。”老人又是轻轻地叹息了一声,“半月之内,你要把这只野鹿和十只山龟给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许留。荧玉,你替娘看着。”

“是!遵母后命。”荧玉高兴地端着陶碗走到榻前,“二哥,即刻就餐。”

黑伯走进来拱手道:“君上,太后入山前设坛祭天,进山后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这只鹿。射杀野鹿,山石后就爬出了这十只小山龟。此乃天意,君上安心进食无妨。”

秦孝公不再说话,默默地吃肉喝汤,脸上渐渐渗出汗珠。太后和荧玉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着嬴渠梁喝下了太医配的草药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微微一笑,“我想给小妹派个事做,你看如何?”

“好也!我也能派上用场了。”荧玉先自高兴起来。

“娘不赞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后笑道:“说来听听,何事?”

秦孝公诡秘地一笑:“娘且附耳来。”摇手让荧玉回避。荧玉大急叫道:“莫非想卖我不成?”孝公与太后大笑。太后走到榻前,孝公一阵低语,太后沉吟良久:“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公室子弟,岂能例外。去吧,她也长大了。”

荧玉高兴地摇着太后胳膊:“娘答应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兴个甚来由?”太后板着脸。

荧玉笑道:“无论何事都是好事,反正荧玉有用了。”

“将你卖到魏国去。高兴?”孝公正色道。

“啊!”荧玉尖叫一声,“真的?”

太后孝公一阵大笑,荧玉也清脆地笑起来,向秦孝公狠狠地扮个鬼脸。

五更起来,秦孝公精神大好,在短兵厅练了一回剑术。他心思细密,昨日书写血石时斩断的是左手两指。右手对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笔执剑是决然要用的。所以虽然左手吊着布带,依然没有影响他的晨练。练完剑,天色已经蒙蒙发亮,老霖雨暂时停了,天上黑云却是向西疾飞而去。秦地谚云,云向西,水滴滴。看来上天的老霖雨还得下。秦孝公来到书房时,恰逢左庶长嬴虔遣使急报:先头两万骑兵已经逼近陇西,后续两万骑兵三日内也可抵达,戎狄方向还没有动静。嬴虔申明,四万骑兵足以镇剿叛乱,决定不再向西调兵。秦孝公思忖有顷,对军使写了回书,赞同嬴虔部署并在最后重重写了八个大字:万勿懈怠,务须全胜。封好密札,军使疾速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便唤黑伯牵马,带了两名护卫出栎阳城东门去了。

出城十里,道边一片杨柳新绿,细雨方停,微风摇曳,直是青翠欲滴。新绿中掩着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虽是粗拙古朴,倒也宽敞干净。亭中石案上摆着两只大陶碗,碗中盛满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着一辆锃亮的青铜轺车,虽只有两马驾拉,但雄骏的马姿一看便绝非凡品。轺车旁肃立着十名红衣壮汉,身旁各有一匹纯色良马。还有四辆被牛皮苫得严严实实的篷车停在道边。杨柳新绿下,站着一个华贵锦绣的人物,红色的绣金披风和头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的背影也显得丰姿英华。寻常人看来,这一行人马只能是山东的巨商大贾,贫弱的秦国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车队?

华贵的主人身在杨柳之下,眼睛却不断地向栎阳东门瞭望。终于,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渐渐地,栎阳东门的三骑快马从较为干硬的草地上飞驰而来。到了十里亭,三骑士走马进入杨柳林中翻身下马,为首者大笑:“好!这摇身一变,还真是一派大富大贵,成事吉兆。”

丰姿华贵的青年深深一躬:“君上,道边不便久留,若无叮嘱,景监便告辞起行。”

“自当如此。来,你我共干一碗老秦酒,为你壮行。”说着拉起景监的手进入石亭,“还记得我说过给你派个帮手的事么?”

“记得,君上却是一直未派,臣也疏忽了。”

“今日我将此人交给你。黑林,过来见过特使。”

“遵命!”只听一声脆亮的回答,秦孝公身后的一名武士走来向景监拱手一礼,“千夫长黑林,见过特使大人。”

景监一瞄,此人年轻俊秀,声音脆亮,心中便闪过一个念头:如此女气,竟能做千夫长?却又立即想到既是国君推荐,想必不是平庸之辈,便笑道:“好,你就给我做总管。”年轻的黑林又挺胸高声道:“遵命!”大步站到了景监身后,俨然一个贴身总管。

秦孝公叮嘱:“黑林是黑伯的长孙,缺乏历练,黑伯托你要严厉督导。”

“景监明白。”

秦孝公端起陶碗,肃然站起道:“为君壮行,干!”

景监双手举碗:“臣万死不辱使命。干!”陶碗相碰,两人一齐举碗咕咚咚一饮而尽。

“臣告辞。”景监深深一躬。

“走吧,我看你等上路。”秦孝公肃然拱手,“与虎谋皮,善自珍重。”

“君上保重,后会有期。”景监踏上轺车,最后一拱,辚辚而去。年轻俊秀的黑林回头向秦孝公望了一眼,也上马飞驰而去。

青翠欲滴的杨柳林中,秦孝公遥望着渐行渐远的红色车马消失在霏霏雨雾中,打马一鞭,回身驰出柳林,向栎阳城疾疾去了。

六 逢泽猎场中阴谋与财富较量

逢泽猎场艳阳高照,和风带暖,正是围猎的大好时光。

逢泽岸边是连绵起伏的山,尤其是北面的芒山砀山,遥遥相望恍若一体,时人统称芒砀山。这片山泽密林苍苍苇草茫茫,其中又不乏起伏舒缓的大片草地,是各种野兽生存的上好水草之地,也是便于驰突狩猎的佳场胜地。芒砀山之所以成为中原围猎的胜地,还在于它有两种极为珍贵且奔跑如飞的灵物,一是麇,二是麋鹿。麇,后人称为獐,似鹿却没有角,非但善于奔跑跳跃,而且可以逢水游泳,正是狩猎高手极具刺激的对手。麋鹿,当时人称四不像,其角似鹿非鹿,其头似马非马,其身似驴非驴,其蹄似牛非牛。这四不像温顺通灵,若能捕到驯养,那真是善解人意的罕见珍品。然而更吸引狩猎者的是,四不像的肉是天下难觅的补阳神物。会盟大典上魏惠王所说的“逢泽鹿肉”正是此物。

有天下闻名的猎场,六国会盟这样的盛典,岂能没有一场大型围猎?

魏惠王是个非常精于享乐之道的君主,更是大型围猎的个中高手。祖父魏文侯和父亲魏武侯已经创下了强盛基业,他的青少年时期都是在华丽的宫廷中度过的,既没有带兵打仗,也没有出使奔波。虽不能说沉溺于声色犬马,却也是实实在在地浸透了富贵奢华。三十年前,父亲魏武侯病逝时,要不是弟弟公子缓密谋篡夺他的继位权力,他也决不会打起精神与公子缓势力周旋,最后将其全部铲除。即位以来,他一直以这次夺位大战为骄傲,认为自己是天生奇才,自当统一天下。即位第二年,他即宣布称王,向天下显示了他的勃勃雄心。列国嘲笑他“继位八年,一事无成”,他哈哈大笑。在他看来,真正的王者是大气挥洒,关键处一战定乾坤,何在乎整天计较些许胜负?像六国分秦这样的大谋划,如果不是他这个魏王,谁能聚盟六大国?大计一旦确定,实施交给丞相和将军们就行了,王者气度在于挥洒富贵使天下仰望如万仞高峰,始能震慑天下。正因如此,魏惠王对会盟围猎异常重视,昨夜在王帐中与公子卬谋划到四更天方睡。其间上将军庞涓紧急晋见,报告赵国策动秦国叛乱迟滞和秦国阴雨连绵的事,意欲请魏惠王敦促六国从速集结兵马等候机会。魏惠王大手一挥:“上将军,明日再议可也,围猎大事须得谋定。”庞涓闷闷不乐。他要庞涓坐下出谋划策,庞涓却说:“臣不通狩猎。臣告辞。”他知道庞涓出身寒门,确实不懂大型狩猎,也没有挽留。之后魏惠王又和公子卬琢磨了围猎的每个细节,才打着哈欠去了后帐,扑到已经酣睡的狐姬身上。

早晨醒来,晴空艳阳,魏惠王的心情特别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