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秦国求贤令(3)
小宴后,樊余匆匆去找太师颜率商议,直到掌灯时分才回来。樊余说,颜率太师赞同助秦,然他卧病在榻不能视事,樊余顺道察看了洛阳府库方才赶回。景监躬身大礼,连表谢意。樊余道:“洛阳府库囤积了十余万件旧兵器、一万辆老战车、十五万斛粮食。铁块不多,只有万余,青盐也只有一万三千多包。太师与樊余之意,每宗给秦国一半,如何?”景监肃然正色拱手道:“我秦国素重然诺,定然不负王室!”樊余郁郁一叹,苦笑道:“只要秦国能在王室危难时鼎力撑持,足矣。今日周王,何有他求?”
次日五更,景监醒来梳洗整齐穿戴妥当,准备和樊余进入王城。他是第一次觐见周王,尽管自己是秦国臣子,但天子在他的心目中依然是神圣尊严的。他心中感奋,不由得走到院中,只见碧空如洗残月将隐,硕大孤独的启明星已经在鱼肚白色的天际光华烁烁。景监正待练一回剑术,却见他的随从总管黑林匆匆走来道:“大人,上大夫家老传话,觐见周王要到辰时方可,请大人安心歇息。”景监惊讶道:“辰时?如何竟到辰时?”黑林笑道:“可能是这周王喜欢睡懒觉?”景监低声斥责道:“休得胡言,这是洛阳。”黑林偷偷做个鬼脸道:“谨遵大人命,我这便去准备车马。”
也难怪景监惊讶莫名。一昼夜十二个时辰,子时起点,正是夜半;鸡鸣开始为丑时,黎明平旦为寅时,太阳初升为卯时,早饭时节为辰时,日上半天为巳时,日中为午时,日偏西方为未时,再饭为申时,日落西山为酉时,初夜为戌时,人定入睡为亥时。十二时辰中,卯时最重要。举凡国府官署军营,一日劳作都从卯时开始。官署军营甚或作坊店铺,都在卯时首刻点查人数,谓之“点卯”。对于国都官员和君主,事实上要开始得更早。所谓早朝,一般均在黎明寅时上下。遇到宵衣旰食勤政奋发的君主,黎明早朝更是经常的。至少七大国的君主,决然没有人敢到辰时才开始会见大臣。景监知道,秦国新君几乎是十二时辰中随时都可以觐见,入睡了也可以唤醒。如何这洛阳天子竟然到卯时还不处置国事?在景监看来,周室虽然不再可能以天子职权统辖九州,但王畿土地至少还是相当于一个宋国那样的中等诸侯国大小,若君臣振作励精图治,安知不会大有可为?如何竟衰败颓废到大梦难醒的混沌状态?早起晚睡,已经成了秦国君臣的习惯,要景监此时再上榻,无论如何是不能入睡了。他叹息一声,拔出剑来猛烈劈刺。
辰时,上大夫樊余不急不缓地来了,请景监用过早膳,方各乘轺车向王城而来。
洛阳王城是洛阳城中天子的宫殿区域。当人们在洛阳之外说“洛阳王城”,指的是整个洛阳;走进洛阳说“王城”,那便是天子宫殿区域了。洛阳的天子宫殿有着独立的红墙,是一座完整的城内城。虽然红墙已经斑驳脱落,绿瓦已经苍苔满目,但那连绵的宫殿群落在阳光下依然闪烁着扑朔迷离的灿烂,在无限的苍凉冷清中透出昔日的无上高贵。目下已是辰时,王城中央的大门还紧闭着,高大深邃的门洞外站着一排无精打采的红衣甲士,手中的青铜斧钺显得笨重而陈旧。看见两辆轺车辚辚驶来,甲士们轧轧推开厚重的王城大门,没有任何盘查询问,轺车便淹没进深邃的王城去了。
王城内宫殿巍峨,金碧辉煌,一片荒凉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地面巨大的白玉方砖已经处处碎裂片片凹陷,缝隙间竟长出了摇曳的荒草。宽阔的正殿广场,排列着九只象征王权的巨大铜鼎,鼎耳上鸟巢累累鸦雀飞旋。朝臣进出的鼎间大道上,同样是苍苔满地荒草摇摇。大道尽头,九级白玉阶上的正殿好似荒废了的古堡,透过永远敞开的殿门,依稀可见殿中巨大的青铜王座结满蛛网,时有蝙蝠在幽暗中无声地飞舞。昔日山呼朝拜的天子圣殿,弥漫着幽幽清冷和沉沉腐朽的死亡气息。景监情不自禁地一阵发抖。
唯一的声息,是从大殿东侧偏殿里传出的器乐之声。始终皱着眉头的樊余,向景监招招手跳下车,向东偏殿走来。偏殿周围倒是一片整洁,没有苍苔荒草,几株合抱大树遮出一片阴凉。门口没有护卫,樊余也没有高声报号就走了进去。景监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偏殿是里外两间,中间隔着一道碧绿如玉的细纱。景监不自觉间一抬头,竟惊讶得钉在了殿中挪动不得。
碧玉绿纱内竟然还点着几盏座灯,在户外明亮的阳光衬托下,显得一片昏黄,幽暗混沌。一个身穿绣金红衣长发披散胡须垂胸的庞大人物,斜躺在华贵的短榻上。显然,他便是王城的主人——周显王。他左右各有一名纱衣半裸的女子偎依着,她们随意在庞大人物的身上抚摸着,就像哄弄一个婴孩。庞大人物睡眼蒙眬,一动不动。还有几名纱衣透明的妙龄少女在轻歌曼舞,几乎是清晰可见的雪白肉体飘飘忽忽,无声地扭动着。编钟下的乐师们也似睡非睡,音乐节奏松缓,若断若续,缥缈得好像梦中游丝……这一片艳丽侈靡,当真使景监目瞪口呆。
樊余却只是紧紧皱着眉头,向一名舞女招招手,舞女疲惫蹒跚地跌出了落地绿纱。
“几多时辰了?”樊余高声问。
舞女伸了一番长长的细腰,打着哈欠昵声道:“三日三夜?白天晚上,不知道。”
樊余眉毛猛跳,一把推开舞女,径直走了进去。这舞女被推,身子竟如丝绵一样倒卧于宽大的门槛上,风儿吹起轻纱,露出了脂玉般的大腿。但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她,似乎连肉欲也被无休止的醉生梦死淹没了。舞女一倒地,殿中所有的嫔妃乐师内侍舞女全都像中了魔法,一齐就地歪倒大睡,睡态百出,鼾声一片。樊余走进内殿,快步带起的清风使座灯昏黄的光焰摇晃起来。他噗噗噗迅速地吹灭了座灯,撩起了内殿门的绿纱,偏殿中豁然显出了白日的亮光。
樊余走到庞大人物身侧,拱手高声道:“我王请起——”
周显王被惊醒,揉着眼睛惊讶道:“噢呀,上大夫也,三更天如何进宫?”
“我王睁眼看看,已是辰时了。”樊余指着窗外的阳光高声道。
“是么?”周显王惊讶的又揉揉眼睛,打了一声长长的重重的哈欠,摇头道:“如何刚睡着天便亮了?噢呀上大夫,你有事?莫非又是列国开战?打就让人家打,与我等君臣何干也?”
“启禀我王:六国会盟,意欲分秦,周室大有危难!”
“你这樊余,分秦也好,开战也好,洛阳有何危难?”
“我王不知,楚国、韩国起兵攻秦,须经三川要道,都想假道灭周也。”周显王一声慵懒的叹息,淡淡漠漠地道:“灭就灭,又有何法?”
樊余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平静拱手道:“秦国尚有战力,近日一鼓平息了戎狄叛乱,只是器物粮草匮乏,难敌山东六国大兵压境。秦公派来特使,请我王助秦些许,秦国许以周室危难时全力救援。我王以为如何?”
周显王喟然一叹:“给就给了,周秦同源也。秦国对周室有再造之功,算是滴水之报也。至于多少,上大夫与太师斟酌可也。”
“臣遵王命。再者,臣还带来了秦国特使——景监将军。”樊余伸手向景监做请。
景监已经被太多的惊讶失望与感慨搅得神思恍惚,虽然听见了周王的回答,却没有丝毫的兴奋愉快,也全然忘记了参见拜谢。此时恍然大悟,快步走过来深深一躬:“秦使景监,拜见周王,周王万岁!”
周显王哈哈大笑:“万岁?何其耳生也!”说着从短榻上站起,苦笑着叹息一声,“景监将军,回去传话秦公,秦国要强盛起来,要学文王武王,不要学我这等模样。秦国强盛了,我也高兴。”两眼之中一时泪光闪闪。
刹那之间,景监激动得热泪盈眶,匍匐在地高声呼道:“我王万岁!”
樊余似乎看到了难得的机会,激动急切地道:“我王勿忧,周室尚有三百里王畿,数十万老周国人,只要我王惕厉自省,周室必当中兴!”
对樊余的劝谏激励,周显王似乎没有任何感觉,悠悠地踱着步子摇头一叹,仿佛一个久经沧海的哲人:“上大夫,卿之苦心,我岂不知?然周室将亡,非人力所能挽回也。平王东迁,桓王中兴,又能如何?还不是一日不如一日?周室以礼治天下,战国以力治天下,犹如冰炭不可同器。若仅仅是战国权贵摈弃礼制,周室尚有可为。然则,方今天下庶民也摈弃了礼制,礼崩乐坏,瓦釜雷鸣。民心即天心,此乃天亡周室,无可挽回也。武王伐纣,天下山呼,八百诸侯会于孟津,那是天心民心也。今日周室,连王畿国人都纷纷逃亡于列国,以何为本振作中兴?若依了上大夫与列国争雄,只会灭得更快。不为而守,或可有百年苟安……上大夫,你以为我就不想中兴么?非不为也,是不能也。”老天子疲惫松弛的脸上潸然泪下。
景监感到了深深的震撼。想不到这个醉生梦死的混沌天子,竟是如此惊人的清醒。他已经看透了周王室无可挽回的灭亡结局,却忍受着被世人蔑视指责的屈辱,默默守着祖先的宗庙社稷,苟延残喘地延续着随时可能熄灭的姬姓王族的香火。一瞬间,景监看到了至高无上的王族在穷途末路的无限凄凉,不禁久久地沉默,深深地同情这位可怜可悲的天子。
樊余默然良久,躬身一礼:“我王做如是想,臣下只有辞官去也。”
周显王笑了:“正当如此。上大夫,找一个实力大国,去施展才干也,无须守这座活坟墓了。我,不守不行。你,不守可也。去了……”
樊余扑身拜倒:“臣家六世效忠王室,一朝离去,是为不忠,我王勿罪樊余。”
周显王欠身扶住樊余:“上大夫请起。六百多年来,周室素以仁厚待臣下诸侯,知天命而自安,何忍埋没天下英才?上大夫不怪罪王室,我便心安也。处置完秦国的事,上大夫便可走……”他猛然回过身去了。
樊余默默走出了偏殿。周显王默默伫立着,始终没有回身。
景监陪着樊余走出王城的时候,暮色苍茫的广场上鸦噪雀鸣,巨大的九鼎像黑色的巨兽矗立在血红的夕阳下,那片粗重的鼾声和着周显王自己敲起的悠长编钟在王城回荡,为这个古老的王国唱着悲凉的挽歌。
“上大夫,到秦国去,秦国需要大才。”景监的声音在宫殿峡谷中共鸣。
樊余木然摇头:“将军,樊余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山林茅屋。”
三 求贤令应时而出
秦国的灭顶之灾慢慢挺了过来,秦孝公稍稍松了一口气。
一连串的事情都发生在几个月之间。公子卬做了魏国丞相,对“薛国巨商猗垣”大开方便之门,非但特许将购买洛阳王室的老旧兵器,经魏国函谷关运入秦国“高价牟利”;而且将魏国囤积的过时兵器和战车也全数卖给了“猗垣”,特许他自由处置;只有铸铁和生盐两项遭到了上将军庞涓的强烈反对,公子卬只有作罢。当“猗垣”将洛阳和安邑的老旧兵器运送过境后一个月,“猗垣”再次回到了安邑,向公子卬奉上了一批价值连城的珠宝。公子卬十分满意,又从丞相府拨出两万金交给“猗垣”,委托他从阴山草原给魏国购买两万匹良马。进入秋季后,韩国、赵国、楚国、燕国都莫名其妙地发生了大小不同的内乱,一时竟无暇过问六国分秦。齐国本来就不热衷分秦之战,加之忙于整顿吏治,便明白宣示齐国不再参与攻秦联军。上将军庞涓力主魏国立即单独对秦国发动猛攻。可丞相公子卬强烈反对,说秦国已经在栎阳聚集了全部十万步骑大军,上将军即便战胜,魏国也是元气大伤,他国若乘虚来犯,魏国何以防范?魏王原本犹豫不决,被公子卬一席话说得头上冒汗,终于决定搁置攻秦。上将军庞涓感愤激切,郁郁成疾,竟卧病在榻一月不起。公子卬觉得自己施展才具的时机到了,便向魏惠王提出着手实施迁都大梁的谋划。不想此举正中魏惠王下怀。这个魏王,原本就对享乐人生大有追求,立即和公子卬埋头寝宫,在狐姬的百般照拂下,反复琢磨大梁王城的建造格局和自己寝宫的新奇构想。之后,公子卬自任大梁新都的监造特使,开始了规模浩大的新都建造工程。魏惠王巡视大梁的次数也大大频繁了起来。从此,包括六国分秦在内的其他一切争雄谋划,尽皆泥牛入海,没有了踪影。
洛阳王室的援助真是雪中送炭。最主要的是粮食和青盐,至少支撑了秦国军队将近一年的军粮,避免了即将发生的粮草饥荒。对洛阳和安邑的老旧兵器,秦孝公和左庶长嬴虔商定,由前军主将车英带领军中工匠逐件核查,可用者则留,不可用者全部重新回炉冶炼,再加入洛阳援助的生铁块,重新打造新兵器。上大夫甘龙带领中大夫杜挚,征调了五千余名工匠,连同所有的军中工匠共一万余人,整整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将堆积如山的老铜斧钺、只能车战的笨重矛戟、潮湿变形的桑弓和锈蚀脱落的箭镞改造完毕,打造出清一色的骑兵长剑五万把、远射弩弓三千架、轻便硬弓一万张、箭镞十万枚。这时,从阴山购买良马的“猗垣”陆续赶着马群从秦国经过,给秦国一次就留下了五千匹雄骏的战马。两个月之内,左庶长嬴虔从“猗垣”手中“买得”战马两万匹。魏国丞相公子卬也得到“猗垣”送来的阴山良马一万匹和无数的草原宝物,兴奋地和“猗垣”痛饮了整整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