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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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秦国求贤令(8)

片刻之后,白雪写好,将羊皮纸细心地卷成一个细筒,塞进一根精致的铜管里,“当”地合上盖子,轻轻扭了三圈,这支铜管便成了一支锁定的信管,非得有约定的钥匙才能开启。这是白氏部族传送商业秘密的特制信管,非重大事件不轻易启用。

白雪将信管笼在袖中,来到西跨院一间石屋前轻轻敲门。

“咕咚”一声,一块硕大的石板被搬开,一个精瘦的汉子走了出来:“小姐?瘦柴衣衫不整,失礼了。”说着便往屋里走要收拾整齐自己。白雪笑道:“瘦柴,莫烦了。原是我该唤你到书房的,又不想劳动书翁。来,有事了。”

“瘦柴听小姐吩咐。”

“相烦你去一趟秦国,到栎阳找……”白雪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

“小姐放心。瘦柴这就准备,四更出城。三五日便赶回来。”

白雪回到寝室,已经是更深人静了。她看着庭院中明亮的月光,久久没有睡意。

五 求贤令激发了卫鞅

第二天傍晚,白雪趁着暮色从密道进了洞香春,来到自己那间密室。

刚刚饮罢一盏茶,梅姑轻步进来神秘笑道:“小姐,那位先生到了,只饮茶,没饮酒。”“哪位先生啊?”白雪板着脸。“呶,高高的个子,一身白衣,很有气度的。”梅姑笑着比划着。白雪笑笑,拿出一束竹简道:“立即到写字房,将这卷竹简誊写十份,散到士子们聚集的案上。还有,那位神秘老人若是来了,立即领到那位先生案位。”“小姐放心,不会误事的。”梅姑拿着竹简出门去了。

白雪走进密室内间,片刻后走出,又变成了那个布衣士子,拉上密室的厚厚木门,从庭院绕到洞香春主楼下从容而入。她没有立即去见卫鞅,却先到各个厅室浏览了一遭,方才来到清幽高雅的茗香厅。

一个有屏风遮挡的雅室里,卫鞅正在若有所思地品茶。他感到洞香春今晚似乎有一种特异的气息,以往极为热闹的论战堂竟然没有一个“主战”的名士,甚至连“助战”的士子也不见踪迹,想看热闹听消息的吏员商贾走进来看看,便也出去饮酒博彩了。饮酒的开间大厅客人倒是不少,只是没有一个士子模样的饮者,座中几乎全是华丽的商人与矜持的官吏。以往相对冷清的茗香厅,今晚却是三三两两地不断来客,竟然大都是布衣士子。这茗香厅与其他厅室的不同处,在于这里都是一个一个清幽雅致的小隔间,以与品茶的境界相合。虽然如此,隔间之间还是能时时隐约听到高谈阔论与朗朗笑声。今晚却忒煞奇怪,一个个隔间分明都是三五相聚,却竟然都是静悄悄的。难道都在像他这样细心品茶?一阵思忖,卫鞅笑了,洞香春原本就是无奇不生的地方,想它做甚?于是,心念一动,揣测着秦国求贤令会是何等写法。假若不尽如人意,自己该怎么对白雪说明?白雪又会是什么想法?一时想来,纷乱得没有头绪。

正在此时,轻轻几声敲叩,屏风隔间的小门被轻轻移开。卫鞅心中烦躁,头也不抬挥挥手道:“这里还有人来,请去别处了。”却听一个苍老的声音悠然道:“足下品茶悠闲否?”

好熟悉的声音!卫鞅抬头一看,却是一个白发白须的老人,身后站着一个俊朗少年。卫鞅惊喜过望,站起身深深一躬道:“前辈别来无恙?”老人爽朗大笑:“人生何处不相逢也。”卫鞅笑道:“前辈神龙见首不见尾,相逢岂是易事?请前辈入座。”老人微笑入座,少年便横坐相陪。老人道:“这是我孙儿。来,见过大父的忘年好友。”俊朗少年向卫鞅默默行礼,卫鞅也微笑还礼。侍女装扮的梅姑微笑着上了一份新茶,轻轻退出,急忙去找白雪了。

“冬雪消融,河冰已开,前辈又踏青云游了。”

老人哈哈一笑:“疏懒散淡,漫走天下也,原不足道。却不想与足下再度萍水相逢,这却是天缘了。”

“蒙前辈启迪,卫鞅多有警悟,只是不知西方于年后有何变数?”卫鞅在委婉地试探老人是否知晓秦国求贤令,以便判断老人与秦国的渊源有多深。

“敢问足下,别来可有谋算?”老人微笑反问,对卫鞅的问话不置可否。

“不敢相瞒,卫鞅对何去何从仍无定见。读了几卷西方之书,毕竟对西方实情不甚了了,委实难以决断。”卫鞅实话实说。

老人微笑点头:“很巧,老夫路过西方之国,恰巧知道些许消息。其灭国危难似已缓解,朝野颇为振作。新君似决意图强,向天下各国发出求贤令,寻求强国大才。老夫以为,此举创战国以来之求贤奇迹。只可惜,老夫已经力不从心了,否则,也想试试。”说完,一阵爽朗大笑。

“先辈,”卫鞅并没有惊讶,“自古求贤之君多矣。向普天之下求贤,委实难能可贵,称奇可也,未必称得一个迹字。迹者,事实之谓也。能否招得大才?终须看求贤之诚意,之深切,否则,一卷空文而已。”

老人对卫鞅带有反驳意味的感慨,丝毫没有不悦,反倒是赞许地点头道:“足下冷静求实,很是难得。老夫没有觅得求贤令请足下一睹为快,诚为憾事。然则,我这孙儿过目不忘,在栎阳城门看得一遍,已能倒背如流了。玄奇,背来听听。”

卫鞅忙拱手道:“有劳小兄。”

俊朗少年笑着点点头,轻轻咳嗽一声,一口纯正的雅言念诵道:

求贤令

国人列国贤士宾客:昔我穆公自岐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西霸戎翟,广地千里,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会往者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未遑外事,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献公即位,镇抚边境,徙治栎阳,且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寡人思念先君之意,常痛于心。国人宾客贤士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

卫鞅听罢,一时久久沉默,胸中翻翻滚滚地涌动起来。

这时,布衣士子装扮的白雪轻步走了进来。卫鞅眼睛一亮,对老人笑道:“前辈,这是我的手谈至交。小弟,这位是前辈高人。”布衣士子恭敬拱手道:“晚生见过前辈。这位小兄的雅言好纯正也。”老人笑道:“只是可惜,老夫没有盖官印的求贤令原件也。足下请坐。”布衣士子笑着向老人一躬,在卫鞅案头打横坐下,从怀中掏出一个青布包打开:“前辈、兄台,这位小兄也请看,这便是秦国求贤令原件,发到魏国的!”说着拿出一卷竹简递给卫鞅。

卫鞅道一声“多谢”,连忙打开,一方鲜红的大印盖在连接细密的竹简上,分外清晰。卫鞅细细地看完,不禁赞叹道:“小兄背诵,一字不差!”又是不由自主地从头再看。良久,方才抬头,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老人微笑道:“足下以为,秦国这求贤令如何?”

“好!有胸襟!”卫鞅不禁拍案赞叹。

“就如此三个字?”过目不忘的俊朗少年笑问一句,脸上飞起了一片红晕。

卫鞅看了少年一眼,正色缓缓道:“这求贤令大是非同寻常。其一,开旷古先例,痛说国耻。历数先祖四代之无能,千古之下,举凡国君者,几人能为?几人敢为?其二,求强秦奇计,而非求平平治国之术,足见此公志在天下霸业。身处穷弱,被人鄙视,却能做鲲鹏远望,生出吞吐八荒之志。古往今来,除禹汤文武,几人能及?其三,胸襟开阔,敢与功臣共享天下。有此三者,堪称真心求贤也!”显然,卫鞅是被求贤令真正地激动了。老人平静的面颊突然抽搐了几下,那位俊朗少年竟像是对方在赞颂自己,变得满面通红。白雪盯着卫鞅,明亮的眼睛一直在燃烧。

终于,老人笑道:“足下以为,求贤令有瑕疵否?”

卫鞅慨然道:“秦公意在恢复穆公霸业,其志小矣。若有强秦之计,当有一统天下之大志!”

老人仰天大笑,拍案道:“好!山外青山,更高更远。然则敢问足下,今见求贤令,可否愿去秦国一展抱负?”

卫鞅笑问:“布衣小弟,以为如何?”

白雪拍掌笑道:“自然好极。我也想去。”

卫鞅向老人一拱道:“今见求贤令,心方定,意已决,我当赴秦国,一展胸中经纬。”

“人云上将军庞涓软禁足下于陵园,可有脱困之法?”

“庞涓只想卫鞅为他所用,并非以为卫鞅才堪大任。否则,以孙膑先例,鞅岂能稍有出入之便?唯其如此,脱困尚不算难。”卫鞅颇有信心。

“能否见告,足下何以不做军务司马?此职亦非庸常也。”

卫鞅浩然一叹:“鞅虽书剑漂泊,然绝不为安身立命谋官入仕矣!生平之志,为国立制,为民做法。寥寥军务,何堪所学?”傲岸之气,盈然而出。

“足下特立独行,他日必成大器。”老人赞叹罢拈须微笑,“老夫可否为足下入秦谋划一二?”

“敢请前辈多加指点。”

“我有一个像你这样年轻的忘年交,在秦国做官。老夫与足下几个字,你去见他,他可将你直接引见于秦公面前,也省去许多周折,之后就看你自己了。老夫忠告足下,老秦人朴实厚重,厌恶钻营,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才干去开辟,没有谁能帮你。”说完,从怀中掏出一个长不盈尺的铜管递给卫鞅,“请足下收好。”

卫鞅起身深深一躬:“多谢前辈教诲。我们两次相逢,敢问前辈高名大姓?”

老人笑道:“老夫因先祖之故,欠下秦国一段人情,是故想助秦国物色三二大才。此事一了,老夫就此云游四海了。世外之人,何须留名?”

卫鞅怅然一叹,默默点头。

白雪笑道:“前辈说要为秦国物色三二大才,难道天下大才竟有与我兄比肩者?”

老人大笑:“金无足赤,才无万能。汝兄治国大才也,然兵事战阵、理财算计等,岂能尽皆卓然成家?”

卫鞅诚恳道:“前辈明锐衡平,是为公论也。”

老人站起一拱:“老夫告辞了。”

白雪一拱手笑道:“前辈,难道从此不再相逢?”

老人目光猛然在布衣白雪身上一闪,沉吟笑道:“姑娘,二十年后,或许还有一晤。”

老人叫了一声“姑娘”,白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这,这?”

老人、卫鞅和那个俊朗少年一齐大笑起来,引得白雪也大笑起来。

老人向俊朗少年点点头:“走了。”说着向卫鞅白雪摇摇手,示意他们不须相送,径自回身去了。卫鞅白雪怔怔地望着老人背影,不禁叹息了一声。

老人和少年走过茶酒两厅的甬道,听见酒厅中传来悠扬的埙笛合奏,一个士子高亢明亮的歌声颇显苍凉。老人与少年同时止步倾听,只听那歌声唱道:

日月如梭 人生如梦

流光易逝 功业难成

大风有隧 大道相通

何堪书剑 歧路匆匆

国有难也 念其良工

鹦其鸣也 求其友声

俊朗少年听得痴了。老人轻轻叹息一声,抚着少年肩膀,少年恍然一笑,两人匆匆出了洞香春。

走到天街树影里,俊朗少年低声笑道:“大父,那个士子唱得好也。”老人笑道:“你知晓他是谁?”少年惊讶:“大父知晓么?”老人笑道:“走,我们这就去找他。”少年笑道:“人家在洞香春,你往哪儿走?”老人悠然道:“此人性情激烈,行止若电光石火。唱完这首歌子,他就不在这里了。我知晓他去处。”少年道:“这就去么?”老人道:“对,饱餐一顿,五更出发。”

六 申不害要和卫鞅较量变法

百里老人和玄奇昼夜兼程,快马疾进,第三日赶到韩国,还是迟了一步。

韩国都城新郑坐落在洧水北岸。城池不大,历史却是悠久得很。相传这里曾经是黄帝的都城,留下了一个有熊氏城墟。周宣王时封了他的弟弟姬友做诸侯,国号“郑”,封地在华山以东,史称郑桓公。这郑桓公眼光颇为远大,在周幽王时见西周国运大衰,便将封地轴心城池迁徙到华山以东近千里之外的颍水洧水之间,远远躲开了灾难即将来临的镐京。到了第二代,郑武公率领臣民,将黄帝废墟一带的荒芜土地全部开垦出来,并在黄帝废墟上建立了一座大城,定名为新郑。从此,小小郑国日益强大。到了郑庄公时,郑国称霸一时,天下呼之为“小霸”。谁想自郑庄公之后,郑国一代不如一代。到了战国初期,郑国第四百二十一年的春天,也就是公元前375年,终于被新诸侯韩国吞灭。韩国原都城在黄河西岸的韩原,灭郑后便将韩国都城南迁新郑,远远离开咄咄逼人的魏国安邑。到韩昭侯时期,韩国已经南迁新郑二十余年了。

然而,天下事颇多迷惑处。韩国南迁后国力便渐渐衰弱,新郑也萧条冷落起来,连郑国时期表面的繁华侈靡也没有了。韩昭侯已经即位八年,眼见国力萎缩,深感寝食不安。韩国朝野仿佛受了国君的感染,无处不散发出一种萧瑟落寞的气息。就说这新郑街市,房屋陈旧,店铺冷清,行人稀少,车马寥落。百里祖孙走马过街,也成了行人关注的新鲜人物。玄奇笑道:“大父,这韩国忒冷落,比秦国也强不到哪里去也。”老人摇摇手,自顾寻街认路。

百里老人要找的人大大有名,他就是法家名士申不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