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卫鞅入秦(9)
老里正笑道:“人家魏国,做苦酒用的都是五谷。老秦穷哩,收些烂掉的山果汁水,藏在山窖里,两三年后便成苦酒了。这几年天旱,山果没得长,苦酒也没得做了。这是最后一坛,八年了,舍不得哩。”
卫鞅听得酸楚,拱手道:“素不相识,受此大恩,何以回报?”
“回报?”族老哈哈大笑,“远客入老秦,便是一家人!若求回报,算得老秦?”
蓦然,卫鞅在火光下看见族老半裸的胳膊上有一块很大的伤疤,再听老人谈吐不凡,恭敬问道:“敢问老伯,从过军?”
族老悠然笑道:“老秦男丁,谁没当过兵?你问他们。”
倒酒瘸子高声道:“族老当过千夫长,斩首六十二,本事大哩!”
卫鞅肃然起敬:“族老,为何解甲归田了?”
瘸子喊道:“丢了一条腿,打不了仗咧,还有啥!”
卫鞅低头一看,族老坐在石头上盘着的分明只有一条腿,破旧的布裤有个大洞,鲜红的大腿根在火光下忽隐忽现。卫鞅心如潮涌,颤声问:“官府没有封赏?”
里正粗重地叹息了一声,冷冷一笑:“封赏?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盔甲,都没得拿回来。光身子一人被抬回来,没婆子,没儿子,老可怜去了。”
一个老妇人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的儿呀,你回来——”
瘸子尖声喊道:“老婶子,哭个啥?挺住!给你客说,我山河里百十口人,五十来个男人当兵打过仗,活着的都是半截人,你看!”瘸子猛然拉开自己的布裤,两腿上赫然露出十几个黑洞,“这是中了埋伏,挨箭射的!再看他们。”
男子们默默地脱去破旧的衣衫,火光照耀下,黝黑粗糙的身体上各种肉红色的伤疤闪着奇异的惊心动魄的亮光!村人们掩面哭泣,唏嘘不止。
族老高声呵斥:“都抬起头来!哭个甚?这是迎客么?”
村人们中止了哭声,抽抽嗒嗒地拭泪抬头。
卫鞅已经是热泪盈眶,默默拭去,哑声问道:“斩首立功,不能任官,爵位也不给?”
族老叹息道:“好远客哩,普天下爵位都是老世族的。我等贱民,纵然斩首立功,也只配回家耕田卖苦。能在回来时领上千把个铁钱,泥土糊间房子,就托天之福了,还想爵位?客从外邦来,天下可有一国给贱民爵位的?”
卫鞅默默摇头,无言以对。
里正笑道:“说这些做甚?客又不懂。老哥,上肉。”
族老点点头,高声道:“咥肉——”
瘸子高兴地跳起来蹦到篝火前,拿出一把短剑,极其利落地将烤野羊割成许多大小一样的肉块。两个赤脚男孩子飞跑着专门往每人面前送肉。唯有卫鞅面前的是一块肥大的羊腿。肉块分定,一位一直默默无言的红衣老人站起,从腰间抽出一支木剑,肃然指划一圈,高声念诵起来:“七月流火,天赐我肉,人各均等,合族兴盛——咥肉!”村人们欢笑一声,各自抓起面前的肉块。里正和族老向卫鞅一拱手,“客请。咥!”
卫鞅知道,秦人将吃叫做“咥”。这是极古的一个字,本来发源于周部族。《周易》的《履卦》就有“履虎尾,不咥人,亨”的卦辞。《诗经·卫风》也有“咥其笑矣”的歌词。老秦部族与周部族同源,又继承了周部族的西土根基,周部族特殊的语言自然也就在秦人中保留了下来。周部族东迁洛阳后,悠悠数百年,大受中原风习的渗透影响,反倒是丢失了许多古老的语言风习。这个“咥”字,便成了秦人独有的方言。被东方士子讥笑为“蛮实土话”。卫鞅却觉得这个“咥”字比吃字更有劲力,口至食物便是“咥”,多直接。“吃”字呢,绕一大圈,要乞求才能到口,多憋气。所以他到秦国后,很快学会了这个“咥”字,一坐到案前,拿起筷子说一声:“咥!”立即开吃。几次惹得侯嬴哈哈大笑。
此刻,卫鞅也笑着拱手道:“多谢。咥!”在欢笑声中和村人们一起啃起了烤羊肉。卫鞅撕下一半羊腿,递给身旁的里正女儿道:“给你,我咥不了的。”女儿粲然一笑,拿过来放在手边。
瘸子尖声喊道:“来,山唱一支!”
山民吹起呜呜咽咽的陶埙,一齐用木筷敲打着陶碗唱了起来:
七月流火 过我山陵
女儿耕织 男儿作兵
有功无赏 有田无耕
有荒无救 有年无成
悠悠上天 忘我苍生
陶埙呜咽,粗重悠扬的歌声飘荡在夏夜的山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回到老里正家里,看天上月亮,已经是三更将尽了。老里正只有一座两开间的砖泥屋,显然无处留客。卫鞅对风餐露宿有过锤炼,坚持要睡在院子里。可老里正夫妇无论如何不答应,说山风要受凉,硬是要他睡在靠近窗户的墙下。这个位置和老里正夫妇一家仅仅隔了一道半尺高的土坎儿,老里正说,那里是专门留宿贵客的,冬暖夏凉哩。卫鞅虽说不怕清苦,也抱定了随遇而安的主意,但对这男女老少同屋而眠,的确是难以接受。然这些山民朴实憨厚,丝毫不以客人见外,如果拒绝,那是大不敬也。想来想去找不到托词,卫鞅只好在窗下和衣而卧,连日奔波疲劳,竟也呼呼睡去了。
酣梦之中,老秦人们在呼啸冲杀,骤然间尸横遍野,伤兵们凄惨哭嚎,躺在山村荒野中无人过问,一头怪兽不断地吞噬伤兵,一个美极的女子长衣飘飘,将怪兽一剑杀死,却是白雪!她紧紧抱住自己,解开了自己的衣服,双手在他身上轻轻地抚摩,她真大胆,竟然……卫鞅在奇异的感受中霍然坐起,揉揉眼睛,定神一看,只见里正女儿赤身裸体地趴在自己腿上蠕动着,丰满的肉体在暗夜中发出幽幽的白光。卫鞅惊出了一身冷汗,双手推开光滑的肉体,低声道:“小妹妹,不能,不能如此。”山村少女扑哧一笑:“怕甚?爹教陪你的,你不要我,没脸见人哩。”卫鞅想了想道:“我想小解,跟我到外边院子里可好?”少女笑道:“想尿哩,走。”说着光身子披了件衣服,拉起卫鞅到了院中。
残月西沉,院中一片朦胧月色。卫鞅笑道:“小妹妹,拉片席子陪我说会儿话,好么?”少女高兴道:“好哩,想咋就咋。”拉来一片破席,教卫鞅坐下,自己偎在他旁边。卫鞅脱下长衫亲切地说:“小妹妹,穿上这件衣服再说话,冷哩。”少女笑笑,穿上长衫包住了自己,又趴在卫鞅腿上。卫鞅笑道:“小妹妹,多大了?”
“十三。客多大?”
卫鞅笑道:“老哩,三十六了。有婆家么?”
“没。村里没有后生,只有老半截人。”
“小妹妹,陪过别的客人么?”
“没。娘说,我还没破身哩。”
卫鞅长长地叹息一声:“小妹妹,想找个好后生么?”
“想。”少女明亮的眼睛涌出了泪水。
卫鞅含泪笑道:“小妹妹,叫我一声大哥,大哥帮你。”
“大,哥——”少女抱住了卫鞅,一声哽咽。
卫鞅不断找各种话题,终于和这个十三岁的山村少女说到了天亮。
清晨,老里正夫妇高兴地给卫鞅做了最好吃的野菜疙瘩,连连说碎女子没有陪好客。卫鞅百感交集,吃完野菜疙瘩,站起来肃然拱手道:“老伯,我乃四海游学的士子,要钱没用,我想给你留下九百铁钱,再盖间房子。请老伯万勿推托。”说着拿出钱袋捧到老里正面前。
“啥?这叫啥事么!不成!”老里正一听,面红耳赤,高声回绝,显然有受到欺侮的感觉。卫鞅无奈,只好收起钱袋,叹息道:“老伯,村里没有年轻后生,我想将小妹妹认做义妹,带她到栎阳一个朋友那里做份生计,不知老伯意下如何?”老里正惊讶地睁大眼睛喊道:“碎女子,过来!昨晚没陪客?”少女垂头低声道:“陪了。”里正道:“睡了没?”少女擦着眼泪摇摇头。老里正摇头叹气:“咳,不中用的东西!婆子,你说。”老妇人擦着眼泪道:“客是好人哩,叫碎女子跟他去。”老里正挥挥手道:“去去,在村里也是见不得人哩。”老妇人擦泪道:“碎女子,快给客磕头,叫大哥,快!”少女笑道:“娘,昨晚叫过了。”便跪倒在卫鞅面前叩头。卫鞅连忙扶起:“小妹妹,不用了,跟大哥走。”老里正挥手道:“村人还没起哩,快走。”老妇人道:“走,我送客,送碎女子。”
卫鞅向老里正深深一躬:“老伯,父老始终无人问我姓名。在下实言相告,我叫卫鞅,前往栎阳修学。如果你想小妹了,就到栎阳渭风客栈来找。”
“记下了,走。”老里正抹抹眼泪,背过身去了。
太阳还没有爬上山巅,山沟里尚是蒙蒙发亮。卫鞅牵着山女的手走出了沟口,老妇人在身后遥遥招手。
“大哥,我还没出过沟哩。”
“跟大哥走,长大了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