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瓦釜雷鸣(8)
井田制下,农户各家的城外房子都在自己的田里,分散居住,遥遥相望,才有所谓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说。官府所谓的“里”与民人口中的“村”,指的只是一个治理区域,而没有集中的居住地。废除井田则要来一番大折腾。首先,农户(不管是自由民还是依附隶农)要从井田里搬出来,在不能耕种的山坡或荒滩集中盖房子居住。一拆一迁一盖,对农人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其次,井田中原来的庄基地和原来的田界以及原来的车道、毛渠道,都要开垦出来合并成耕田一并分配,合起来叫“开阡陌”。虽然,后世大儒朱熹考据“开阡陌”之“开”为开买卖之禁,而不仅仅是开渠开路。然在变法之初,开渠开路开田界还是最主要的。原先分散在田中居住,各家的院子和打谷场都很大,占了很大一部分可耕地。私田之间,地界很宽很高,几乎和小路一样,也占去了一部分可耕良田。更占地的是纵横田间的车道。春秋和战国初期的战争是车战,战车又是农家自造(每十户或更多,出一辆战车)。所以在田野里必须留出战车道路。更有大规模车战碾出的道路和毁坏的田野。这些又占去了许多良田。如今要农人搬出田野,以里为单元集中居住,将田中的车道、地界、庄基场院和废弃的渠道统统开垦出来,变为良田重新分配。这样,一方面是节省土地(集中居住的村庄占的是荒地),一方面是大量增加土地。一正一反,秦国的土地资源便大大丰富起来。但是这一拆一迁、集中成村、开垦路界、重新分地,人力财力大折腾,引出的利害冲突可当真不少。
白氏部族的不满,尚不在这些表面冲突之中。
以孟西白三族在乡闾之间的势力与影响,他们不会担心在拆迁聚居和重新分配中折损了自己的物事,他们的好田好地不会因为新法而减少,反而会增多。他们都是殷实的老族农家,寻常农户在拆迁搬家中的艰难对他们并不构成威胁,也伤不了他们的元气。白氏部族的不满,不在寻常农家的这些琐碎担忧,而在他们的特殊地位将在新田制中失去。
郿县的孟西白三族,都是贵族血统的自由民,向来被秦国公室当做“国人”对待,其地位本来就与依附隶农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与普通的自由民也有很大的不同。白族的最特殊之处在于,在孟西白三族中,唯有白族是太子封地。太子封地,是秦国在春秋时期的传统做法——太子一旦明确,无论其年长年幼,都有一块储君封地。这种封地与权臣豪族的封地不同:一则,农家庶民不改变原来的自由民身份或隶农身份(豪族领地的农人大多是依附隶农),譬如白氏部族被确定为太子封地,但依然是显赫的自由民;二则,太子对封地民众只有象征性的治权。也就是说,既不像豪族领地那样的完全治权,也不像寻常土地那样完全归郡县官府治理。太子府向郿县封地派出的常驻官吏只有一个,而且不管民治,只管督导农耕和收缴赋税;三则,太子封地享有许多农人不可企及的特权。最简单的一点,若逢天旱,百里渠的渠水便要首先保证太子封地的农田浇灌。如果县令执行不力,或有与封地抢水之类的事端发生,封地的常驻官吏就会立即上报太子府,给予严厉惩治。夏天抢水与戎狄移民械斗时,白龙其所以比较冷静迟缓,也是因为白氏部族从来没有感受到缺水对他们的威胁。
如今,卫鞅的新法令非但要废除井田,而且要取消公室贵族的封地——新法令规定,公室贵族必须对国家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仅凭贵族身份享有封地。这样一来,太子的封地自然要被取消,白氏部族作为太子封地所享有的特权也将随之烟消云散。白龙心里很别扭,觉得这新法令处处透着一股邪乎劲儿,硬是和体面人家过不去!眼看着白氏家业和老祖先创下的部族荣誉要在新法令中沉沦下去,自己也要成为白氏部族最没出息的一代族长,窝火得吃不下睡不着,几天不说一句话。
八月头上,老白龙准备了一份特殊的乡礼,带着族中一个识得字的先生,赶到了栎阳。
“老族长,到栎阳见谁?”将到栎阳,细长胡须的先生小心翼翼地问。
“多嘴。到时自然知道。”
进得栎阳,天色傍黑。白龙走马向国府偏门径直而来。细胡须先生惊讶得合不拢嘴,看来,老族长要走“天路”了。
“老族长,”细胡须先生压低声音道,“是否先见见当家的白将军?”
白龙默默地摇摇头,下马拴马,走到门前对守门军吏拱手道:“郿县白龙,求见太子,相烦将军通禀。”军吏笑笑:“太子封地的白族长啊,请稍待。”匆匆进门去了。细胡须先生没想到老族长如此体面,简直和栎阳朝臣一般,又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顷刻之间,军吏出来拱手道:“白族长请。”白龙一拱手,大步进门。细胡须先生背着青布包袱也匆匆跟了进来。
太子府很小,只是栎阳国府的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进的书房里听太子傅公孙贾讲解《尚书》。军吏禀报白龙求见,太子皱皱眉头道:“带他去见总管,公孙师正在讲书。”公孙贾却笑道:“是封地族长,太子还是见见,讲书无甚耽搁。”太子便道:“既然如此,教他进来。公孙师无须回避,也帮我听听。”公孙贾拱手笑道:“臣遵命就是。”
白龙是第二次见这位太子了。第一次是五六年前初封地时的“赐封”晋见,那时太子才六七岁。白龙只知道太子叫嬴驷,是新任国君的唯一的儿子。但就是那短短的一次礼仪性的晋见,白龙已经对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龙的第一感觉是太子不像个年仅六七岁的孩童,他举止得体,说话清楚,竟然还问了白氏部族的人口、地亩和收成年景。白龙事后感慨万端,直说:“龙种就是龙种!”就因了这特殊的好感,白龙在每年两次上缴五谷赋税时,都要给太子特备一份少年王子准定喜欢的礼物,或是一张良弓与一壶好箭,或是一只上好猎犬。有一年是一把戎狄人用的锋利匕首,太子高兴得直说:“白老族长好!”在这种极少见面却又慢慢渗透着的一种好感中,白龙和小太子之间,好像有了一种忘年的神交。白龙委托封地官吏请太子恩准的一些变通,几乎是有求必应,没有遭到过一次拒绝。白龙觉得这个太子少年世故,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还有主见,确实有王者气派。倏忽五年不见,太子该当没甚变化。
“郿县封地族长白龙,参见太子——”白龙匍匐在地,大礼三叩。他是一介庶民,和太子天地之别,就选择了这种异乎寻常的礼节。
“白老族长,快快请起。几年不见,族长老了许多也。”
“屈指五年,太子却是长大了,一身英气,老朽高兴也。”
“老族长请坐。上茶。老族长远道而来,有事就说,说完了用饭。”
白龙坐在长案前虽显局促,却也教人觉得实在可靠,一拱手慨然道:“也没甚大事,几年不晋见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来栎阳,买些许农具,顺便拜见太子,带来三张貂皮,给太子冬天做件皮衣,遮挡风寒。”话音落点,细胡须先生忙打开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张制好的貂皮。太子接过笑道:“呀,如此雪白细软!我还真没见过这等上好的貂皮。公孙师,你看看。”公孙贾接过抚摩一番,赞叹道:“毛色好,做工细,上等皮子也!”白龙笑道:“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阴山下猎得的。胡人说,此等貂皮化雪于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请太子试着穿。”太子高兴地笑起来:“好!今冬狩猎不怕风雪了。”公孙贾点头道:“白族长终归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着太子,难得也。”白龙长嘘一声,只是低头不语。
公孙贾打量着这个陌生老人,心中一动:“老族长啊,新法分地,郿县进展如何?白族长分了几多好田?”
“对,老族长,说说,分了几多好地?”太子也兴致勃勃。
却不料老白龙“噢——”的一声痛哭起来,嘶哑呜咽,凄惨酸楚,那一只断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动。少年太子嬴驷慌得无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面前连连道:“老族长莫哭,莫哭,有事尽说,有事尽说。”公孙贾叹息一声:“老族长,你是太子府的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个甚?说也,赋税重了?”太子笑道:“那还不易?太子府明年减半收。我这太子府,吃不了恁多粮食。”
老白龙抹抹眼泪,摇头哽咽:“太子哪里话来?白氏千户,做了太子封地,是天大的幸事。老秦人,谁个不想给太子府多贡点物事?老朽所哭,为的是不能再给太子效犬马之劳了,这条路,走到头了。”
“却是为何?”太子惊讶,脸骤然涨红起来。
公孙贾淡淡笑道:“太子忘了?新法要取缔公室封地。”
“取缔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缔么?公孙师,我如何不知?”
“国君有令,只给太子讲书,暂不给太子讲秦国新法。”公孙贾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地站着,一时没有话说。
白龙痛心疾首:“郿县和华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的封地。这新法邪乎,竟要取缔公室封地,还要抢走先君穆公赐封给功臣的养生田!天理何存哪!男女老少都害怕,都请做太子封地哪!太子不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就完了……”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太子焦躁,在书房中走来走去:“这,这,是新法?我听君父说,秦国要变法,这就是变法么?岂有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个卫鞅,不知道么?”
公孙贾默默摇头,沉重叹息,却是一言不发。
太子猛然站定,慷慨激昂:“老族长,本太子未奉君命,封地还是封地,谁也不能动!”
“孟族,西乞族,也一样可怜。”老白龙泪流满面。
“那是增加封地,我要禀明君父再说。”
就这样,老白龙扛着太子这把“尚方剑”回到了郿县,招来族人一说,举族欢呼雀跃。消息传开,孟族西乞族立即呼应,一面上书国府请做太子封地,一面拒绝拆迁房屋,稳稳地按兵不动。孟西白三族抗命,其余稍有根基的家族也闻风即停,郿县的新田制推行顿时瘫了下来。三天之内,华山西边的孟西白三族也立即效法,非但上书请为公室封地,而且赶走了县令派来的分田县吏,做得更为明目张胆。
所有的人都怀着一个心思,有太子为老秦人说话,一个卫鞅又能如何?
八 渭水刑场对大臣贵族开杀了
事情一出,先急坏了郿县令赵亢。
赵亢本想在秦国变法中大大作为一番,治好郿县,为儒家名士争得荣耀,免得天下人说只有法家能变法理民。但是,夏天的渭水大法场,使他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夜里睡觉,梦中老是刀光鲜血人头骨碌碌滚到脚边,悚然醒来,也是大汗淋漓心惊肉跳。一个月下来,他觉得新法令森森然令人畏惧,对变法的热忱情怀竟渐渐由陌生而冷漠起来,不知不觉地对“仁政”、对“小国寡民”的闲散恬淡油然生出向往。赵亢开始后悔自己入世做官,更后悔贸然卷入变法,对兄长赵良选择的稷下学宫倒是分外怀念了。然则,如何退却?能向国君上书,诉说自己的害怕和后悔?那岂非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反复思虑,赵亢觉得唯一的办法是先拖上一段时日,然后以有病为由上书告退,万一国君不允,就请迁个清庙文官,脱离变法,日后再徐徐图之。心意一定,赵亢对推行新田制就淡漠起来,公事派给几个县吏去做,自己整日价在书房里埋头不出。谁想,就在这时候郿县出事了。
县吏们流星般赶回县城禀报,等待着赵亢的决断。赵亢一下子慌了手脚,急得团团乱转。他知道,这个时候出事,那个杀伐严厉的左庶长卫鞅决不会给他好看。万般无奈,赵亢带着一班县吏连夜赶到了太子封地白乡。
等了约莫一顿饭工夫,老白龙才“拜见”了县令大人。赵亢温言悦色地问起事情的起因,白龙却只有硬邦邦的两句话:“功臣赐田,太子封地,谁也休想动!”赵亢再说,白龙干脆板着脸一言不发。赵亢急了,厉声道:“老族长,你就不怕左庶长的大法场!”白龙冷笑:“老秦人流了那么多血,再多流点儿,又有何妨?”赵亢顿时僵在当场无话,想想不能硬逼,便软语相求,让白龙念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顶牛。磨了半个时辰,白龙慢腾腾道:“县令大人,不是我白龙不办。这是太子封地,我得见太子手谕,你说是不?”赵亢道:“有太子手谕,你就动?”白龙淡淡点头:“那是自然。”赵亢一拱手:“告辞。”
一出白乡,赵亢带了一名县吏,飞马向栎阳赶来。
卫鞅的左庶长府,早已经知道了郿县抗法、分田瘫痪的事。景监着急,请命赶赴郿县。卫鞅沉思半日,摆手道:“事大宜缓,且看看再说。”卫鞅对废除井田制的艰难早已想透,在秦国这样的老牌诸侯国,进行如此千古大变,若一帆风顺,他倒是会觉得奇怪,有意外阻力,他丝毫也不觉奇怪。但事情从太子封地生出来,他倒确实没有想到。太子正在少年,如何能对封地如此敏感执著?后边肯定有难以说清的人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