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套装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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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政侠发难(9)

“不越高山,无得通衢。纵然失足,此心无憾。”

“嬴渠梁,世间大事,不逞口舌之辩。”

“无口舌之辩,不足以明公理,正是非。”

“一身之难,不足以填沟壑。一忍之勇,可以育山川。”

“士有不忍之辱,国有不避之难。”

玄奇沉默了。突然,她抱住孝公痛哭失声,身体颤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孝公轻轻拍着她的肩膀,理顺她散乱的长发:“小妹,你是从来不流眼泪的。来,对我说说,你现下在做何事?要去何方?”

“也许,有一天你会知道。”玄奇拭去了泪水。

“小妹,我现下就想知道,我到五玄庄不知多少次了。”孝公着急起来。

玄奇明亮的眼睛扑闪扑闪的:“你可愿意一个人跟我走?”

“好,走。”秦孝公说着站了起来,向两个卫士吩咐道,“你们两个回陈仓驿站等候。”便来搀扶玄奇。

“君上不可!”两个卫士急切道,“她是墨家……万一有诈……”

“不许胡言。你们知道她是谁么?”秦孝公正色呵斥卫士。

玄奇笑道:“两位宽心。墨家除恶,严禁骗杀恶行,你们的国君不会有事。”

两个卫士无奈地拱手领命,看着秦孝公扶着玄奇向山腰小道走去。

到得山顶,玄奇遥指山谷:“看,那里,是我的家。”

孝公顺玄奇所指望去,但见两山之间一条小河流过,河畔一片小小谷地。秋色清爽,草黄叶落,一间茅屋孤零零坐落在萧疏之中,茅屋四周的篱笆竹墙影影绰绰。不远处的草滩上有一匹红马在悠闲地吃草,时而长嘶一声,山鸣谷应。

“玄奇,你直是世外高人也。”

玄奇没有笑:“走,下去看看。不用扶了,没摔伤。”

两人顺着一条经年踩出的羊肠小道下山。玄奇默默前行,孝公默默跟随,二人一路无话。到得谷底,但见小道旁收割后的谷茬已经枯黄,旁边几畦菜田却是青绿葱葱。孝公笑问:“这是秋葵还是萝卜?”玄奇揶揄道:“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了能记住?”孝公笑笑不再言语。将到茅屋,却见一株桑树已经是绿色将尽树叶金黄,树下放置了一个大木盆,盆中沙沙有声。孝公惊讶笑道:“霜降已过,尚能养蚕?”玄奇回头笑道:“此乃寒蚕。你又如何晓得?”孝公感慨,又见茅屋前面的土墙上整整齐齐地挂着铁铲药锄木耒连枷等一应农具。茅屋前的一片土地压磨得光滑平整,边上有一垛摞得很整齐的谷草。孝公知道,这肯定是打谷场了。

“吱呀”一声,玄奇推开茅屋小门:“请,国君大人。”

孝公笑笑,走进茅屋。小屋中明明亮亮,几乎没有任何陈设。东墙边一张竹榻,榻柱上挂着一支皮鞘已经黑红的阔身短剑。榻侧一个小小的木台,放着一把普通的木梳。榻前一张本色无漆的粗制木几,上面是几摞竹简。这些东西只占了一个小小角落。中间却是一个石桌,一片白布苫盖着一张古琴。没有女儿家必备的铜镜,也没有华彩的衣物,整个屋子空荡荡冷清清的。

孝公一路留心,进屋打量,此时已经是眼眶湿润了。玄奇似乎没有觉察,从陶罐里倒出一木碗清水:“河中活水,喝。”孝公接过木碗,咕咚咚饮尽。玄奇坐到竹榻上,却看着孝公不说话。

“小妹,大父何处去了?”孝公的声音有些颤抖。

“爷爷云游四海,我也不知此刻他在何处。”

“小妹倏忽一别,如此生分,世情原也淡薄也。”孝公一声叹息。

“你,是用卫鞅为左庶长变法了么?”玄奇突然问。

孝公惊讶,却又高兴:“是,你知道了?”

“是否在渭水草滩一次刑杀七百余人?”

“是,你也知道了?”

“是否杀了名士赵亢?是否毁了民居数十万?是否还要准备焚烧民间《诗》、《书》?你说,是也不是?”玄奇疾言厉色,一连串追问。

孝公点点头,笑容已经从脸上隐去:“玄奇,都是事实,但却不是你说的味道,也不是墨家所说的暴政。”

玄奇嘴唇青紫,牙关紧咬,突然泪如泉涌,趴在小台上饮泣道:“嬴渠梁,你为何要如此做?为何呀?难道变法就一定要如此么……”

孝公走到竹榻前扶着玄奇的双肩:“小妹,不要伤心,许多事都要慢慢说。你若信得嬴渠梁,就给我一个说话的机会,好么?”

玄奇回身,猛然抱住孝公,吞声饮泣不止。孝公心中一阵酸楚,大滴泪水滚落在玄奇乌黑的头发上。玄奇觉察,抬头仰望着那张诚实痛苦的脸庞,止住了哭声。她伸手为孝公拭去泪水,轻柔细致,明亮的眼中一片体恤。孝公心中潮涌,猛然抓住她的双手,脸庞伏在她小小的温热手心,强忍哭声,泪如泉涌,浑身颤抖。玄奇将孝公的头紧紧抱在胸前,轻声道:“想哭就哭,有我陪你,不怕。我甚都对你说,甚都说,哪怕杀了我……”

天色将晚时分,两人终于平静了下来。玄奇详细讲述了墨家要对秦国动手的经过和自己受惩罚的原因,末了道:“老师斥责我大事迷乱,不堪大任,罚我在这里自省三年,同时探察秦国有无改弦更张。我今日上山采药,听得有人和歌,声音似很熟悉,一个不慎,脚下踩空,滚了下来。谁想果然是你。”孝公也说了秦国变法、卫鞅遇刺、自己遭到袭击等事,叹息一声道:“我最担心的是卫鞅。秦国不能没有卫鞅,不能没有变法。”

“莫得担心。墨家子弟在栎阳受到了意外袭击,大约鬼谷子门人有意阻挠。老师见冬天将至,已经命令邓陵子撤回大山,来春再进栎阳。至于对你这个暴君,苦获一击未中,料你还要去陇西,正准备第二次捕获。怕不怕?”

孝公爽朗大笑:“捕获?我正要送上门去也。老墨子也忒小瞧嬴渠梁了。”

玄奇笑道:“你真的不怕在墨家生出意外?”

孝公肃然:“墨家子弟为了学派信念,尚死不旋踵。嬴渠梁肩负一国正道,岂能逃避风险苟且偷安?”

玄奇在孝公脸上轻轻亲了一口:“我从开始就知道,你是个秦川犟牛!”

秦孝公哈哈大笑:“你,不也是个墨家犟妞?”却将“妞”念成了“牛”,使一口温婉官话的玄奇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秋月已上东山,玄奇在茅屋里做了野菜饼和米菜羹。孝公生平第一次如此贴近地看女子下厨,见玄奇围着粗布围裙,又显得明艳本色,不禁一股温暖涌上心头,暗自感慨隐居田园的愉悦洒脱,自己却偏偏无缘。片刻之间,青绿的野菜面饼和金黄的米菜羹摆在了木几上,孝公胃口大开,吃喝得啧咂呼噜,声气大作。玄奇笑得不亦乐乎:“我的国君大人,你慢点儿好么?馋相!”拿面巾轻拭他额头汗水。孝公高声道:“再来一碗!”理直气壮俨然夫君。玄奇拍拍他的头:“吆喝甚?村汉一般。”孝公慨然道:“村汉好啊,一个老妻三间屋……下边甚来着?”玄奇咯咯笑得弯腰蹲在地上,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上气不接下气:“冬来,火炕,春来……”却不再说了,转身盛羹。

“哎,这春来如何?”

玄奇悠然一叹:“春来哭啊。”

孝公笑道:“这词儿不好,春来哭甚?”

“暖阳阳,饿断肠。不哭么?”

孝公恍然叹道:“是了是了,难怪孔夫子没有将它编进《诗》里。”

玄奇揶揄道:“村汉好么?”孝公默然一叹。

吃罢晚饭,明月已到中天。玄奇领着孝公在河谷漫步。孝公猛然问:“小妹,你一个人如何在这里维持生计?能自食其力?”显然,这个问题一直搁在他心头。

玄奇笑道:“做国君就是蠢。给你说,每一个墨家子弟,在总院之外都有一个自立的小田园。这小田园必须是自己亲手开垦,一则做在外游学的根基,二则是总院在各国的伸展根基。这片河谷小园,是我在三年之间断断续续开垦的。你来看,这里是我的谷田,小十亩,足够吃。这里是菜田,大约一亩,也够了。山上,还有取之不尽的药材野菜。”

“那还有衣服、农具、其他所需器物呢?”

“换呀。拿我不用的东西到集市上换。”

“你拿甚换?家徒四壁,有用不上的物事?”

玄奇笑笑,“我的国君,你还真得好好学学也。你看,这是两株桑树,那一株细小的是女桑,那株高大的叫柘桑。记得孟子的话么?”

孝公恍然笑道:“啊,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

“如此便是了。”

“话虽如此,可这两株桑树,究竟能做甚物事?我终不明白。”

玄奇咯咯笑着:“你也就是问我。”掰着指头诉说起来,“听好了:三年桑枝,可以做老杖,三钱一支。十年桑枝,可做马鞭,一支二十钱。十五年干枝,可做弓材,一张弓两三百钱。做木屐,一双百钱。做剑柄刀柄,一具十钱。二十年老桑,可做轺车良材,一辆轺车,可值几多?晓得么?”

孝公惊讶道:“轺车一辆,万钱左右也。”

“是啊,桑树还可做上好马鞍。桑葚则可食可卖。我那株柘桑尽皆宝贝,柘桑皮是药材,也还是染料,能染出柘黄色丝绸。柘桑叶喂蚕,其丝异常细韧,可做上好琴弦,清鸣响彻,胜凡丝远矣。凡此等等,岂不能换来等闲日用之物?那株女桑更宝贵,不对你说了。”玄奇一口气说来,珠玉落盘般脆亮。

孝公不禁感慨叹息,“我只知公室之桑,由国后于春三月沐浴而种,可丝衣。竟不知桑树有此等诸多用途,何其蠢也!”

玄奇大笑道:“蠢蠢蠢!蠢哥哥!”拉着孝公双手,“想不想听我奏琴?”

“好!我正想听听柘蚕丝做的琴弦。”

玄奇高兴地搬出古琴,安放在谷草垛旁的一块青石上,又恭敬地燃了一炷香插在琴前香炉里,坐正身子,轻拨琴弦,一阵清亮浑厚的琴声便在谷场中荡开,典雅旷远。玄奇望着圆圆的秋月,轻声吟唱:

陈仓河谷兮渭水之阳

养育斯人兮慰我肝肠

女桑柘桑兮齐我百物

禾田菜园兮做我谷仓

淙淙流水兮琴声泱泱

山月皎洁兮与诉衷肠

松涛呜咽兮入我梦乡

青灯黄卷兮流我时光

今欲别去兮谁为惆怅

女儿依依兮恋我陈仓

恋我陈仓兮永莫相忘

衣食父母兮山高水长

……

琴声戛然而止,缥缈的余音在山谷久久回荡,孝公不禁听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