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蒹葭苍苍(5)
大良造是秦国传统爵位的第十六级[4],是最高爵位中囊括军政实权的实际爵位,其上的四级爵位基本上是虚衔。战国后期军政分权,大良造爵位也成为荣誉虚衔,以至最终消失。卫鞅升任大良造的消息传开,震惊秦国朝野,世族大臣们瞠目结舌却无话可说。根据秦国传统,与公室联姻的大臣自然便是公室贵族成员,也自然是高爵重臣,即或功勋平平,也能晋升高爵,何况卫鞅两次变法的赫赫功劳,谁能提出反驳?然则,贵族们还是对卫鞅的一举跃升六级(左庶长乃第十级爵位)、总揽军国大政感到震惊。对这样一个骤然集公室贵族身份和军国权力于一身的卫鞅,谁还能轻易撼动他?
秦孝公此举,几乎是将整个国家权力交给了卫鞅,一举廓清了弥漫朝野的等待卫鞅失势的复辟阴霾。庶民们奔走相告,不再担心变法再变回去。阴沉沉的世族们则大大泄气,开始慢慢地向卫鞅的变法势力靠拢了。
当这两个消息震荡秦国朝野时,蜗居书房的甘龙一动不动,就像一条阴鸷的老狐。
孤独无形的密谋,一举将嬴虔和太子从变法势力中分离出来,而且给卫鞅树了一个异常顽强的敌人。这是甘龙的阴谋杰作。可是,他还没有暗自高兴几日,局势就发生了更大的变化,秦公与卫鞅联姻,卫鞅升任大良造并总揽军政大权。从内心讲,甘龙对卫鞅这种只知做事而不知做人的才士并不感到畏惧,这样的人倒台很容易。但是,甘龙对秦公的权术谋略却感到莫名其妙地畏惧,这个与卫鞅同样年轻的国君,直是天生的权谋奇才。他那不露痕迹的权力动作,每次都击到了朝局的要害,似乎谁也没觉得针对自己,却结结实实地震慑着每一个或明或暗的对手。他没有寻常国君惜权如命的弱点,敢于将最大权力交给他所信任的重臣,他不关注细致具体的政务,只在关键时刻扭转危局。嬴渠梁天生就是一个罕见的明君,卫鞅天生就是一个罕见的强臣,如今这俩人紧紧携手结为一体,甘龙难道注定要无声无息地老死不成?
“父亲,杜挚前来探病。我说父亲身体不适,他坚持求见。”儿子甘成轻声禀报。
“教他进来。否则,那头犟驴会坐三天三夜。”
杜挚黑着脸走了进来,深深一躬:“老太师,杜挚欲辞官还雍城老家,敢请赐教。”
甘龙丝毫没有惊讶,叹息一声:“可惜也,秦国从此没有杜挚这个人了。”
“隐居故乡,强如在栎阳窝囊下去。”
“蠢也,蠢也,一叶障目。”
“老太师,此话怎讲?”
甘龙苍老嘶哑的声音一字一板:“秦国正在连根折腾,举国无净土,岂有隐居之地?庶人之身还乡,即刻编入连坐连保,躬耕参战,躲无可躲,藏无可藏。新法不二出,拒绝农战者皆为疲民,一个里正就能将你置于死地。你杜挚身为贵胄,纵然忍得与贱民为伍,能保定自己不犯法或不受别人连坐?届时,却来何人救你?”
杜挚一头冷汗:“如此,逃往山东如何?”
“逃?老秦人出逃,株连九族,你能举族逃走么?”
杜挚沉默有顷,愤愤道:“难道让卫鞅闷死不成?”
甘龙一阵沉默,最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倚身书案招手:“你过来。”
待得杜挚靠近,甘龙悠悠道:“秦国大势,已难扭转,嬴鞅一体,其志难夺。我等唯有静观其变了。也许,上天会给我等一个机会。记住了,只要不违法,此人就不会动我等。他是强法明理,唯法是从的那种人。飓风过岗,伏草唯存。慎之慎之也。”
“老太师是说,利用此人弱点,长期蛰居偃伏?”
老甘龙闭着眼睛点点头。
“这,有把握么?”
老甘龙冷冷一笑,轻蔑地拉长声调:“回去好生想想,那个越王勾践是如何做的?但有命在,焉有不变之世事?”
焕然一新的大良造府矗立起来,一片喜庆气象。
门前小街被辟成了一方车马场,拴马的石柱均系着红布,停车场则是罕见的清一色大青砖铺成。门前右侧竖立着一方高大的蓝田玉,四个大字赫然在目——权兼将相。左侧同样的玉刻大书——功盖管吴。正中牌坊是四个青铜大字——大良造府。牌坊与后面的大门都结上了硕大的红色布花。进得大门,迎面的白玉影壁上凸现着黑玉雕成的法兽獬豸,影壁背面,一个黑玉镶嵌的斗大的“灋”[5]字。庭院内的政事厅刷得焕然一新,门额大字换成了“大良造政堂”。原先作为卫鞅起居的小跨院,已经扩大成一个几乎与正院同样大小的园林庭院,小池山石青松石亭,显得幽静宽敞。北面正房门额大书“书剑立身”,两侧廊柱的顶端各有一个铜字“祥”、“瑞”,柱身用绣着金色凤凰的红绫包裹。自从周文王时期有“凤鸣岐山”的故事流传,秦人便像周人一样,将凤凰作为吉祥的神鸟,作为对女子幸福的最高祝愿。正厅东侧的起居室,现下是华贵喜庆的洞房,门额镶嵌着“风雅颂”三个铜字。卫鞅的书房还是在正厅西侧,除了门面刷新,唯独这里没有任何变化。
对大良造府的修葺改造,是秦孝公委派黑伯监造的。他给黑伯说了八个字:“彰显权力,浸渍祥瑞”。他知道,卫鞅从来不重视表面文章,更不会去将自己的府邸弄得冠冕堂皇。但这是需要,国人民众认这些,世族元老也认这些,他就是要使卫鞅的大良造府邸声威赫赫,震慑那些潜藏的野心与阴谋。除了庭院稍有扩大外,这座府邸没有任何名贵奢侈的排场,它的赫赫威势主要在于昭彰权力与尊贵的那些石刻大字。然则,恰恰这些东西是寻常大臣所无法擅自铭刻的,那是国君赋予大臣的权力象征和地位框定。有了诸如“权兼将相,功盖管吴”这样的铭刻定论,国人能不肃然起敬?朝臣同僚能不刮目相看?
除此之外,秦孝公更大的动作,是赐给大良造卫鞅六尺车盖的青铜轺车一辆、铁甲骑士二百作为出巡护卫仪仗,连同原来的穆公镇秦剑,这一切都强烈地向朝野昭告:卫鞅的权力是不可动摇的,秦国的变法是不会动摇的。当然,秦孝公没有料到,这些声威赫赫的权力象征,在他死后,却变成了世族大臣与儒家士子攻击卫鞅的口实。
盛大的婚典,终于在冬天到来之前举行了。
那一天,栎阳城几乎是万人空巷,拥上街头目睹秦国罕见的公室权臣之间的大婚。世族大臣更是由于国君亲临而人人亲赴。当公主荧玉的结红轺车和随行送亲的国君大臣的车队辚辚驶上街头时,栎阳国人为美丽高贵的公主激动了,“公主万岁”的声浪淹没了一切欢声笑语。当白衣玉冠的卫鞅站在青铜轺车上迎出府门,与红裙拖曳的公主遥遥相对时,淳朴的国人被眼前天神般的名士美人的婚姻感动了,不知谁人带头,满街人群都手舞足蹈地高喊着:“公主大良造!秦国洪福照!”国人们将这场美丽高贵的婚姻看成了国运兴隆的吉兆,喜极而泣,如醉如痴。
大良造府邸门前的两方乐队奏起了宏大祥和的雅乐,伴着深沉明净的和声歌唱:
风兮雅兮 国人将乐
春雨颂兮 秋谷送子
凤长鸣兮 美若琴瑟
天心顺兮 人道祥和
长街之上,国人相和,祝福的歌声响彻了整个栎阳。当一轮秋月悠悠飘到栎阳箭楼顶上时,尽管城中夜市还弥漫着国人聚相庆贺的喧闹,大良造府已经一片幽静了。
荧玉在洞房中独自徘徊。她很兴奋,白天的婚典盛况和国人的虔诚祝愿还在心中流淌。她也很惶恐,为自己即将面对渴慕已久的英雄名士不知所措。慢慢扯下覆盖铜镜的红绫,她端详着铜镜中红扑扑的脸庞,对自己做个鬼脸呢喃自语:“他来了,我该如何?”突然,身后响起清晰的脚步,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不敢回身。
“公主,请先行歇息。卫鞅还要到书房办理几件紧急公文。”
荧玉慢慢回过头来,看着平静如常的卫鞅,恬静地一笑:“孔夫子也,如此多礼?去吧,我等你了。”
卫鞅再没有说话,转身走了。
荧玉在铜镜中看见了自己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不禁生气地噘起小嘴:“不是想好的么?没出息。”莞尔一笑,抹抹眼泪,信步走到庭院中漫步。她端详着庭院中的池塘、假山、松树、石亭,想象着自己将如何在这里做女主人,如何与自己的夫君在这里吟诵美丽的诗章。想着想着,醉心地笑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房门前,从门缝儿向里张望,看见卫鞅眉头深锁地坐在长大的书案前,手边批完的竹简已经摞起了一尺多高。她惊讶地发现,他在灯下的面庞,看起来竟然不像在阳光下的轺车上面对万千庶民时那样光彩明亮;宽阔的前额已经有了粗深的皱纹,紧锁深思的眉头和明亮的双眸,也延伸出细细的鱼尾纹,英挺的鼻梁带有些微的鹰钩,显出凛然难犯的一种严厉;不厚然而却很宽阔的嘴唇紧闭着,嘴角伸出两条深深的腮线;似乎隐藏了太多的人世沧桑,那平静淡漠而又专注的神情,给人难以窥视的深沉和隐秘……
荧玉蓦然想起,当年在大哥书房见到卫鞅时,那是一副多么英俊而明亮的青春面容!光阴荏苒,呕心沥血,竟至于青春亮色倏忽消逝了!猛然之间,荧玉不禁心头一阵热流。默默离开了书房,一个人久久凝望着那轮西斜的秋月。片刻后,她又飘然来到书房门前,轻轻地叩门。
“呵,请进。”卫鞅显然知道仆人是不会敲门的,声音平淡礼貌。
“饮点儿热酒好么?夜凉了。”荧玉托着一个铜盘,上面放着一个棉布包裹的陶罐,脸上洋溢着纯真甜蜜的笑意。
“啊,好。”卫鞅似乎没有料到,手头的大笔还点在竹简上。
荧玉撩起长裙,跪坐在长案的横头,从陶罐中斟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黄米稠酒,双手捧到卫鞅面前:“来,二哥一次能喝半坛也。”待卫鞅接过,她又利落地将燎炉拨旺,加了几片木炭,又静静地端详着卫鞅,脸上泛起一片红潮,“我,该如何称你?夫君?鞅?还是……”还没说完,已经羞怯地低下了头,只有雪白的脖颈对着卫鞅。
“你说呢?”卫鞅没有想到会有如此一问,不禁笑了。
“那——我能叫你名字么?”
卫鞅喉头猛然一哽,想起了白雪的神情,闪念间又感到荧玉的无辜:“叫吧,随你了。”
“还是,先,叫你夫君好。”
“也可。”卫鞅笑笑,“好,再来一碗。你先去歇息。我要将这些批完。新都城即刻开工,要急用。”
“知道。不会扰你的。”荧玉一笑,却没有离开,“新都城在哪儿?能带我去看看么?”
“好吧。开春后新都启工,正好要去。”
“真好。”荧玉笑着起身,“那我先去了。”离开了书房,将门轻轻掩上。
天色微明,当庭院中传来仆人洒扫庭除的声音时,卫鞅才疲惫地离开书案,匆匆来到已经是花烛洞房的寝室。粗大的红烛依旧在风罩中摇曳,已经凝成了大块的泪结,偶尔弹起爆响的烛花。荧玉和衣倚在卧榻栏杆上睡着了,脸上是灿烂的笑容,眼角却有一丝细细的泪珠。
卫鞅怔怔地站立良久,不禁轻轻地叹息一声,拿过自己宽大的夹层斗篷,轻轻披在她身上。
五 洒满阳光的新都工地
二月仲春,一队人马出了栎阳,向西而来。
大地已经解冻,杨柳桑榆也已经冒出了鲜嫩的绿芽。官道上人车马川流不息,绝大部分都是向西去的。络绎不绝的牛车拉着粮食、草料、工具,后边尾随着身背各色包袱和各种工具的农夫。他们看见身后骑士簇拥的官人,纷纷驻足,兴奋议论:“哟,公主!知道么?”“那个,穿白衣的是大良造!”“大婚典见过,记得呢!”“国君!那个是国君!”一时间,官道上骚动起来,“公主万岁”的喊声响彻原野。
荧玉红着脸笑道:“我看还是下道,人太多,不好走。”
卫鞅道:“君上,下道也好,官道民夫劳作,太慢。”
“好,我等从河岸走。”秦孝公说完,马缰一提,冲上了官道旁的草地。一队人马拐上了渭水北岸的盐碱草滩。
正是冰雪融化春水浩荡的季节,渭水河道宽阔异常,泛蓝的波涛中隐隐可见晶莹洁白的浮冰。往年,渭水的开运时节是三月中浮冰完全消失的时候。眼下正是二月未完,河面上已经有了木排和货船。那些张着巨大白帆的货船,显然都是山东六国的商船。它们满帆劲划,悠悠西上,将黑帆木排一只又一只地抛在后面。黑帆大木排几乎无一例外的是秦人的货排,木排上堆满小山一样的白色石料,一队队纤夫在河边喊着粗犷的号子逆流而上。
“君上,石料是从蓝田采集,从灞水进入渭水西上的。”卫鞅指着河中木排,向秦孝公解说。
“春日开工,会不会妨碍春耕?”秦孝公问。
“不会。新都工地是三丁抽一,日工一钱,庶民都很踊跃,还要自带粮草。”
秦孝公大笑:“那不成大禹治水了?不行,粮草还是国府出。”
卫鞅笑道:“我变通了一下,自带粮草者如数抵去赋税,如此可免来回运输周折,老百姓也很高兴。各县吏员只管督导做工,粮草一点儿没费心。”
“好啊,秦人还是富了,春荒时节尚有余粮,谈何容易!”
荧玉笑问:“大良造啊,离新都还有多远?”
虽然是官称,荧玉却说得亲昵玩笑一般。卫鞅不禁笑道:“若放马驰骋,一个时辰可到。缓行踏勘,两个多时辰吧。”
“河里只见石料,木材从哪儿来?”荧玉又问。
“木材比石料好解决。陇西、陈仓、大散岭,都在渭水两岸,顺流放排,快捷便当。如若不够,还有南山林海。”
“大良造,”秦孝公似乎想起了什么,“我们的工师行么?城防、宫殿、街市,要摆布好谈何容易?秦国没有建过大都城啊。”
卫鞅笑了:“君上,如今我们的工师却是不愁了。其一,六国援助,尤其魏国最热心。”
“哎,日出西山不成?魏国援助秦国?”荧玉惊讶得合不拢嘴。
孝公大笑:“真傻!那是黄鼠狼拜鸡,想摸清我们新都的底细,能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