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悲剧
——忆萧红
萧红逝世已四十多年,我与她第一次见面到现在,也已有五十年了。但她的音容笑貌仍不时地在我脑中回旋,尤其是她作品中的人物,更久久地使我不能忘怀。
读了许多回忆她和评论她的文章,总感到我所接触到的这个角落,还没有人触及。同时,我这一个普通女人见到的这些侧面,鲜为人知,就越发觉得应该趁我记忆清晰时将它们写出来。
第一次见面
1934年11月鲁迅先生在上海小花园梁园菜馆请客。因为代我们转信的妹妹将请柬送迟了,害得我们没能如期赴宴,那天失去了和萧红夫妇见面的机会。
直到第二年春天,萧红夫妇住到了当时的法租界萨坡赛路唐豪律师家,我才见到他们。这房子在法租界属于中等以上的英国式建筑,后门临街,正间宽大,他们好像住在二楼。这次是他们邀请我们去吃晚饭。我们到时客人已来了很多,都是北方人。幸好我能说普通话,就随便和他们谈起来了。记得那天罗峰和白朗夫妇也已到上海,大家围在一张长桌旁边包饺子,萧红擀皮儿,大家一块儿包。
这场面我这南方人从来没见过,他们说,来吧,大家动手。我居然仍像学生时代一样大胆地就动手了。我只包过上海的菜肉馄饨,对包饺子一窍不通,费了好大的劲还没能包好一个,我可能都出汗了,萧红在一旁看着说了:
“得了,你不会包,在一旁歇着吧!”
她是想为我解围。但我蠢得很,还一味地不服气,觉得并不难,看了看他们的样儿,又试着包了几个,结果都成了四不像的怪物,这样,自己才不好意思地放下手。我哪儿知道他们都是从小练就了的包饺子能手呢!
后来喝酒的时候,我又自不量力地和他们干杯,还胡说什么这酒我不吃,会醉的,我要喝香槟。其实对酒我一点知识都没有,我家只吃绍兴老酒和白干,别的酒名我是在书上看到的,这次为表示自己的豪迈就信口开河胡说八道起来。这时,坐在我身旁的白朗说了一句,香槟酒也会喝醉人的。我不敢争辩了。
总之,当时我感到能见到他们很高兴,很兴奋,有点忘乎所以了。因为这一向从F(胡风)对他们的友好往来和对他们作品的赞许,我感到和他们很亲近,早就是朋友了。他们是豪爽的北国英雄式的不拘小节的慷慨之士,所以,我也就冒充起好汉来了。我看萧红和我年龄差不了多少,我就像过去在同学家玩似的,毫无顾忌。F虽坐在我身旁,而他只和萧军他们男人家喝酒谈天。没等到散席就站了起来,对我说:
“我们该走了。到喂奶的时候了。”
我一看手表,才吃一惊,时间过得真快,真到喂奶的时候了。他们不好留我们,就都很热情地送我们到后门口。
我这一向都是在家里带孩子忙家务,很少参加这种热闹场面,临别时真有点依依不舍呢!
一路上F没有和我说话,只是大步地向前走,我也只好大步地跟着。
到家后他说话了。
“你呀,真是太幼稚了,说这么些话,你可知道人家是小说家呀,会笑话你的……”
我一想可不是嘛,他们一定把我看作无知的傻女人了……
为此,我很懊丧,至今我都还记得这次的会见,可见它给我的印象和教育之深了。
我第一次见萧红,完全把她当作一个普通但很能干的家庭主妇。瘦高的身材,长长的白皙的脸,扎两条粗粗的小辫,一对有点外凸的大眼睛,说话时声音平和,很有韵味,很有感情,处处都表现出她是一个好主妇。
一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F又带我去看他们。萧红扎着花围裙正在收拾房间,擦地板。我们推门进去,她才直起腰来,似乎有点气喘吁吁,很吃力的样儿。F问:
“怎么你一个人?三郎呢?”
她一边请我们坐,一边说:
“人家一早到法国公园看书用功去了,等回来你看吧,一定怪我不看书。”停了一会儿,似乎忍不住了又说:
“你看这地板,烟头、脏脚印,不擦行吗?脏死了,我看不惯。”
这时我发现这房间很大,比那天晚上我看到的显得又大又阴暗。房里从地板到窗框的颜色都是棕色的,更显得阴沉。萧红也没有那天精神好,兴致好。有点疲乏的样儿,脸色也不好,带点不健康的苍白。她向我们抱怨南方天气不好,冷得难受。我感到很奇怪,忍不住问了:
“北方冰天雪地的,还会比南方好?”
她笑了说:“你可不知道东北了,那里是冰冻三尺,有时雪也高三尺。但屋里可暖和了,不穿棉衣都行。它有厚墙、厚房顶,窗子是双层的,哪像这里的窗子,你看多大的一条缝,直灌风,冷死人了。”说着时,还故意夸张地做着冷得不得了的样儿。又说:“有的屋里还有火墙、热炕,简直温暖如春,哪像这里四面进风,连空气都是潮乎乎的,你连个躲处都没有。”
F和她谈她的小说,她听得很认真,很仔细。她的回答也很使F满意,他们谈得很投机。我坐在一旁细心地听着。
不久萧军回来了,肋下夹了几本书,方形的脸,被风吹得红彤彤的,五短身材,穿一件短大衣,戴的是当时很时新的无沿法国式便帽。不像是用脑的作家,倒像体育学校或美专的学生。他精力充沛,容光焕发,一进屋就给带来了一股阳气和热力。
他热情地和我们打了招呼,就谈他看的书了,说得那么兴高采烈而又自信。他说着说着,果然用一种带夸耀又带谴责的口吻说萧红了:
“你就是不用功,不肯多读点书,你看我,一早晨大半本。”说时还用手拍着书。
这下萧红可不干了,冷冷地说:
“呵,人家一早去公园用功,我们可得擦地板,还好意思说呢!”
萧军感到有点理亏,就哈哈地一阵大笑,笑得那么天真,萧红忍不住也笑了,我们大家都笑了。
他们邀约我们一道去俄国餐馆吃饭,我们回绝了。
成名带来的苦恼
她用“悄吟”的笔名发表了许多短篇小说和散文,又用“萧红”的名字自筹经费出版了《生死场》。萧军出版了《八月的乡村》并发表了许多小说。这一对夫妇作家,在当时的上海文坛不但站住了,还成了有名的新秀。他们为东北广大的不愿做亡国奴的人民请命,写出了他们为民族生存而进行的斗争,声张了民族正气。尤其萧红写的一些散文式的短作品,那些栩栩如生的小人物,那些浓郁的地方色彩,都极令人感动,引起读者的同情,对作家也产生了喜爱。于是他们都各自带着自己的风格特色在上海滩上站住了。
F为她的《生死场》写了一篇后记,书出来后,他要我多看看,说:
“这是有着天才闪光的作品,你看看吧,可以得到不少益处。”
我读了,有些地方很使我感动,也很喜欢。我在F面前说话是毫无顾忌的,我发问了:
“怎么这样写呀?忽然这样,一下子又那样,一点不连贯,也不完整,简直把人搞糊涂了,不像小说,‘小说作法’ 上一定没有这样的写法。”
F听后还是嘲笑了我:
“你呀,你呀,真是被旧小说害得不浅,什么‘小说作法’,那些框框害你不浅,你要好好地读读她的作品。它虽然有缺点,你看她的感觉多敏锐,写人物自然风景不受旧的形式束缚,这正是她独特的风格,这是近年来不可多见的作家!”
我没有理由能驳倒他,因为我也爱上了她的作品,许多地方虽然看起来不习惯,但是看了又放不下,有的地方还使我感动得掉下了眼泪,我成了她的一名忠实的读者。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能见到她,只是从F的口中知道他们搬到北四川路一带去住了。我们的住处没有告诉过他们,所以就不易见到他们了。有一次,F忽然说起在霞飞路上遇见了萧红,她一个人去俄国大菜馆吃两角钱一客的便宜饭,还不止一次。
我奇怪了,他们两人的稿费收入已经不少,去逛过一次杭州——那是他们送鲁迅先生一罐白菊花茶,鲁迅先生又转送给F时,我们才知道的。但是像他们这样在上海已吃得开的夫妇作家,很可以过上像样的生活,请个娘姨(保姆)做饭,何必一个人游游荡荡去吃便宜饭,是怕麻烦,怕干扰,还是……
1938年,梅志与萧红在武昌金家花园。
1936的夏天,F常带我去虹口鲁迅先生家。这时F正在帮助一个不懂中文的日本人翻译鲁迅先生的著作,因为是先生亲自委托的,他不好推托,这样就常到先生那里。不久,冯雪峰由陕北回了上海,那他就差不多天天都要到那边去。在我的请求下,他有时就带我去,有时是F要我送东西去。
但是去前F总嘱咐我,不要随他上楼去,在楼下和许先生谈谈。能见到许广平先生,我也是很高兴的。许先生那样忠诚细心地照看鲁迅先生,为这一家老小操尽了心,又那么亲切热情地招待客人,我是十分敬佩的。常常是我自己厌于琐碎的家务,情绪低落时,一到鲁迅先生家,那种安详的肃穆的气氛,和许先生和蔼可亲的面容,就使我感到鼓舞,心情轻松愉快了。
经常都遇到萧红在下面。F悄悄地从后门直接上楼去了。许先生亲自来引我到大厅里,并且低声地对我说:
“萧红在那里,我要海婴陪她玩,你们就一起谈谈吧。”之后她就去忙她的事了。
萧红形容憔悴,脸都像拉长了,颜色也苍白得发青。她对我很冷淡,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儿。倒是海婴很活跃,搬出了他的玩具和书本,要萧红和他一起搭积木,我也就参加了。海婴嘴不停地问这问那,萧红慢慢地兴致也好了起来。这时她才和我拉拉家常似的,问我孩子长得怎么样,海婴也接着说:
“侬格小弟弟好白相勒!”
我们大家都笑了,气氛也就变得和谐愉快了。
有一次许先生在楼梯口迎着我,还是和我诉苦了。
“萧红又在前厅……她天天来一坐就是半天,我哪来时间陪她,只好叫海婴去陪她,我知道,她也苦恼得很……她痛苦,她寂寞,没地方去就跑这儿来,我能向她表示不高兴、不欢迎吗?唉!真没办法。”
详细情况我也不好多问,我就尽量地陪他们玩着,使他们高兴。一直到F在楼梯口出现,我才向他们告辞。
是天气正热的时候,萧红到我们住处附近来做西服,说是要到日本学习去。这时我想她已经从爱的纠纷中摆脱了,我为她高兴。
可能是为她饯行,还是别的场合,我又见到过她。这时她不但穿上了新衣服,还烫上了蓬蓬松松的头发。西服是便宜料子,又是小店做的,穿在她身上我感到反而失去了她过去的平淡朴实,那一头烫发也没有两条粗辫显得大方。我想她可能想改变一下旧容貌了,不但是想换个生活环境,连形象都想改换一下吧。但是依我看,她这一改,倒有点不伦不类,很像当时的朝鲜妇女了。
她去日本不久,鲁迅先生逝世了,这在她是一个不小的精神上的打击。听和她一起到日本的朋友的爱人后来说,她似乎在日本也没能安下心来好好学习,又加之生病,就老想家,想祖国,没到这年冬天就又回来了。
他们搬到法租界住。许广平先生也从大陆新村搬到霞飞坊住了。在许先生家我又有机会常常见到萧红。她恢复了过去的样儿,穿着简单朴素,头发也是平顺的短发,使我感到她又平易可亲了。
这时,上海文坛向他们敞开了大门,不但许多刊物向他们约稿,有的还拉他们做台柱儿。所以在名誉和金钱方面他们是双丰收的。萧红心情非常好,比他们刚到上海时还好。
有一次,在一个新创刊的刊物主编邀请撰稿人的小宴会上我见到萧红,她是那么情绪高昂。她说出自己的主张和想法,我才发现她是那么热爱她的文学事业,她真是想在文学方面干一番大事啊!这一段时期,她可以说过得既丰富又热烈,有许多新朋友像捧角儿似的捧着他们,使他们都有点飘飘然了。
可惜这时间太短暂了。一个日本的进步作家来上海游历,特别想见见许广平先生和我们大家。在一间小咖啡室里,萧氏夫妇来了,还有另外几位。但是大家最奇怪和最关心的是萧红的眼睛,她的左眼青紫了很大一块,我们都不约而同地背着客人走到她身边轻声地询问:
“你怎么了,碰伤了眼睛?”
“好险呀!幸好没伤到眼球,痛不痛?”
“怎么搞的?以后可得小心呀!”
对这些好心的问话,她平淡地回答:
“没什么,自己不好,碰到了硬东西上。”她又补充一句,“是黑夜看不见,没关系……”
回答得虽然有点吞吞吐吐,但我们谁也没有不相信。
送走了客人,大家都一起在街上遛马路时,太太们又好心地提起这事,主要是希望萧红以后要小心,萧红也一再点头答应我们。可是走在一旁的萧军忍不住了,他表现出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的气派,说:
“干吗要替我隐瞒,是我打的……”
萧红只淡淡地一笑:
“别听他的,不是他故意打的,他喝醉了酒,我在劝他,他一举手把我一推,就打到眼睛上了。”同时她还细声地告诉我,“他喝多了酒要发病的。”
“不要为我辩护,……我喝我的酒……”
我们不好说什么,就这样各自散了。
他们夫妇同一位编辑成了好朋友,常到他们家去。F和我抱着两岁多的儿子也去看望他们,正好他们都去了。萧红对我的孩子表示出特别的喜爱,F要他叫“姑姑”,叫“叔叔”,他都叫了,大家挺高兴,就问他叫什么名字?我说:
“小弟,我们都叫他小弟弟。”
“哈哈哈,”萧军大笑,“总不能老是你们的小弟弟呀,应该有个名字。”
F说:“我本想用周先生最后用的那个笔名‘晓角’。”
“呵,晓角,很不错。”大家一致同意。
“不行,晓角,晓角,我们北方音就是小脚,不好,不好,小脚,不好……”
我们一捉摸,误会成“小脚”倒真是不好,只能不用这有纪念意义的名字了。
萧红这时可向萧军发命令了:
“去,你这叔叔,去给小家伙买个小玩意。”
编辑先生也说:“是呀,叔叔可不是好当的。”
编辑太太没开口说话,显出不相干的样儿。
萧军还是去了,不一会儿就上楼来了。
他到弄口俄式面包店买了几个面包圈,用绳子穿着提了上来,口里大叫着:
“列巴,列巴圈,好不好?”还将它在我儿子面前晃着。我儿子可能被这声音吓着了,就一个劲儿扑向我怀里。
我说:“你看,叔叔给你买面包来了。”
萧红表示出很不满意:
“嘿,叫你买玩意儿,给买几个列巴圈。”
“怎么?列巴圈不好?”
我一看萧军眼睛瞪着,赶快说:
“这就顶好,又能吃又能玩嘛。”
萧红的心理我是理解的,她想给孩子买一件真正的玩具,这也可说是她母性加女性的表现,谁知萧军没把它当回事,还故意显露出不听她摆布的样儿,我看得出萧红很难过。真的买件能保留下来的玩具,可能我们会保留到现在呢!
萧红生活的风浪刚平静下来,又遭到了暴风雨的迎头袭击。她的心波涛翻腾,感受着屈辱,不得安宁!
此时,萧红又常一个人到许先生那里去,一坐就是半天,看得出心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我从来不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尤其一方在气头上,在痛苦中,用话去诱出或套出对方的内情来,我觉得是不道德的。所以我即使听到她说什么也只好安慰几句,希望她珍惜身体。
这时的痛苦,她也只有向许先生去倾诉,许先生就代替了她的妈妈,她想在这里舔伤,在这里得到慰藉。
由于我常去许先生那里,有时她正在诉苦发牢骚时,也就不回避我。她那时身体很坏,常常失眠和肚子痛。当然更难忍受的是精神上的痛苦。许先生和我商量过,我们不好规劝对方,只能安慰她几句。但都惋惜这一对作家夫妇,怎么会在生活中出现这种不协调的现象?他们不是很懂得人生疾苦,很有感情的人吗?为什么要使对方受苦呢!
后来知道,萧红还是力求摆脱这种精神上的屈辱和痛苦,离开了萧军一段时间。
这次突变,给她打击很重,种下了无法医治的精神创伤,可能是后来两人分手的原因。
抗战时期在武汉
抗战爆发了,我们一家三口,离开了沦陷的上海,回到了F的故乡湖北。由于F一直没有职业,就只好让我带孩子住在乡下老家,一直到秋末冬初,他的工作基本上稳定了,我才到武汉来,住在他寄住的朋友家里。
这是一幢花园洋房,我们住的是花园前面的两间小屋,在花园的一角。一旁是养花的暖房,房门外面是两个大铁丝笼,里面还喂着一对漂亮的雉鸡和一笼鸽子,和雉鸡一起的还有几只名种鸡,很有点小动物园的味儿,就是已经零落了,我们只能见到这几样。花园有竹编拦成的曲径一直通到我们住处,上面爬满了蔷薇花藤,院子里种有松柏和各种树木,虽未成阴,就这样,已是一个美丽幽静的好地方了。
《七月》杂志常借他家的客厅开座谈会,主人见到这些作家们都十分热情地打招呼。这儿就是《七月》的摇篮——武昌小朝街。
萧红他们住得离这里不远,是常来的客人。来时只要一过正楼,走上花园的小径,我们就能听到他们的嚷嚷声。除萧红、萧军夫妇外,多了一个人。这人我在上海时曾见过,他是带了稿子从北平到上海来的。他的长篇小说鲁迅先生交给了F看,所以鲁迅先生逝世后,他找到F,他们也成了朋友,他就是端木蕻良。后来胡风也介绍他与萧氏夫妇认识了,因为他们同是东北人,现在他们住在一起,常同来同往的,显得十分亲切和热闹。萧军虽然个子不高,倒是精力充沛,说话嗓门又大,争论起来更是滔滔不绝。他们争论什么,我弄不太清,但我多半被萧军的谈风所征服,总认为他是对的。而萧红只是显得不耐烦,不愿听他们这种争吵不休的谈话,不是坐在一旁翻翻书报看,就是和F聊天,有时也同我和孩子聊聊。更多的时间我是带着孩子走开,因为小屋被几支香烟熏得烟雾袅袅,简直使人睁不开眼,要头昏的。F是烟不离手的;而萧红也不少抽,那抽烟的气派、手势,看来也是一个老烟客;萧军抽得也不少,但是他只顾说话就少抽了。
这次我感到萧红起了很大的变化,身体比过去结实多了,脸色也不是青白的而是白里透出红润,好像七七事变的炮声一响倒把她的噩梦打醒了,她又像过去初到上海时一样,睁着两只大眼睛到处张望,发现人们对她不仅是善意的,而且是尊重的,于是她昂起头,眼睛也发亮了,精神飒爽且带着自信和豪迈。
我心里想这才是真正的萧红。
这是我第一次在家里接待他们。他们坐在这小屋里,萧红首先对我们的儿子表示关心,又问叫什么名字;萧军就喊了起来“小脚”、“小脚”。F告诉他们:
“现在他有名字了,是晓谷。天刚晓的晓,山谷的谷,再也不能讹成‘小脚’ 了。”“晓谷这名字好,拂晓的山谷,真美。”
大家都赞同这名字。
他们常常是在外面吃了早饭,就顺路到我们这里小坐一会儿。慢慢的,我知道萧军和那位朋友为什么争吵了。一个自比托尔斯泰,一个就以巴尔扎克自诩。这样两位中国的“大师”就争论不休。一个说你描写的自然景色哪像托尔斯泰;一个就反唇相讥:你的人物一点也没有巴尔扎克味儿。就这样互相争执,又互相讨论,我们就都做旁听者,谁也不愿插嘴。最后是萧红出来说:
“你们两位大师,可以休息休息了,大师还是要吃饭的,我们到哪儿去呀?回家,还是过江去?”
这很灵验,他们住口了。有时是决定去黄鹤楼游蛇山,萧红总问我去不去,我记得似乎一次也没同他们去过。都说孩子走不了,谢绝了。
他们三个人老在一起,萧红活泼多了,如果和萧军发生争吵,那位朋友就以义士自居出来卫护她。他们在一起,多半还是吵吵闹闹玩玩,没听他们说准备写什么作品,好像这抗战后方的小小自由是该尽情享受的。
事实并不如此,敌人是在伺机相扑的。一天下午,F正在午睡时,萧红一个人气急败坏地跑了进来,连话都说不清:
“有三个流氓……样的人,跑来逼着萧军要跟他们走……萧军……”还要我们都到警察局去。
顺了一下气才说清楚:萧军被他们带走了,她赶快溜出来报信。
F立即去行营找曾见过面的某处长,答应调查、交涉,又托房主人找人打听情况,后来知道是省党部特务组干的。F就求房主金老伯去找特派员,那是他过去的学生。不久萧军就出来了。时间虽然只有几个小时,却给了我们很大的一个警告。因为他们想秘密捕人,那是确切的。这次只因为萧红跑出来报了信,我们营救得快,他们无法隐瞒这鬼蜮伎俩,只好悄悄地放人,故意借口说是因为他们没报户口。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萧红是机智勇敢的,她对萧军是关心的、挚爱的。此后,她简直对萧军一人行走都放不下心了。
出了这事后的几天,萧红送F一方小图章,说是她亲自刻的,是阴文,F的名字也是她亲自写的。印出来倒也别致好看。F用过几次,后来从武汉撤退时丢失了。我知道萧红能画,《生死场》的封面就是她亲自设计的;能刻图章,这是我第一次知道。
一次,我在F书桌上发现了两本女作家的长篇小说:一本是史沫特莱的《大地的女儿》,一本是德国丽丝琳克的《动乱时代》。我正在翻其中的一本时,萧红一人来了。F不在家,她坐下来陪我聊天。
“你看过这两本书了?”她见了桌上的书问我。
我点点头。
“喜欢吗?喜欢哪本?”
我瞪大眼睛望着她,好像是在受老师的考问,犹豫了半天才说:
“喜欢《大地的女儿》,读了它使人感到应该追求理想,为理想而斗争……”我说不下去了,觉得说得太大太空。但看见她望着我微笑着,就给了我勇气,这才又说:“她坚强勇敢,从小就反抗旧社会的不平等,尤其是男女不平等。你看她后来就敢同一个亡国奴印度人结婚。”
“是这样,还有呢?”
“总之我读了很感动,她是一个勇敢的人,同情弱小民族的人,同情被压迫者,对吗?”
她点点头,没表示可否,而问:“那一本呢?”“它当然也很不错,有许多地方也使我感动,如她的童年生活就比《大地的女儿》写得生动。但我怕它,它使我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战德国人民的受苦逃难、没吃没穿,还怕随时被炸死。这不就是我们今天的生活吗?它使我憎恨战争,但它写得太真实了,使我害怕,使我为孩子们担心。”
我的体会是很不完全很不深刻的。后来我在《七月》上读到了萧红对这两本书的读后记,可惜她也没有作什么深刻的评介。看来她不适合写评论文章。她用的是散文笔法,我看得出她也是更喜欢《大地的女儿》的。写得更多的是她自己的生活,和她对小巷中那个受战争的影响逃到他乡、饥寒交迫的老汉的怜悯和同情。不过她说了心里话,可能是她生活的实感。
1937年快过完了,抗战已经好几个月了,前方除了失利还是失利。作为大后方的武汉看来也将变为前线了。现在是紧张混乱,敌机常常飞临头顶,并且就在头顶上空战。探照灯交叉地盯着敌机,高射炮发着一串串的白光,嘭、嘭、嘭地响着;有时敌机着火了,就像红金鱼似的在天空翻腾,最后跌落下来。开始看看是鼓舞人心的,一次打下三五架是经常的,有一次打下二十一架。但是被它炸死炸伤的人数可没有报道过。
人心惶惶。从四面八方拥来大批难民,又各自谋求生路奔走四方。生活的困难,交通的不便,使得人们的心情既焦躁又愤怒。
萧红他们三人也开始心神不定,有点坐立不安了。来时就谈到逃难,怎样离开武汉,想找个安全的地方。
这时山西办了个民族革命大学,是李公朴的校长,派人来邀请教授,并招收学生。来邀请的人想邀萧军夫妇和F都去,萧军很想去,还希望大家都去,只有那位朋友端木在一旁做无可奈何状,看来只得跟着走了。F因为《七月》,一时走不了,只好暂且留下。
在行前,F同《七月》最早的出版者熊君商量,因为试刊时从未发过稿费,F本人也没有拿过分文的编辑费。现在大家要分手了,又是到遥远的北方去,F提出应该给每个人送点钱,添置行装,他答应了。但是由于《七月》虽然销路不错,可是请各书店代销,折扣打下来剩得就不多了,所以每人也就只能送几十元钱。
这一群北上的朋友中,最使我感动的是诗人艾青一家。他的那位一向不在人前多说话的、美丽端庄的妻子抱着刚一岁多的女儿小“七月”(她是卢沟桥一声炮响时那个月生的),她无忧无虑地偎在妈妈的怀里。后来她也随着父母,顶着严寒大风奔赴大西北的前方。可敬的妈妈没有表示一点犹豫,因为她是全心全意地跟随着自己的丈夫,把艰难困苦和可能遭到的危险都置之不顾了。多真诚善良的女人啊!我望着他们上路,心里是难受的,祝福他们一路平安!
萧红情绪很好,大约是她喜欢北方,想到又能见到漫天的飞雪和温暖的热炕,她一直很兴奋,披着她的毛领呢大衣,矫健地走着。只有后来出发坐上车时,发现那是货车,才有点惊讶。是呀,怎么能请教授们坐货车呢!幸好她并没计较,因为这是战争时期呀!
她被大风沙刮回来了
他们都走了,留下F一个人支撑《七月》的全部工作。过去,两位诗人艾青和田间把《七月》的出版看作是自己的工作,连一些跑印刷厂、校对等杂务,都帮着F做。现在他们走了,得靠F一人在众多的来稿中发掘出新的生命力,继续健康的成长。他两眼都熬红了,我没法帮助,最多帮他做些打杂的事务活。
他们到了北方后有信来,看来前方情况不妙,无法上课。不久,就听到临汾已兵临城下了,幸好收到了他们已脱险平安到达西安的信,似乎萧军分道到陕北去了。四月中旬,诗人一家回到了武汉,带来了萧红的信,说是已怀孕,和萧军分开了。诗人告诉F,她已和那位友人D君在一起。啊,明白了,原来如此。
这个第三者的闯入,使他们本来有裂痕的共同生活彻底破裂了。这只能是萧红精神上的一种对抗,现在这能是真正的爱情吗?也许仅是想转换一下生活对象罢了,做得似乎是太冒险了。我为萧红担心!不久,他们两个也回到了武汉。
几天后,他们可能是来找F谈谈的。那位朋友有意地站在蔷薇花丛的阴影下,我们随便地坐着。
萧红谈了她在西安的那段情况,她见到了另一位女作家,对她的解放的思想和生活,她表示了吃惊和不习惯。最后她宣告,同萧军闹开了,人家到前线打游击去了,我现在同他(用嘴向蔷薇花丛那方向努了一努)在一起过了。
而那个他只冷冷地似笑非笑表示了一下。我们不能有任何表示,也并不感到突然,连对他们说句祝贺的话,都无法说出口,这点恐怕很出于他们意外吧!
也算是萧红的女友、日本友人池田幸子女士来我们家,可发起牢骚来了。
“我请她住在我家,有一间很好的房子,她也愿意。谁知晚上窗外有人一叫,她跳窗逃走了。”之后她又气恼地补上一句,“呵,像夜猫子一样,真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她双手一摊,可能对这“夜猫子”一词很欣赏,以为在中国话里找到了好的形容词,还咯咯咯地一个人笑了起来。
我心想这可能是爱得狂热了效文君的私奔,还是真的被爱着呢?或者正因为他的一副胆怯相,一副温和的绅士派头,使她离开了粗犷的萧军?总之,我以为她这是一个任性的反拨,走向另一极端的选择。我们是说不出什么话的。
他们两个并不经常走在一起,萧红常是一个人来看我们。遇到F不在家时也留下来坐一会儿,可能是她怀孕了更愿意和女人接近,这样,我和她有了更多的谈话机会。她和我说到她出生的遥远的北方家乡,那里是天寒地冻,但室内温暖如春。她形容那里的冰冻,曾很形象地告诉我,她刚上小学时,不敢举手说要小便,结果尿了裤子,等回家时,将裤子脱下来,那棉裤冻得都可以立着不倒。我就像听海外奇谈似的听着,而她自己却哈哈大笑了,好像笑别的孩子似的。
有一次她来了,我和孩子正在花园里玩。当时是初夏,这花园显得很美丽,通向我们小屋的竹长廊正被蔷薇爬满了,一骨朵一骨朵的蔷薇,真像十姐妹拥抱在一起。院中的小松柏笔直地站着,垂柳就低倒着头。那小小花房此时正盛开着石竹花,红的、白的,还有外国红的十分漂亮,月季花正含苞待放,十样锦更是成片地铺满在花畦里。萧红很喜欢花,我们就在花房前坐着。这时我的孩子在草地上挖着什么,可能是捉蚂蚁,她高兴地蹲下来和他一起玩着,随便和我谈话。
她说:“孩子顶可爱的,尤其是三四岁,似懂非懂顶好玩。”
孩子也喜欢她,老是“萧姑姑”“萧姑姑”地叫着。过去孩子见着他们,也叫的,但多半贴在我身旁,不敢对她表示亲热。
我说:“看得出你喜欢孩子,将来你一定能把孩子带好。”
“我?孩子?那太缠人了,麻烦……”最后她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
这一次的花园聊天,不知是谁给我们照了一张相,我经过多次的抄家迁徙,这照片还在,就越发觉得它的可贵了!
孩子是可爱,是好玩,但在这兵荒马乱时,实在不宜拖儿带女的。我发现自己好像怀孕了,反应特别厉害,在街上昏倒过。这样我就同房主人的夫人一起去找医生准备打胎,萧红知道后要和我们一道去。检查的结果当然是有孩子了,她的已有三个多月了,打胎可以,要一百四十元。她吓了一跳,出不起,我们也出不起,就这样无可奈何地离开了医院。
一次愉快的重逢
我逃难到鄂西住了几个月,后来又辗转抢搭轮船,几经艰险才于1938年年底到了山城重庆。找不到房子,就住在朋友让出来的小旅馆里。半个月后,我提前生下了我的女儿,我们一家就住在仅有六七平米的小屋里。
生第一个孩子时,有我母亲和妹妹在一旁照料,现在她们远隔万里,一切都得靠我自己了。小衣服还只做好了一件,三天后,我就下床赶做衣服,好给孩子洗澡换。我的眼睛正枯涩得要命,忽然房门开了,我眼前一亮,随着一阵清香扑鼻而来,我几疑是回到了我童年时寄居的梅花馆呢!一株尺多长的红梅出现在我眼前,手执梅花的正是萧红。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我面前,身穿一件黑丝绒的十分合体的长旗袍,显得十分高贵清雅,脸色也像梅花白里透出点淡淡的红色,这时我感到她真美。忘了普通的应酬,就丢开手里的活,拉着她的手,好像他乡遇故人似的亲热。看来她也很高兴,就坐在我床边上,并且还看了看一团血红的小婴孩。
F拿着这花没地方插,就将它捆在我的床头。他有事出去了。
“你的孩子呢?一定很大了吧?”我关心地问她。
“死了,生下三天就死了!”她有点凄然地回答我。
我大吃一惊:“怎么会死的?是男孩还是女孩?”
“是男孩,唉!死了也好,我怎拖得起呀……”停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我一个人到码头上赶船时跌了一跤,当时我心想,孩子呀,孩子呀!你就跌出来吧!我实在拖不起了,我一个人怎么把你拖大!可是他啥事也没有……”
是呀,一个人怎么拖得起一个孩子?但是她不是还有另一个人吗?我不好问了,就顺着她说:“一点不错,做女人太不幸了,我为了生这女儿,坐着滑竿跑了大半个城,也没有医院肯收我,都回绝说没床位,我们说自己买帆布床来,也不答应。还是江苏医院里的是同乡,同情我,叫我回旅馆,她来接生。你看这还不是顺利生下了三天了,谁知将来会怎样?但是吃再大的苦,我也得把他们带大!”
我们俩都在为做一个女人而叹息,我的大孩子玩得满头大汗地进来了。他高兴地叫着萧姑姑。萧红说:
“他长高了,可是瘦了。”
我再一次仔细地望望她说:
“你倒比过去胖了,精神也好,穿上这衣服可真漂亮。”
她高兴地笑了,“是我自己做的,这衣料,这金线,还有这铜扣子,都是我在地摊上买的,这么一凑合不是成了一件上等的衣服了吗?”
是的,她将金线沿边钉成藕节花纹,那有凹凸花纹的铜扣被她擦得锃亮,使这衣服显得光彩夺目,穿衣人也就颇有神采了。我还看到过她穿的另一件她自己亲手缝制的毛蓝布旗袍,她用白丝线绣上人字形的花纹,虽是粗布料,穿上它可显得雅致大方。我心想,原来她是爱美的,也很有审美力,过去是没时间?没心情打扮自己?在武汉,她将她的女友S的西服上衣和花裙子穿着,倒也潇洒。这次可自己动手精心打扮了。
F回来后,他们就带着大孩子一同出去了。
好容易找到了住处,在这山城算是安了家。这样从各地来的新朋旧友就不辞辛苦地爬上我们住的三层阁楼上来。
我有机会见到两位萧红故乡的老朋友,P女士(即白朗,后来我知道她同萧红的关系是很深的,这已见之后有关她的回忆文章)来看我,并同我谈到萧红是住在她家生孩子的。她告诉我,萧红在产前心情是很好的,不但细心地做了自己的衣服,还给孩子做了小衣服,她是沉醉在做妈妈的幸福中。孩子生得很顺利,低额头四方脸,看去就像萧军。谁知产后三天我们傍晚从医院看了她出来,第二天再去她就告诉我们,孩子死了!医生、护士和我们都很吃惊,都说要追查原因,她本人倒反而表示冷淡,没多大的悲伤,只说死了就死了吧!这么小一个孩子要活下去也真不容易!
就这样,她结束了做母亲的责任和对孩子的爱!
后来又来过一位东北作家的夫人,她是萧红中学时代的同学。她和我一样是文学爱好者,所以对她的成了作家的同学谈得很多。从她那里,我们才更多地知道一些萧红的身世和遭遇。她没有读完高中,就被父亲作为交际的礼物将她许配给一个官僚地主的儿子。她不愿意,从家中逃了出来,这样就同她那狠心的父亲决裂了,在哈尔滨街头成了一个挨饿受冻的流浪者。后来她得好心人的资助到北平读书,可是她的未婚夫找上门来用花言巧语和伪装的爱情欺骗她,将她带回哈市,在旅馆里过着盲目的享受生活。钱用完了,她的肚子也一天天的大起来了,那坏蛋就骗她说回去取钱,结果逃之夭夭。旅馆留下她做了人质,要让她归还两个人的店饭钱,一直到萧军他们来将她救出。
她和萧军同居了,孩子也生了,但是付不出住院费,那时他们都无收入,孩子只好送了人,逃也似的离开了医院。当她与我说到萧红这段往事时,她动了感情,不无感慨地说:
“她好像不是生来做母亲的,没有做妈的命!第一个坏蛋在她怀孕时,抛弃了她,第二个呢,他们两人又分开了。要不是,一家三口多美好啊!”
这当然是萧红的不幸!但她绝对不是不愿做母亲,她是爱孩子的。是谁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爱自己孩子的权利?难道一个女作家还不能养活一个孩子吗?我无法理解。不过我对她在“爱”的这方面更看出了她的一些弱点。
我常在S女士那儿看见她,这时S刚生下一个女儿,夫妇两人都视若掌上明珠,宝贵得很,因此生活上不愿有一点干扰。已经不是上海滩上流亡的时候了,人家现在双双都是政府官员。但萧红太相信过去的关系了,常带着D去打扰他们。S发牢骚了,甚至可以说生气,脸红耳赤地向我们说:“真没办法,你的饭做好了他们来了,不够吃的,阿妈不高兴。他们要住下了,就在阿妈住的大厅里打地铺,阿妈更不高兴,就要不干了,那不行的,我没有阿妈不行的。”(潜台词是,没有朋友倒行的。)
我们不好回答,我们也不好去向萧红说,后来终于不见他们来了。
默默无言的余情
我们忽然得到萧军从兰州寄来的信,信中还有一张照片,原来他已经和一位姑娘结婚了。双双坐在一处山石上,身边还有一只狗。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姑娘很年轻、很健康也很漂亮。萧军在信里忍不住宣泄了自己充满幸福的心情。
我们衷心祝愿这一对新婚夫妇,天长地久,永远幸福!
我正在为萧军高兴,萧红一个人爬上三层阁楼来看我们了。F不在家,她留下来,在竹制的圈椅里坐下,半天气才顺下来,她抱怨这山城行路真难,爬高上低走不完的梯坎,真是要人命!
我为她倒了茶,眼看着她满脸红潮,气紧得很,真为她担心。这山城的路是没有上海和武汉的马路好走,我这阁楼又是山上的第三层,还得走一段没光的扶梯,只好摸着上来。它本是朋友家的贮藏杂物的房间,承蒙主人借给我们安身,已是很大的幸运了。我们就将杂物归在一边,用一块布遮拦住,倒也空出十来米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的卧房、书房、客厅、餐厅了。这么高,又是这么一个拥挤的地方,一旦有朋友来我是很感抱歉的。而她不辞辛苦地来看我们,我更感不安,我高兴地亲切地和她闲谈着。
闲谈中,我忽然想到萧军的来信,就不假思索地从抽屉里取出来给她看。
她仔细地看了信,也看了照片,看了正面又看反面。反面写着:“这是我们从兰州临行前一天在黄河边‘圣地’ 上照的。那只狗也是我们的朋友……”她手里拿着照片一声不响,脸上也毫无表情,刚才的红潮早已退了,现出白里透青的颜色,像石雕似的呆坐着。
我发慌了,后悔了。想不到她对萧军还有这么深的余情!看得出她心里是痛苦、失望、伤心的。这张照片对她该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又是必然要来的一个打击。
后来她像是醒过来了,仍旧没有做任何表示,只是说:
“那我走了,同F说我来过了。”
就这样像逃避什么似的匆匆地走了。
在乡下赶场
随着重庆的“五三”、“五四”大轰炸,我们又拖儿带女地逃到复旦大学所在地黄桷镇去住。因为F在那所大学有两门课,本来每周都要去一次,现在我们索性就移住到那里去了。
我们的住处离镇上有好几里,买蔬菜和粮食等(尤其是拿信拿报)都得到镇上去。大学借用了一座庙宇办公,传达室可能是过去的旁门,但它面向镇上大街。
这里逢二、五、八是场期,我是每场都赶的。在人头攒动的“场”上常常会遇见熟人或认识的教授太太们,有时仅仅打个招呼,有时也谈谈物价和交换外面的消息。从靳以先生那里我知道萧红已经住到镇上了。那位D君在学校有两个钟头的课,萧红就和他住在一起。那是镇上唯一的新式楼房,另有好几家教授也住在那里。
在一次赶场时,我遇见了萧红。她不是在菜摊上挑选蔬菜,而是随伴一个大娘(保姆)在杂货摊那边选购日用品,只见那大娘手里提着砂锅、铁锅之类,她空着手,大娘要什么她就打开皮包付钱,连一点意见都没有。就这么匆匆忙忙地买着,只想赶快离开。见这情景我不便上前去和她打招呼。
这次搬家,当然不像几年前她文章里写的“搬家”了,也不会再像商市街那样生活了,这是高贵的教授生活,但她没有兴致。可能是想到了过去。那时可不是她一个人安家,一个人奔波操劳,那时她得到作为一个女人的照顾和爱护,而今天她成了保姆的主人,保姆头头罢了。
过去,F带我到靳以家去过,我能找到萧红的住处,但我想,还是不去拜访她为好。
一个月后,我去小学校接大孩子。那要经过一段小溪沟,下坡再上坡,爬到上面正好是大学的操场。这时,在篮球架旁站着一个女人,不像是女同学,穿着蓝底白花旗袍,我一下就认出来了,是萧红。她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远处的青山和将消失的红霞,似乎在沉思,我想她大约被这美丽的景色打动了,正在作诗吧。我不想惊动她,想从她身旁斜穿过去。她可掉转了头,和我打了个照面,我只好停住了脚。
“你住在这里吗?”她表示亲切地问。
“我就住在溪沟那边的坝子上的老乡家,怎么样?你稍等一会,我上街去接孩子,回来领你一道去我家坐坐。”我高兴地邀请她。
她犹豫了一下说:“不了,下次吧,下次我会去看你们的。”
就这样,我只好走了。等我回来时她已经不见了,但是F可一直都关心着她。我隐隐地知道她不会来看我们。
我还是能经常见着她,多半在下午我去传达室取报的时候。当许多学生、教授走出校门经过镇上大街,这里面会有他们两个。他们有时可能是出来散步或是到对岸北碚去。时间已是深秋了,男的穿着他常穿的咖啡色夹克,像过去一样斜着肩低着脑袋在街上走着。相隔两米远的后面,萧红也低着头尾随着。不知道他们关系的人,只当是两个路人呢。知道的也可能认为他们不和刚吵了架哩!都低着头,不高兴和人打招呼。别人也就不去和他们点头招呼了。萧红在她的旗袍上有时加一件红毛衣,从背影看显得瘦多了,两肩也比过去耸得更高,抬着肩缩着脖,背还有点佝偻,真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的背影。再也看不到过去那个在上海昂着头挺着胸,用劲地响着皮鞋在马路上赛跑的年轻的北方姑娘了!
我虽然多次看见他们,却从来没看到过他们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在一起。来我家看F的同学们谈到他们,也表示很奇怪。女同学都很尊敬和喜欢萧红。内中有一位女同学是东北流亡学生,她对萧红更有着特别的感情,她们成了知心朋友。她说萧红并不快乐,常找她发牢骚诉苦,对目前的生活看来不是十分如意的。我不好询问她具体情况。想到萧红下决心和萧军分离,得到的……我心里很是难过。
我的邻居是学校的会计主任,一个美国留学生,个头长得矮小,一口江西土话,更像个土老头。为了怕镇上遭轰炸,在我的住处附近租了一间正房,让他的老娘和四五岁的独生子住。他貌似孝子,常来看望母亲,但是,七十多岁的老娘要照顾她的孙子,为他做饭洗衣,有时还要做好菜给儿子吃。每次儿子走后,老太太直叫腰酸背疼。我讨厌这个邻居,觉得他有点伪君子的味儿。
果然,他取下了假面,用着嘲笑的口吻和我说话:
“张太太,你们文学家可真行呀,丈夫打了人,叫老婆去跑镇公所,听说他老婆也是文学家,真贤惠啊!”
一听这话我就知道是指谁。但是我真难相信。“你搞错了吧?”我板着脸回答了他。
“哈哈哈,”他一阵开心的大笑,“哪会搞错,现在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啊。”从会计主任的嘴里我知道,萧红又遇到了不如意的事了。
我在去北碚的码头上,遇见了靳以先生,他也在等船。他和我谈起萧红,因为他们是邻居,对于一些生活细节他说得活灵活现,而且也充满着激情和气愤。一个有正义感,尤其是对女性十分崇拜十分关切的他,是不能不这样的。想着他对他的年轻美丽的妻子那份爱护备至,我更没有理由说他不应该责备那位和萧红一道生活的D君。后来,靳以在悼念萧红的文章中所写的词句已经冷静而又冷静了。但当时他脸红耳赤,一边愤怒地说着,一边不停地用手推着眼镜。我真为他担心,怕他上不了船,因为他太激动了。
这件不愉快的事发生后,我好久都没有见到萧红他们。我想起来了,我曾在《新蜀报》上看到一个消息,说那D君将要出版一本大型文艺杂志,可能是趁寒假期,他们到重庆办杂志去了。
那之后,他们就真的到重庆去了。
等我知道他们飞往香港时,可能已好久之后了。还是靳以告诉我的,看来连他事先也都不知道的。他这次是大骂了。靳以说:不告诉朋友们倒也罢,怎么连大娘都不辞退。……走得这样神秘,这样匆忙,为什么?连我这个老朋友都不告诉?连我都不相信。在这点上他感到伤心,并为萧红担心:“怎么会想到去香港哩?!”
是呀,所有的朋友听到这消息无不表示惊奇,怎么会想到离开抗战的祖国到香港去?后来我才约摸地懂得了她当时的心情,她是以屈就别人牺牲自己的精神去香港的。这里表现出她为别人牺牲的伟大,也表现了她跳不出她已感到桎梏的小圈子的软弱。她只希望有一个强大的力量拉住她,不让她去。但她终于远离了抗战的祖国和人民,到那人地生疏、言语不通的亚热带的香港去了!
1941年春夏,我们因抗议国民党背信弃义制造皖南新四军的惨案,周恩来副主席决定让我们离开重庆到香港去。到港后才知萧红已染肺病,当时我要带孩子回上海,没有能去看她。但在上海从许广平先生那里知道,萧红旅居香港,心情一直很寂寞。许先生也奇怪她为什么离开重庆,离开有那么多朋友的重庆。她为她的病体担心。
我去信F,要他抽空去看萧红,他去了,来信说:“虽然躺在床上,看上去精神很好,见到老朋友显得很高兴,并且仍豪情满怀,说要办一个大型杂志,要把老朋友们都邀请到,还要找萧军来……”可以看出她的心情是寂寞的,养病条件也不好。等我再到香港,想和F一同去看她,谁知第三天太平洋战争就爆发了。
一直到1942年夏季,见到了骆君,才知道萧红已在战争时,因得不到好的治疗和亲人的关心,含恨而逝世了!中国的一个很有才华但还未得到充分发挥,写出她的辉煌巨著的女作家,只三十一岁,就过早地逝世了!
萧红死前曾亲笔写过她的心情:“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不甘”,是的,她还只活到三十一岁呀!但要说“尽遭白眼冷遇”,那是有点夸大的感伤!其实在旧社会有谁能和她一样幸运,二十岁出头,挟着一本《生死场》原稿来到上海,就得到了鲁迅先生和许多朋友们的赞扬和爱护。在创作方面,在对她个人的接待方面,我想当时谁也没有给她白眼和冷遇。我似乎没有见到过一篇批评她的文章。反倒是她的家人,她的亲人,给过她冷酷的残害、奚落、白眼和冷语,甚至沉痛的打击!这是她无法摆脱的,也是当时旧意识尚未脱尽的女性的致命缺点吧?这样就使她演了一幕幕的“爱”的悲剧。而这悲剧终于与她三十一年的生命一同结束了!
她的是反封建的勇士,但在个人生活上她是一个弱者、失败者!如果她坚决地留在大陆,可能现在还活着。因为许多肺病比她严重的当时的贫病作家,不是有的到今天还健在吗?为此我为萧红不甘,她应该活到解放后的今天,但她现在只能活在我们的心里!
1984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