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下海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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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商业史人物:红旗不倒吴仁宝

华西村给人的印象,大概就是它的富庶了。财富的印记在村子里随处可见,你会发现,在村子里停放着许多重量级的豪车,即使是二十多岁的年轻村民,也有奥迪、别克这一档次的私家车,比豪车更多的,是村里到处遍布着宽窄不一的长廊,将每家每户的别墅以及厂区之间连接在一起,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达成当年立下的”雨天出门不打伞“的目标。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大概是这个村子的最高决策者吴仁宝的简朴,尽管华西村的大饭店比比皆是,但吴仁宝的饮食几十年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一碗清汤面,一碟小青菜、再剥两只茶叶蛋,只吃蛋白,不吃蛋黄。在他居住的房间里,几乎没有什么像样的家具,曾经有记者细致地描写道:“吴书记房间里摆着一张老式的木床,被褥都已陈旧,外间两个单人沙发,看起来竟像是上世纪80年代的样式,扶手上的皮革脱落。”当被记者问到为什么不住好房子的时候,吴仁宝往往会幽默地回答:“墙上这几百张照片,就是最好的装饰。”在他背后,是从上世纪60年代到现在,与几乎每个时期国家领导人的合影。

吴仁宝与政府关系的融洽,早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从上个世纪50年代开始,吴仁宝就非常注意维持与政府的关系,同时,他也极善于运用这种良好关系来为华西村服务。为了能够把握政治风向,这个只念过几天私塾的人热衷于读报,在电视出现后,他每天无论风吹雨打,都要准时收看新闻联播。于是我们看到,在他执政华西村的48年时间里,那里几乎是新中国所有历史时期的农村典型,从“浮夸风”时代的高产村,到农业学大寨的“一面红旗”,从科学种田典型,到乡镇企业典型、农村支教典型、扶贫先进典型、精神文明建设典型等等。

对于这一个个政治上的荣誉,吴仁宝的态度十分淡然,他甚至还对媒体坦言:“有些典型是靠作假和唱高调换来的”。他的这种说法并不是虚构的,比如1958年的浮夸风,他就带头虚报过产量。而在他退休之前,正值中央提倡“三个代表”,吴仁宝立即指示华西村艺术团,专门创作三个剧本,用来歌颂“三个代表”。

吴仁宝的这种举动,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叫做“以政治优势来为经济建设服务”,在这一点上,“华西村从来没有动摇过。”

吴仁宝独创的这种“政治经济学”,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屡试不爽,在60年代举国农村学大寨的时候,被竖为“样板大队”的华西村,其地位和风光几乎直追陈永贵的大寨,但在表面文章之下,吴仁宝这位“陈永贵式”的好干部,却悄悄地在村子里办起了小五金厂、铁匠铺和纺织作坊,在那个“割资本主义尾巴”的年代,吴仁宝的先进身份,自然是这种“见不得人”勾当的最好掩护。

7年过后,文革结束,大寨很快被斥为“假典型”和无视科学的反面教材,那些学大寨的先进单位无不举目四望,心思茫然,折腾多年却一无所得。与此同时,华西村盘点家底,小小的五金厂却积下了固定资产100万元,银行存款100万,以及三年的口粮。

吴仁宝的这种“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做法,在当时一度曾被人揭发出来,然而他靠着平时与政府积累下的良好关系,轻而易举地将事情不了了之。

一位长期研究华西村的学者评论道:“吴仁宝的高明之处,不仅在于他注意到了中国政治和经济的关系,这要归结为他的敏锐,这一点许多人都能够做到,但能够对每一条中央政策都作出正确的解读,举目全国也没有几个”。

我们回顾吴仁宝的所作所为,就会发现这样的评价并不夸张,在上世纪80年代初,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刚刚推行,中央大力号召“分田到户,土地承包”的改革措施。但吴仁宝却并不认为这种政策适合华西村,在他看来,华西村的800亩耕地,就算是一年两熟,“把田绣出花来也只能混个肚子圆”,而中央的意图无非是让农民富起来,只要不违法乱纪,怎么达到这个目标并不重要。于是,他决定把800亩耕地全部划给几个种田能手承包,剩下的村民则马上参与创办一个农药喷雾器厂。四年之后,这个厂又带来了200万的利润。

吴仁宝的这种政治解读能力,在让华西村获得了安定的发展环境的同时,也带来了许多宝贵的发展机遇,在那个政策反复无常的时代,前瞻者往往会得益颇丰,另一位同样精于此道的企业家柳传志则补充说:“跟不上趟的人只能在后面吃土。”

很明显,吴仁宝和华西村从来都不是那个“吃土者”,事实上,在改革开放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华西村都依靠政策捷足先登,成为绝对的吸金机器,日后华西村300亿的产值,很大程度上都是用这样的方式积聚起来的。

华西村最著名也最令人称羡的一次原始积累,发生在邓小平92年南巡期间。

当时,在南巡讲话公开发表之后,从2月19日开始,《深圳特区报》就连续发表了《要搞快点》、《要敢闯》等8篇文章,吴仁宝据此判断,全国经济大发展的时刻即将到来。据一位村党委委员回忆,当时吴仁宝在凌晨两点将村里的全部干部和企业领导召集起来,情绪高昂地宣布:“根据最近搜集到的信息和多年的经验,邓小平出来讲话了,经济发展的浪潮马上就要到来,经济一大上,原材料就吃紧涨价,我们要赶紧筹钱先把粮草买了”。这一次,从无负债的华西村破天荒地借款1000万元,而吴仁宝究竟动用了怎样的关系,从银行“火速”贷来了多少钱,最后又赚了多少钱,则是一个永远不可能知道的谜。其子吴协东后来透漏说,当时买了万吨钢坯、千吨铝锭,其他材料无数,光铝锭一项,就净赚1200万的差价。

上世纪70年代曾在华西村插队,后任江阴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姜宪回忆说:“老吴很善于‘两面讨好’,上面的政策总是弄得很明白,村子的利益常揣心头。”不过,这句话显然还不够完整,这个当了48年村支书,最高曾任江苏省委委员、全国人大代表的吴仁宝,绝不仅仅只会“把政策弄明白”,他用自己的智慧和苦心,让华西村所拥有的影响力异乎寻常。甚至在某些已经超越了一个企业所能拥有的最大限度。

在1995年前后,眼见褚时健的云南红塔集团,每年可以从香烟的生产与专营中得到超额利润,吴仁宝则开始了自己的动作。他动用多年积累下的高层关系,竟然硬是弄来了生产“华西村牌”香烟的批文,然后交由淮阴卷烟厂生产,由华西村总经销,再由江阴市烟草专卖局专卖。整条环节,华西村一分不出,每年却可以从中提取2000万元的纯利润。以一个村办企业,竟然能够参与国家垄断行业,吴仁宝的政治影响力究竟有多大,便可以从中知晓了。

无论是在政治运动时代,还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吴仁宝的政治能量似乎始终未见削弱,甚至还越来越强,那些与他同时代的“红人”们纷纷落马、或被人逐渐淡忘,而吴仁宝却能够保持“五十年红旗不倒”,目睹其人其景,令人不胜感慨。

在这一问题上,江阴市的一位官员透露了一点内情:“吴仁宝在官场上很少树敌,即使是镇里的领导到华西村去,吴仁宝也从不因其官小而轻慢。”在这一点上,与华西村并称“北大南华”的天津大邱庄当家人禹作敏则表现的截然相反,从一开始,禹作敏走的就是靠冲撞体制来获得利益,这在厉行改革的年代自然平安无事,但当改革思路骤变,“稳定压倒一切”的岁月到来时,它却会成为外界攻讦的借口,加之与政府关系的恶劣,使得危急时刻,高层官员再无人肯出面为之缓颊解困。相比之下,吴仁宝的每一步棋,靠得都是和政府的紧密配合来完成,在获得政治庇护的同时也获得了经济上的丰厚回报。这种关系甚至为当地政府所认可,并注意加以维护,据说,江阴市每一届领导班子在上任之初,都会和吴仁宝进行交流沟通,以方便日后“展开工作”。

和吴仁宝“五十年红旗不倒”同时令人惊讶的,是在长久以来,吴仁宝都保持着对华西村的绝对控制权,他既是华西村的最高行政决策者,同时又是集团公司的董事长,在政治和经济上同时执掌权柄,却从未遭到过村民的反对,也未遭到过外界的质疑。在他未退休之前,四个儿子与一个女儿就已经成为了华西村新一代领导的核心人物,在他退休之后,整个华西集团的产业被传给了他的孩子们,大儿子吴协东主管建筑装潢公司,二儿子吴协德主政钢铁产业,三儿子吴协平负责旅游服务公司,女儿吴风英负责服装公司,小儿子吴协恩则接了他的班,担任华西村的党委书记、华西集团董事长,这样看来,集体性质的华西集团,似乎正在以一种家族企业的面貌呈现在世人面前。

2005年,吴仁宝正式退休,忙碌一生的他,仍然习惯在村子里和厂区间转来转去,也仍然习惯在凌晨两点起床,去各个工厂里巡视一周,因为“那个时间往往是工人最困的时候,不去看看不放心”。不过在他看起来,自己还是有变化,也享到了福,因为他“可以到村里的宾馆,吃点自己想吃的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