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民春秋:田舍小说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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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捡苦苦菜去

四层办公大楼的后门终于开了,走出来的不是周发,却是他的室友小张和小王。

余梅媛着急地问:“周发呢?”

“马上就出来。”小张走进车棚忙着收拾他的摩托车,一面回答。

小王把大包小包的牢牢地捆在摩托车的后座上,推上车,和小张一齐要出大院的院门,被余梅媛拉住了,问:“这么早,你们干什么去?”

小王对余梅媛一挤眼,神兮兮地道:

“保密!”

二人跨上摩托车,一阵风,没了。

周发随着走出大楼,见余梅媛站在院子里等他,歉意地说:“对不起,晚了吧?我们走吧。”一面走进车棚去推他的摩托车。周发的摩托车在前,余梅媛的电动车在后,二人出了大院后门,直向高奶奶家奔去。

周发和余梅媛是一前一后调入单位的,在一起工作也有一段时间了,一起外出巡查,办公桌也是紧挨着,中间只隔了一道玻璃幕墙,但是两人从来没有单独在一起工作过,相互很少说话。为什么?两个人各有各的原因。

周发觉着余梅媛是单位里唯一的大学生,自己才上到高一,家里穷,辍学了,当了兵,人家大学生肯定看不起自己,少到人家面前去讨没趣。所以几个月了,连正眼都没敢多看她一眼。

余梅媛的思想没有那么复杂,只是觉得旁边办公桌的这个小伙子,人挺老实,叫干啥就干啥,不多言语,表现平平,并不像刚来的时候介绍的那样,到哪个单位都会受表扬的,所以对他没大在意,自然跟他就没有多少话好说。

昨天的汇报会,余梅媛对周发突然有了新感觉,“哇!真不简单,到底是解放军培养的,有股子英雄气概,是个男子汉!”她好像头一次发现,周发个头挺高,人又英俊挺拔,天安门的国旗护卫队怎么没有选调他去?真是个损失。

周发的摩托车跑得快,老得放慢速度等余梅媛。他似乎感到余梅媛一直在盯视自己,觉着挺不自在。他不由得也转过脸去看了一眼余梅媛。真的,他好似第一次发现,余梅媛真是挺漂亮,正像人们嘴边常挂着的,说她是我们单位的标致性人物。就连局长们在一起开会,饭前饭后在一起说笑时,这也会成为一个话题,说:“我们城市有座标志性建筑,你们单位有位标致性人物,这‘标志’和‘标致’,虽有一字之差,可是性质相同,都是应该加分的哟!”

“哈哈哈哈!”一句俏皮话,肯定会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余梅媛经常会成为人们笑谈的话题,也会成为他们单位的人对外夸耀的一项资本。余梅媛自己却生活得十分低调,她一直坚持认为,美丽是天生的,由不得自己。夸耀美丽不是自己的喜好,只有追求一个社会学家的理想境界,才是自己的人生目标。为此,她意无旁顾,专心致志,为了自己的理想目标而努力,她觉得,这才是一个教育世家的后代应有的本分。至于人们平时怎么议论她,她从来不会去理会的。这就是爸爸常对自己说的那句话:“谁人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由他们说去吧。”

周发可不行,到底是小伙子,刚才只偏过头去窥视了一眼余梅媛,心却不由自主地蹦蹦蹦乱跳起来。他赶紧别转头去纠正心态,“瞎琢磨什么,人家是大学生!”于是,下定决心,再不去看余梅媛一眼。决心是下了,头也别转过来,放正了,可不知怎么了,人的心上也会长眼睛的,周发的心上就长出了一对眼睛,这对眼睛却仍挂在余梅媛身上,死死地挂着,挂着,再也离不开了。

快到高奶奶家了,周发目视前方地对余梅媛道:“快到了,路不好走,骑慢点儿。”

“没事的,你走吧。”

在这不像路的“路”上又颠簸着骑了一段,周发突然发现大老李就在前面不远处。

大老李手举十字镐,正在对付满“路”的碎石头破砖块,一见周发,大老李吼开了:“周老弟,太阳照到屁股啦,迟到啰。”

“对不起,昨儿一晚上没睡好,起晚了。”

“怎么,昨天回去,挨批啦?”

“没有。”

“没有挨批,大小伙子能睡不好觉?你这一晚起,要少捡多少苦苦菜呢。”

“不碍事的,我自小就随我妈满山野地里捡苦苦菜,手快着呢,用不了多久,保证够你拉半车斗的。”“行啊,你去捡你的苦苦菜,我来修这条破路。我是筑路工出身,捡苦苦菜,我肯定不如你,要论修路,你可是外行。”

“行,我们这叫各尽其能、各显神通吧。”转对余梅媛道:“我们快走吧,高奶奶家就在前面。”

“去吧去吧。”大老李说着话,手下一刻没有停歇,继续修他的“路”。

到了高奶奶家门前,周发征求余梅媛的意见:“是进去看看高奶奶,还是先捡苦苦菜?”

“都行。”余梅媛并没有定见。

两人在高奶奶家门前停好车,拿上周发已经准备好的铲苦苦菜用的两把小铲铲,刚要离开,高奶奶匆忙从屋里跑出来,道:“这么一大清早,把你们同志麻烦的,叫我可怎么过意得去哟!先请家来坐坐吧。”

周发看天已经大亮了,就说:“不啦,奶奶,我们还是先去捡苦苦菜。”

“哪有这个道理,到了家门上,不先请进家里来坐坐的?”一面去拉余梅媛,抚摸着她那白皙的手,道:“你看看,你看看,多细嫩的一双手哟,哪是干粗活儿的哟!害苦你啦。”掀起门帘,把余梅媛拉进家,“姑娘,你可千万别嫌乎,你看看,这个家,实在是不像个啥啦,真真是委屈你啦,姑娘。”

余梅媛进了屋,首先要看的是挤在墙角炕里面的小牛牛。她慢慢走近炕沿,伸出手来轻轻拍着,柔声地说:“小牛牛,小牛牛,姑姑看你来了。”

小牛牛见是生人,吓得直往破被子里缩,身子还微微地发抖。

余梅媛继续哄他:“不怕,不怕,姑姑是专门来看你的。”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包糖,递给他,“吃吧,这是糖,好久没有吃过了吧?”拿出几块,“快接着,挺甜的。”

小牛牛把破被角蒙住脸,但留出一只眼睛偷窥余梅媛,只是身上已经不是太抖了。

高奶奶伸手把一包糖接过去,一面说:“他姑呀,这娃娃没见过生人,没出息的,你可千万别生气呀。”

周发在一旁对余梅媛道:“小牛牛认生,我们还是先去捡苦苦菜,回来再慢慢哄他吧。”

余梅媛挺不舍地说了声“好”,嘴上应着,身子没动。

高奶奶道:“他姑呀,俺这娃得慢慢地哄呢,你们还是先去吧。”

余梅媛这才慢慢转过身,向门外挪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轻声说了一句:“小牛牛,我一会儿再来看你,乖乖的,等姑姑,啊!”这才向门口走去。

刚走到门边,小牛牛突然拉下蒙着头的被子,亮着稚嫩的嗓音,尖细地、大声地喊了一声:

“妈妈!”

余梅媛一惊,脚停住了,脸刷红了,心怦怦地跳开了,一时蒙了。

她尽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慢慢地转过身。她看到一对充满期待的甚至是饥渴的黑亮黑亮的大眼睛,正在紧紧盯视着自己。

“妈妈!”

又是轻轻地一声呼唤,紧揪人心的一声呼唤。余梅媛受不住了,眼泪刷地喷涌出来。是女人的天性?是社会工作者的责任?她不顾一切地一步跪上土炕,把小牛牛一把搂在怀里,轻轻地喊了一声:

“儿子!”

高奶奶的家是在这座城市的最边缘地带。高奶奶家房后不远处就是一片乱坟场。这片坟场的坟头都很低矮,有的几乎平了,只是比平地稍稍高出那么一点点,表明下面还埋有一个人;有的坟前有块矮小的墓碑,字迹大都模糊得看不清;有的坟前连个墓碑也没有。看得出来,这是一块穷人的墓地,即使到了清明,也不会有几个人来扫墓的。看来,当初高爷爷选在这么个阴森可怕的地方盖土坯房,既是出于不得已,也是出于“安全”的考虑:只有在这被城市遗弃的,被人们遗忘的地方建房,才能为他们这些黑人黑户找到最安全的庇护所。谁也不会来查他们,谁也不会来撵他们,谁也不会跑到这么个阴森森的地方来送给他们厌恶和鄙夷的目光。

房后这一大片乱坟场上,可是有一点最大的好处,这是任何地方找不到的,就是坟滩上能随手采到又多又嫩又新鲜的苦苦菜,没用多久,周发就把苦苦菜捡够了,大老李把不是路的“路”也修整得平整多了。周发把自己的一条旧花床单带来,把苦苦菜包好,背上,放进电动三轮的后车斗里。大老李是粗中有细,他专门找来一个汽车上用过的弹簧坐垫,扶高奶奶坐下。电动三轮车在前,摩托车、电动自行车随后,一行四人,向集贸市场浩浩荡荡奔去。

进入市场,找好摊位,铺好苦苦菜,市场胖管理员摇着摇着又过来了,见还是昨天见过的那位穿制服老弟领来的,相互点点头,主动摆摆手,又摇着摇着走向了别处。

大老李对周发、余梅媛道:“你们赶紧上班去吧,别迟到。这儿全交给我,就剩下帮着把苦苦菜卖了,给娃娃把吃的买上,把高奶奶送回家,就这些,放心吧。”“谢谢了,李大哥!”

“别别,从今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千万别来这个。你们走吧,走吧。”

“行,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老李,我们上班去了。”

二人刚要骑上车走,周发的室友小张和小王上气不接下气地各骑一辆摩托车赶来了,“哗”,从鱼篓子里倒出一堆活蹦乱跳的鲜鱼来,对大老李道:“大哥,全交给你,咱们啥话不说,得赶回去上班,要迟到了。拜拜!”

周发他们四个人一溜烟,没了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