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夏至(2)
原来最后是皇帝给了一个状元,解救了这个悲剧。
可是,天下最没有力量的,岂非就是我?
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也不喜欢。因为这只是讲故事的人发的慈悲,给听故事的人一点不可能的开心而已。
睡了不久,我又梦魇了。
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不是一次两次了。
又是心惊地醒来。
我转身隔着淡绿的嵌纱,就着宫灯看看外面。
她安静地睡着。
她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细微。
我轻轻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她身边,伸手摸一摸她的发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里。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轻轻淡淡的,白兰花的暗香。
无论如何,母后回来的时候,我要牵着她的手对母后说,我不喜欢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
如果母后不答应的话,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为止。
天下都知道,我与母后平时是一点嫌隙也没有的,所以,这样的事母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会让我这样不开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点,所以再回去睡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还是安稳地睡在那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
很担心,怕自己一睁开眼,就再也看不见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经离开。
这次看碧纱那一边,真的已经没有人了。
我吓了一跳,迅速坐起来,跑到外面一看,才发现她原来坐在廊下看天际。
她听到声音,回头对我一笑:“睡不着了,起来看看大宋的日出。”
我这才放下心来,在她身边坐下。
破晓前微寒的风在我们身边片刻不停地流走。
我托着下巴看启明星。
寻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边,所以觉得这空气都温柔缠绵。
她惊呼一声,抓住我的手说:“看,流星!”
我抬头一看,两颗流星同时滑过夜空。
一是在内厨二星,紫微垣西南外,这两颗星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与太子宴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
一是在须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风《乙巳占》中说,流星出入而色黄润,立妃后。
我疑惑地皱眉。这两个兆示风马牛不相及,饮毒是大凶,纳后是大吉。真奇怪。
“啊,对了,这个这个。”她把包打开,拿出几个奇怪质地的瓶子来,“来,请你喝饮料。”
“这红色的是什么?”我拿起来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带给你们喝的。”
是特地带给他喝的吧?
“血一样……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这个,小孩子一定喜欢。”她给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来,用力要拔盖子,却打不开。
“我来!”她拿去往右一拧,听到“嗤”的一声,马上就开了,递给我,“喏。”
我接过来,正要喝一口,旁边却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阶边看去,伯方弯着身子,把母后迎了进来。
我神经一僵。
母后站在台阶边看我,她的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说:“夏至是百毒汇聚之时,皇上昨天过得可好?”
她仿佛自己来得与平时一样,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面前,看我手里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来。
“什么东西?”母后伸手取去,仔细地看。
她在后面低声说:“雪碧。”
“放肆!”伯方忙制止她。
她畏惧地看着母后凛然在上的威严,明智地低下头去,乖乖闭上了嘴巴。
母后的目光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里的瓶子倾倒,那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砖上,居然“咝”的一声,冒出一片白沫气泡。
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我忙乱地转头去看她。
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母后玩味地看着她:“那血红色的,据说是西瓜汁,那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人喝一口试试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说:“不如送去给太医瞧瞧,到底有没有关系。”
“大娘娘……”我迟疑地叫她。
她回头看我,眼神冰冷,像琉璃的断裂口一样尖锐:“怎么,还想再听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地打了个冷战。那一口气就噎在喉口,说不出来。良久,扫了伯方一眼,他仓皇地低下头看步天台的砖铺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给身后的内侍,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微笑:“不用试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被伯方扶着回到延庆殿,我拼命甩开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渐亮的天色下站了许久。五月初的风,即将夏天,未到夏天,原来最是阴冷,比上次惊蛰时在步天台上还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后身边的客省使来传消息,说是大理寺已经受理,三日后审讯。
五月初六下午。
气温如昨天一样闷热。
我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与母后叙话,发现母后刚好留了郭青宜在说话,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还算不错,我犹豫了半天,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昨晚那个……”
“这鲜虾蹄子脍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欢吗?”母后让身边人为我送来。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
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这么难以下咽吗?
觉得沮丧,食之无味。
“记得四年前母后寿辰,平卢军郭节度使进贡了家制的干炙满天星含浆饼来,我到现在还惦记着。昨日在秦国夫人那里说起,郭家今日就送了来,真是有心。尝尝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郭青宜说的。
我低头吃伯方递过来的饼,真难吃。
“怎么了?”母后问我。
我忙抓住时机:“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只是在看星星,我们以前都没有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母后点头看我,“她是哪里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说……她有一颗珠子,所以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片混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郭青宜低头,扯了一下嘴角,不过倒没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现在宫里,突然消失,然后,要给你喝那样东西……”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的眼睛一看,胸口当即抽紧,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深更半夜在大内出现,又没有来历,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说那水是不是毒药,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对皇上说什么妖精鬼怪。以后没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监去了,那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母后对一切早就一清二楚了。
我低头,默不作声。
可其实,母后认为她是什么鬼怪的话,我也无法反驳。甚至我喜欢她不像正常女子。我常常会觉得,她像一只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爱啊。
她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颗一颗滴下来,在夜色中叮叮铮铮,像是有质感的东西,跳跃、跳跃、跳跃。
她的身上带着皮毛动物的质感。
她是狐狸。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害怕,夜里总是冰冷,我害怕死寂里那些风声,过来时好像从身体里生生穿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要一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兰花那样的呼吸。只要有那样一个上元的灿烂,我就喜欢她。
我喜欢她。
出了崇徽殿,往仪元殿的方向去,到云上仙瑞池的时候,怔怔地看着那荷花好久。
终于下定决心,在池边草坪上脱了鞋袜,把龙袍撩起来。探脚到水里,不自觉就“嘶”了一声。昨天是突然掉到水里的,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今天才发现水居然这么冰凉。
伯方想伸手拉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缩回去了。
踉跄着扑到那块玲珑石那里,慢慢地伸手往窍里一探,摸到了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紧紧地握住那颗珠子,因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极了。
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我只好让她回去。
总算我以后还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虽然也许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么沧海桑田,我都等她。
决心下了,人也平静了。我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从水里轻轻地再跋涉回来,在草坪上把龙袍理好,然后穿好鞋袜,慢慢地绕过池子,走到仪元殿去。
赵从湛果然还在仪元殿查阅古籍。我烦他老是跪下来,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里,说:“朕没有办法出宫去,你找个机会去大理寺看她,把……这个给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果然又跪下来双手接去,低头说:“臣是翰林侍读,恐怕没有办法进大理寺。”
我觉得也是,只好取过纸来给他写了一张手书。
想想,又叮嘱:“这个珠子,恐怕关系她的性命,你千万不要丢了。”
“臣知道。”
我想他当然比我更清楚才对。
但,我再次见到自己的那张手书却是在崇徽殿母后那里。
母后柔声对我说:“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阴地,皇上托人进去,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