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翠竹(5)
纺织娘的叫声。开始时,只是轻轻拉开序幕,接着慢慢提高嗓门,再下来便像一泻而下的瀑布,潺潺不停,末了又逐渐收尾淡去,大有做文章的起、承、转、合之妙。蟋蟀、蝈蝈儿、金铃子、草云雀,还有说不上名的鸣虫在坡两旁刺槐等杂树、野草丛中鸣叫着,细听,有似古筝的,有像长箫的,还有若……起先是在调弦试音,好像还有点儿害羞,有点儿拘谨,接着,就唱得非常圆润非常动听了。宛若大合唱,又仿佛交响乐,还有那好赶热闹的几个萤火虫,像悬挂的灯笼,为歌手们照明。好一个热闹的世界。
“滴铃铃,滴铃铃……”金铃子的歌声比较独特,它似名歌手,从那百家歌手中脱颖而出,穿越紫陌红尘,穿越喧嚣世事,如天界仙音破空而来。它们的歌像明快的竹枝词,像雄壮的交响乐,像一万串风铃迎风脆响,涤我老耳,洗我心灵。这绝世的清唱,人间哪得几回闻?
此时此境,虽然缺少“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的清悦,却有“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朗阔,少了蝉噪蛙鸣,却添了这些秋虫们高、低、宏、细、疾,各抒灵趣的表演,多好!
在昆虫界,金铃子与黄蛉、墨蛉一起,被称为“三大名蛉”。梨园艺人得一“名伶”之名不易,昆虫得一“名蛉”之誉同样不易,都非得有超凡脱俗的唱功不可。并且,与名伶登台演出一样,金铃子的鸣叫也有很大的表演成分。昆虫研究专家和资深“玩虫族”都说,在独处、唤偶、遇敌这三种不同情况下,金铃子的鸣声各有不同:独处时它的鸣叫悠闲、清脆、连续,唤偶时它的叫声缠绵、多情、急切,而其叫声短促而铿锵时,必是遇到了来争夺爱侣的情敌。在我们家前屋后的草丛里,我曾多次细心谛听金铃子的叫声,想分辨出它们到底在干什么。但或许是定力不够,或许是耳功太浅,我听到的,除了潮水一样的天籁,还是潮水一样的天籁,除了稀世之音,还是稀世之音。
我乐了,我的童心大发,我要逗它们玩玩,我揿了下手机,借着光从地上捡了块石子扔向前面的丛林中,被石子击中处,声音立时停了,附近也稀了下来,轻了下来,这种顿停、稀疏和轻曼马上像波浪一样,一圈接一圈,瞬间涌来。我更乐了,一次又一次捡小石子,抛向这边,抛向那边;石子找不到,我干脆学哼哈二将,放声吼。神了,无论是抛石子或吼,竟然都有出奇的效果。我有点骄傲起来,我多像一个交响乐指挥家,手往下一按,音乐顿时变得轻曼而舒缓;我又若一位训练场上的教官,无论举手声叫,都会产生特别的作用。
正当我兴致愈加浓烈之际,手机铃声再一次响起,我蓦然感到惊讶,刚才鸣声一片,顿时四周屏声息气,好像是为了让我通话。我倒有点不安了,我仿佛一个唐突的老师,突然闯进正在调皮玩耍的孩子当中,孩子们天真烂漫的活动被吓得停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看着你,等候你的处置。我有点羞愧了,我怎么能只顾自己快乐而无休无止地挑逗它们呢?我看着来电显示,还是妻要我的。我打开手机中止了铃声,但没有按接听键,瞬间,那些鸣虫好像有灵性一样,稀稀疏疏,稠稠密密,像在指挥下又整齐地放开了歌喉。
一切音乐都是对大自然的摹仿,我一直这么认为,只是有的摹仿技艺高超,有的摹仿技术拙劣。比如曼陀铃这种乐器,它的发声就类似金铃子的鸣唱。也许意大利人最初发明这种乐器,就是受到了金铃子的启发。但无论传统的曼陀铃,还是现代的电声曼陀铃,其音质和音色跟金铃子比较起来,都还有很大的差距。所以我觉得,歌唱家和乐器制造者都应当以鸣虫为师。
淮安古城墙遗址——淮安市文物保护单位,这是古人为我们留下的。今晚,让我在这里难得地独处,难得地寂静,获得难得的奇遇——独享稀世之音。
蚕豆壳茶
下了一次乡,一位老人用蚕豆壳茶招待我。蚕豆壳茶是我家乡最常见的茶,不知其他地方有没有。
春天,家家的家前屋后,都有青青的蚕豆。蚕豆开花,总会牵惹起一种似有若无的期待。因为这花开过不久,鲜嫩佳美的新蚕豆就要上市了,人们不仅可以吃到蚕豆,还可以紧接着之后吃新麦馍和面条。
蚕豆从棵上摘下,在剥了外壳之后,壳子晒干,还得在锅里焙烤,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藏起来。
究竟是谁率先在酷夏用蚕豆壳泡了茶喝?这恐怕谁也说不清了。不过,我有两次回乡务农的境遇,夏日酷暑难当时,喝上一碗,顿时就有一股新豆的清香满溢口中,这是任何一种名茶都难以比拟的。后来当了农技员的我知道,蚕豆的壳叫豆蔻,是一味中药,有消暑养胃利水渗湿的作用。
家乡的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都这样喝过茶。水是井水,甘甜。烧开了,丢下一撮豆壳,瞬间,水就变了颜色,是搅碎了的翡翠。待得冷却下来,农人们用瓢舀着喝,一大瓢,一大口一个憋气就下肚了。
煎好的蚕豆壳茶,被我和弟弟抬着送到地头去。父亲和我的大哥,还有一帮农人正在地里挥汗如雨。那大太阳就像是火球,让整个大气似蒸笼。送茶的老人或孩子们像约好了似的,每次若有一家到,后面的人便接二连三地跟着都到了。
蚕豆壳茶的清凉,在空气里荡漾;火辣辣的太阳,也像变得温柔了。
汪曾祺读中学,吃粉盐豆,喝茶水,读二安词。他那时的年轻人早早地被当成大人对待,也早早地养成了冲淡的性格。而我,读初中高中的四年半,则是饱尝着甜涩的蚕豆壳茶过来的。
长大后我离开家乡,品尝过各种各样的茶,龙井,碧螺春,雨前的,雨后的,普通的,高档的。但我仍无比怀念那用大盆小桶装着的蚕豆壳茶。
牡丹啊,牡丹
“牡丹以它特有的富丽、华贵和丰茂,在中国传统意识中被视为繁荣昌盛、幸福和平的象征。4月是洛阳一年一度的牡丹花会,欢迎您来看牡丹。”
短信,是朋友发我的。一则短信勾起了我对牡丹的念与思。
初次邂逅牡丹是十多年前的四月中旬初在洛阳的公共汽车上。街心花坛里的“牡丹”前几天还不顾我们这些赏花的人情绪,光见叶子不见花,那天却忽然开得如痴如醉。公路上,汽车、自行车和行人匆匆而过,牡丹花却在一旁争妍斗艳,她美得秀韵多姿,美得雍容华贵,美得绚丽娇艳,美得惊世骇俗!
当走进牡丹园,我才真正地懂得了繁花似锦——那一丛丛盛开的牡丹,有紧挨着地皮的,也有比较高的,能到人的小腿部位。再看那颜色更是多种多样,“夜光白”白的是那样的圣洁,而“火炼金丹”的红与“首案红”的紫又是那样的富贵,“蓝田玉”的蓝又是那样的高雅……真是千姿百态,令人赏心悦目。
在那个四月里,被朋友“怂恿”,当然,更重要的是好奇心使然,我们来到洛阳赏花。本来是只看一眼就走的,却因为阴冷,我们在那一等就是几天,任凭众游人(当然还有我们)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她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她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她将人们定下的赏花大节推迟。然而,开花时她犹如解冻的大江,一夜间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那般恣意那般宏伟,那般壮丽那般浩荡。她是要将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气,都在这短短几天中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来。她不开则已,一开则倾其所有挥洒净尽,终要开得一个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传说中的牡丹,是被武则天一怒之下逐出京城,贬洛阳的。却不料洛阳的水土最适合牡丹的生长。于是洛阳人种牡丹蔚然成风,渐盛于唐,极盛于宋。每年阳历四月上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
天南海北的看花人,在那个倒春寒的春天,都是为赏牡丹之美,络绎不绝地涌入洛阳城。人们不会因牡丹的拒绝而拒绝她的美。当然,人们理解,当年武则天皇帝令百花连夜速发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慑于皇威纷纷开放,惟独牡丹不从,宁可被火烧,宁可被发配。如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了,尽管大家急,可怎么就能让牡丹轻易改了性子?人们那时甚至还想,如果牡丹再遇第二第三甚至更多的武则天,再被贬谪十次,也许她就会繁衍出十个洛阳牡丹城来呢。
古人云:“千士之喏喏,不如一士之谔谔”。牡丹是千人喏喏中的一谔谔之士。墨子说,一个国家要是没有“士”的谔谔就要亡国,而士的谔谔就是与国君唱反调。当然墨子还没有达到“民主”的地步,他只是从巩固政权的“开明”的角度来看问题的。
牡丹的谔谔不是唱反调,而是遵循规律当时而发。她不从众不畏权贵,独具人间稀缺的“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骨气。中国人的从众心理比哪国人都厉害,古代的圣人之言及君王之言大家都遵从不说,就近的来说,例子就俯拾皆是。如打倒前国家主席刘少奇时,中央大员们也举手通过,举国上下欢呼;在给刘少奇平反时,又是大家一致举手通过……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马克思,拜言论自由之赐,创造出号召推翻资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我们生活在社会主义社会,理应拥有比资本主义更高的言论自由度,而不是相反。
从众心理实际是一种奴隶心理,是对某领导人的崇拜与迷信。大将罗瑞卿说过:当领袖的头脑工作时,大家的头脑就停止了转动,这就是千人喏喏的一个原因;还有的是领导的独断专行、家长制和一言堂,也是造成人们异口同声的原因。
当然,在千人喏喏中也有一士谔谔者,马寅初敢于在中央会议上提出自己的人口见解,梁漱溟敢于在大庭广众中和领袖论短长,还有彭德怀……虽然他们都没落什么好下场,他们的某些做法也未必可取,但他们的风骨、胆识和谔谔神态足以以“忠臣”“义士”之名镌入史册,像牡丹一样将美与香留在人间。
“你怎么不回话?”朋友又一条短信之后是一条彩信,上面除紫色牡丹浓烈之香外,还有蒋大为的《牡丹之歌》:啊,牡丹,百花丛中最鲜艳,啊,牡丹,众香国里最壮观,冰封大地的时候,你正蕴育着生机一片,春风吹来的时候,你把美丽带给人间……
“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牡丹之美是一种大美。是的,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有品位之高低的。品位这东西,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且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当人们叹服牡丹卓尔不群之姿时,你可知道“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