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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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祝贺

那一涡人头拥挤在一起的沸羹已翻腾了一整天,现在正经过灯光灰暗的走道流泄出它最后的残余。这个时候曼内特医生、他的女儿露西·曼内特、被告的代办人罗瑞先生和被告的辩护律师斯特莱佛先生正环绕在刚刚被释放的查尔斯·达尔内身边,祝贺他死里逃生。

即使灯光明亮了许多,要在这位面貌聪颖,腰板挺直的曼内特医生身上辨认出当年巴黎阁楼里的那个老鞋匠也已极其困难。但是多看过他一眼的人即或还没有机会从他那低沉阴郁的嗓门听见那凄凉痛苦的调子,没有看见过那无缘无故便丧魂落魄的黯淡神态,也常常想多看他一眼。可以使他从灵魂深处泛起这种情绪的可以是一种外在的因素,即重提那长时间烦扰他的痛苦经历(比如在这次审判中),也可能是由于这种情绪的本质而自动表现出来,将他笼罩在昏暗之中,这时候,不了解他经历的人便难免感到迷惑,似乎是看到夏天的太阳把现实生活中的巴士底监狱的阴影从三百英里之外投射到他的身上。

只有他的女儿具有把这种阴郁的沉思从他心里赶走的魔力。她是一条金色的丝线,把他跟受难以前的历史连结在一起,也把他跟受难以后的现在连结在一起:她说话的声音、她面颊的光辉、她双手的触摸,好像对他永远有一种有利的影响。不能肯定地说永远,因为她也让他回忆起某些使她失去魔力的时刻。不过这种时刻不多,后果也不严重,而且她坚信它已成为过去。

达尔内先生已经热情地、感激地吻过她的手,也已转身向斯特莱佛先生表示了衷心的感谢。斯特莱佛先生刚过三十,看来却要比真实的年龄大上二十岁。他身体健壮、嗓门粗大、红光满面、大大咧咧,全不受礼仪的束缚,有一种勇往直前地往人群里挤,去找人谈话的派头(肉体上如此,道德上也如此),而其后果也很能为他的这种做法辩护。

他依旧戴着假发,穿着律师袍子,闯到他的前当事人面前,没有理由地把罗瑞先生挤到了一边。他说:“我很高兴取得胜利把你救了出来,达尔内先生。这是一场无耻的审判,无耻到了极点。可并不因为无耻而影响到它胜诉的可能。”

“我对你一辈子感激不尽——在两种意义上,”前当事人抓住他的手说。

“我已经为你用尽全部力量,达尔内先生。我这个人用尽全部力量是不会比任何人逊色的,我相信。”

这话明摆着是要别人接着话茬说,“你可比别人强多了。”罗瑞先生接着话茬说道。也许他这样说并不是没有自己的计划。他是打算挤回圈子里来。

“你这样看么?”斯特莱佛先生说,“是呀,你今天一整天在场,应该清楚情况。你也是个办理业务的人呢。”

“正因为这样,”罗瑞先生说。了解法律的律师又把他挤回了圈子,跟之前把他挤了出去一样——“正因为如此我要向曼内特医生提出停止交谈,命令大家回家。露西小姐脸色不好,达尔内先生过了一天可怕的日子,我们大家都已经累了。”

“你只能代表自己说话,罗瑞先生,”斯特莱佛先生说,“我此外还有一夜的活儿要干呢。”

“我代表我自己说话,”罗瑞先生回答,“也代表达尔内先生和露西小姐说话——露西小姐,你觉得我可以代表我们全体说话么?”他这个问题是向她提出的,却也瞄了一眼她的父亲。

她父亲的脸似乎冻结了,很奇怪地望着达尔内。那是一种专注的眼神,眉头慢慢地皱紧了,露出厌恶和怀疑的神色,甚至还掺杂着一丝害怕。他露出这种出人意料的表情,思想已经飞到了远处。

“爸爸,”露西把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的手上。他渐渐地抖掉了身上的阴影,向她转过身去。“我们回家吧,爸爸?”他长呼了一口气,说,“好的。”无罪释放的囚徒跟朋友们分了手,他们感觉:他还不会当晚就被放出来——但这印象只是他自己造成的。通道里的光差不多全都熄灭了。铁门在砰砰地、嘎嘎地关闭。人们正在陆续离开这可怕的地方。对绞刑架、枷号示众、鞭刑柱、烙铁的兴趣要等到第二天早上才会吸引人们在这儿又一次出现。露西·曼内特走在她父亲和达尔内先生之间,踏进了露天里。他们雇了一部出租马车,父女俩便坐着车走了。

斯特莱佛先生早已和他们分了手,挤回了衣帽间。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人,从来没有跟这群人会合,也没有跟他们任一个人说过话,却一直靠在一堵为最幽深的黑暗覆盖着的墙壁上,等到别人都离开之后才逐步走出阴影,站在一边看着,直到马车消失在夜幕中。他才向罗瑞先生和达尔内先生站着的街道走去。

“那么,罗瑞先生!办理业务的人能够和达尔内先生说说话了么?”对卡尔顿先生在白天的程序中所扮演的角色直到现在还没有人表示过感谢,也还没有人知道。他已经脱下了律师长袍,可他那样子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你如果知道办理业务的人心里有哪些矛盾,你会觉得特别有意思。有两种力量在相互斗争,一种是善良天性的冲动,一种是业务工作的面子。”

罗瑞先生脸红了,热情地说,“你曾经说过这话,先生。我们办理业务的人是为公司服务的,作不了自己的主。我们必须得多想公司,少想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卡尔顿先生信口说着,“不要生气,罗瑞先生。你和其他人一样善良,这我毫不怀疑,甚至还敢说你比别人更善良。”

“其实,先生,”罗瑞先生没有理他,只顾说下去,“我确实不清楚你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我比你年龄大了许多,唐突说一句,我的确不知道这事会变成你的业务。”“业务!上帝保佑你,我没有业务!”卡尔顿先生说。

“真可惜你没有业务,先生。”“我也觉得很可惜。”“如果你有了业务,”罗瑞先生不肯放松,“你大概会好好干的。”“愿主喜爱你,不!——我绝对不会好好干的,”卡尔顿先生说。

“好吧,先生!”罗瑞先生叫了起来,对方完全不在乎使他非常愤怒,“业务是很好的东西,很体面的东西。而且,假使业务给人带来了制约和不便,不得不使人沉默的话,达尔内先生是个有雅量的绅士,他知道该如何妥善地处理的。达尔内先生,晚安。上帝保佑你,先生!我希望你今天兴旺与幸福——轿子!”

罗瑞先生大概有点生自己的气,也有点生那律师的气。他急急忙忙上了轿,回台尔森银行去了。卡尔顿身上一股啤酒气味,看来已有几分醉意。他哈哈大笑,转了过来对达尔内说:

“把你跟我联系到一起的是一种特别的机缘。今天晚上你独自和一个相貌极其相似你的人一起站在街头的石板上,一定觉得很不一样吧?”

“我简直觉得还没回到人世呢,”查尔斯·达尔内回答。

“这我并没有感到奇怪,你在黄泉路上已经走了很远呢。就连说话也没了力气。”

“我倒也觉得现在一点力气也没有了。”“那你为什么不吃饭去?那些傻瓜们在讨论你应该属于哪个世界时,我已经吃过饭了。让我带你到最近的一家酒店去香喷喷地吃一顿吧!”

他挽起他的胳膊带他走过路盖希尔,来到舰队街,穿过了一段有街棚的路面进入了一家小酒店。他们被引到一间小屋。查尔斯·达尔内在这里吃了一顿平常却味美的晚饭,喝了些甘醇的酒,体力慢慢开始恢复。而卡尔顿则带着满脸颇不客气的神情坐在桌子对面,面前摆放着自己的一瓶啤酒。

“你现在觉得回到了这个混乱的人世了么,达尔内先生?”

“我的时间感和地区感都混乱得可怕。不过,我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能感到混乱了。”

“你一定感到心满意足了吧!”他尖刻地说,又倒了满满一杯酒。那杯子挺大。“对我来说,叫我最心满意足的便是忘掉我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对我没有一点好处——除了这样的美酒之外。同样,我对它也没有一点好处。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俩是不太一样的。其实我开始感到我们在很多事情上都是不太一样的。”

一天的折磨已把查尔斯·达尔内弄得糊里糊涂。他觉得跟自己极其相似的人在一起简直像在做梦,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最后只好索性一句话也不说。

“你既然吃完了饭,”卡尔顿马上说道,“你为什么不为健康干杯呢,达尔内先生?为什么不祝一祝酒呢?”

“为谁的健康干杯?为谁祝酒?”

“怎么啦,那人不就在你的舌尖上么?应该在的,我发誓它一定在。”

“那就是曼内特小姐了!”“曼内特小姐!”

卡尔顿正面看着伙伴祝酒,却把自己的酒杯扔到身后的墙上,摔得粉碎,接着按铃叫来了另一个杯子。

“你在黑暗里送进马车的可是个漂亮小姐呢,达尔内先生!”他往新杯里倒着酒,说。

回答是淡淡的皱眉和一声简短的“是的”。“有这样漂亮的小姐同情,有她为你哭泣是非常幸运的呢!你觉得怎么样?能得到这样的同情与怜悯,就算是受到生死审判也是值得的吧,达尔内先生?”

达尔内依然沉默。“我把你的消息告诉她时她非常高兴。她虽然没有表示,我却这样认为。”

这一句暗示及时点醒了达尔内:这个令人厌恶的伙伴那天曾主动帮助他渡过了难关。他立刻转向了这个话头,并对他表示感谢。

“我不需要感谢,也不值得感谢,”回答是丝毫不在乎的一句。“首先,那不过是举手之劳。其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达尔内先生,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欢迎,也可以算是对你的帮助聊表谢意。”“你觉得我特别喜欢你么?”“的确,卡尔顿先生,”达尔内回答,格外地感到不安。“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呢。”

“那你现在就好好想想吧。”“从你做的事情来看,似乎喜欢,可我觉得你并不喜欢我。”

“我也觉得我并不喜欢你,”卡尔顿说。“我对你的理解力开始有了很高的评估。”

“不过,”达尔内接着说下去,一边起身按铃,“我希望这不会妨碍我付账,也不会妨碍我们互相完全没有恶意地分手。”

卡尔顿回答道,“我才不走呢!”达尔内按铃。“你准备全部付账么?”卡尔顿问。对方十分肯定地回答。“那就再给我来一品脱同样的酒。伙计,十点钟的时候再叫醒我。”

查尔斯·达尔内结完账,向他道了晚安。卡尔顿没有作声,却带着几分挑战的神态站起身来,“还有最后一句话:达尔内先生,你以为我醉了么?”

“我认为你一直在喝酒,卡尔顿先生。”“认为?你清楚我是一直在喝酒。”“既然我必须回答,我的回答是:知道。”“那你也非得要知道我为什么喝酒。我是个没有希望了的苦力,先生。我不会关心世上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会关心我。”

“我替你感到非常惋惜。你是能够更好地发挥你的才智的。”

“也许可以,达尔内先生,也许不行。不过,别因为你那张清醒的面孔而沾沾自喜。你还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后果呢,晚安!”

这个奇怪的家伙独自一人留了下来。他拿起一枝蜡烛,走到墙上的镜子跟前,仔细地看着镜里的自己。

“你非常喜欢这个人么?”他对着自己的影子低声地说,“你凭什么要非常喜欢一个长得像你的人?你知道你自己并不爱他啊,滚蛋吧!你让自己发生了那么大的变化!好一个理由,居然让你喜欢上了一个人,但是他让你看到了你追求不到的东西,看到了你可能变成的样子!你如果跟他交换地位,你可以像他一样受到那双蓝眼睛的青睐么?能像他一样得到那一张激动的脸儿的同情么?算了,说明白了吧,你恨他!”

他向那一品脱酒寻求宽慰,在短短几分钟之内把它喝了个精光。然后他便双臂趴在桌上睡着了,他的头发拖在桌上,烛泪点点落在他身上,好像流成了一道长长的裹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