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是来抓我的吧?”他冷静地问道。“是的!噢,少爷,快点!你有什么东西要藏的吗?瞧,我可以把……”“我没有什么可藏的。我哥哥知道吗?”过道的另一头出现了一个穿制服的人。“老爷已被喊醒了,所有的人都醒了。天啊!祸从天降——真是祸从天降啊!竟然是在神圣的星期五!贤明的众神啊,行行好吧!”
吉安·巴蒂斯塔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亚瑟上前几步,静静地等候着那些宪兵。在一堆瑟瑟发抖的佣人的簇拥下他们走了过来,就在宪兵们围住亚瑟的时候,这家的主人和太太出现在这个可笑的队伍后面。主人穿着睡衣和拖鞋,太太穿着长睡袍,头发上扎着卷发纸。
“肯定又有一场洪水,这些成双成对的人都在走向诺亚方舟!你看,又来了一对怪异的野兽!”
这些形态各异的人们使亚瑟想起了这段话。他强忍几乎出口笑声,因为感到这样很不合适——现在有更为重要的事情需要考虑。“再见,圣母玛利亚,天国的女王!”他小声地说着,为了不让朱丽亚头上颤动不已的卷发纸再次引他作出忍俊不禁的神态,他把目光转向了别处。
“麻烦你帮我解释一下,”伯顿先生走近那位宪兵军官,“这样堂而皇之地闯入民宅是何道理?我警告你,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我将向英国大使投诉。”
“我以为,”那位军官硬生生地回答,“这就是最充分的解释,英国大使当然也同样会认同。”他取出一张逮捕证,上面写着亚瑟·伯顿的名字,并且注明是主修哲学的学生。他把它递给杰姆斯,并且冷冰冰地说道:“如果你想得到更明确的解释,我建议你还是亲自去找警察局长。”
朱丽亚把那张纸从她丈夫的手里抢了过来,扫了一眼,然后扔给了亚瑟,这时她俨然一位勃然大怒的时髦女人。
“这么说是你给这个家丢人了!”她尖声叫道,“这下可好了,城里那些乌合之众可以大眼瞪小眼了,可以好好看咱家的热闹了!你那么虔诚竟然落到锒铛入狱的地步!我们原本就料到那个信奉天主教的女人养出的孩子……”
“你用不着对犯人说外语,太太。”那位军官把她的话给打断了。但是朱丽亚依然滔滔不绝,她那一番炮语连珠炮般的英语,把军官的劝说给淹没了。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斋戒,又是祈祷,又是虔诚的默念。骨子里装的却是这样的事情!好了,这下该收场了吧!”
华伦医生曾经作过一个形象的比喻,朱丽亚被比作沙拉,厨子把醋坛子打翻在里面的沙拉。她那尖刻而又刺耳的声音让亚瑟突然想起了这个比喻。
“这些话你就没必要说了。”亚瑟说,“你不必害怕将会引起什么不高兴的事情,大家都明白这与你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先生们,我看你们是想搜查我的东西吧。我没有什么要隐藏的。”
宪兵们在他的屋子里胡乱翻找,翻阅他的信件,检查他在大学里写的文章,并免不了一阵翻箱倒柜。亚瑟坐在床边,因为兴奋而脸色绯红,但是一点儿也不痛苦。搜查并没有使他感到心神不宁。他早就把那些可能牵连任何人的信件都烧毁了,除了几首手抄的诗歌,半是革命性的,半是神秘性的,还有两三份《青年意大利》报外,宪兵们折腾了一阵一无所获。朱丽亚在亚瑟的再三恳求下,最后还是回床睡觉去了。她鄙夷地从亚瑟身边走过,杰姆斯也乖乖地跟在后面。
托马斯尽量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一直在屋里踱来踱去,当朱丽亚走了以后,他走到那位军官面前,请示他能否同犯人说上几句话。等对方点头同意以后,他走到亚瑟跟前,扯着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我说,这真是一件非常尴尬的事。对此我深表遗憾。”
亚瑟抬起头,镇静的如同夏日的早晨。“你待我一直不薄,”他说,“对这事你大可不必遗憾。我会平安无事的。”
“呃,亚瑟!”托马斯使劲一捋胡子,终于提出了他考虑很久,并且很难启齿的问题,“……这些事与……钱有关吗?因为,如果是的话,我……”
“与钱毫无关系!噢,没有!怎么可能与……”“那么是与政治有什么关联了?我是这么想的。呃,不要垂头丧气,也不要介意朱丽亚说的那些粗俗的话。她那刻薄的嘴从来如此。如果你需要我帮忙的话——现金或是别的什么——尽管跟我言语一声,好吗?”
亚瑟默默地伸出手握了握托马斯的手,托马斯离开了房间。由于他想竭尽全力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因而他的脸显得冷漠呆板。
宪兵们这时也结束了搜查。那位负责的军官要求亚瑟穿好衣服出门。他立即遵命照办,然后转身出了房间。这时他突然迟疑地停住了脚步,好像当着这些宪兵的面离开母亲的祈祷室是件很难的事。
“你们能否离开房间一下?”他问,“我保证不会逃,而且也无处藏身。”
“对不起,我们不是这个意思。”他走进祈祷室,跪下身来,亲吻着蒙难的耶稣的双脚和十字架的底座。轻声说道:“主啊,让我至死不渝吧。”当他站起身时,那位站在桌旁的军官看着蒙泰尼里的肖像问道:“这是你的亲属吗?”“不,是我的忏悔神父,布里西盖拉的新主教。”
那些意大利佣人在楼梯上等着,悲伤而焦急。他们都很喜爱亚瑟,因为他和他的母亲都是好人。他们拥到他的身边,悲痛地亲吻他的双手和衣服。
吉安·巴蒂斯塔站在一边,涕泪横流,浸湿了他的胡子。伯顿家的人没有一个为他送行。他们的冷漠越发突出了佣人的友善和同情心。当亚瑟一一握别伸过来的手时他差点哭出声来。
“再见。吉安·巴蒂斯塔。让我吻一下你家的小孩。再见,特丽萨。你们大家为我祈祷吧!再见,再见!”
他匆忙下了楼梯跑向前门。片刻之后,一群沉默的男人和泣不成声的女人站在门口,目送着马车远去。
亚瑟被押往了港口那个巨大的中世纪城堡里。他发现监狱生活相当难熬。牢房阴冷潮湿,让人觉到很不舒服。然而他是在维亚·波拉街的一座豪华别墅里长大的,因此对他来说,密不流通的空气和令人作呕的气味都已习以为常。食物也很差,而且份量不足。但是杰姆斯很快就获得恩准,从家里给他送来了生活的必需品。他被单独关着,尽管狱卒对他的监视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格,但是对他被捕的原因他依然不知晓。他依旧保持着平静的心态,这种心态从他进入城堡以后始终如一。由于不许带书来看,所以他只是靠祈祷和做虔诚的默念,来消磨时光,不急不躁地等着事态的发展。
有一天,一名狱卒打开了牢门向他喊道:“请往这边走!”他提了两三个问题,但得到的反应却是:“不许说话!”亚瑟只得听天由命,跟着那位狱卒穿过迷宫一样的庭院、走廊和楼梯,到处都弥漫着难闻的霉味。然后他们来到了一个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面有三个身着军装的人在一张铺着绿呢的长桌子旁坐着,上面杂乱地堆放着文书。他们正在懒散散地聊着天。当他走进来时,他们立刻摆出一副正儿八经的样子。他们中年长的那位看上去像是一位花花公子,留着灰白色的络腮胡子,穿着上校军服。他用手指了指对面的一把椅子示意亚瑟坐下,然后就开始了预审。
在亚瑟的想象中他以为自己会受到威胁、侮辱和谩骂,因此他做好了放弃尊严并用极大的耐心来顶着的精神准备。但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对他很是客气,这使他感到大失所望。他们对他只是提了些常规性的问题,诸如姓名、年龄、国籍和社会地位等,对此他都一一作了回答。他的回答也都按照顺序被做了记录。他开始觉得乏味而烦躁。这时那位上校又问道:
“伯顿先生,你对青年意大利党这个组织了解多少?”
“这是一个政治性组织,在马赛出版了一份报纸,并在意大利发行,旨在动员人们挺身而出,把奥地利军队驱逐出境。”
“我看你肯定读过这份报纸了?”“是的,我对这报纸很感兴趣。”“当你看这份报纸的时候,你认识到你的行为已经触犯法律了吗?”“当然。”
“你房间里的那些报纸,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个我拒绝回答。”“伯顿先生,你在这里不准说‘拒绝’。老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是你的职责。”“如果你不许我说‘拒绝’,那么我就说‘不愿意’。”“如果你继续使用这些字眼,你将会后悔莫及。”上校严肃地说。鉴于亚瑟一直沉默,他接着说道:“我可以这么告诉你,从我们所掌握的证据来看,你与这个组织的关系很是密切,不仅仅是阅读过违禁读物。你还是坦白交代为好。不管怎样,事情总会真相大白的,你最终会发现企图用回避和否认的方法来开脱自己将于事无补。”
“我无意为自己开脱。你们到底想知道些什么?”“首先,作为一个外国人,你是怎么牵连到这件事情当中的?”“我曾经考虑过这件事,读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读物,并且按我自己的思维得出了我自己的结论。”“是谁动员你参加这个组织的?”“没有人,是我自愿参加的。”“你这是在消磨时间。”上校厉声说道,他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没有人能够自个儿参加一个组织。告诉我你向谁表达过想要参加这个组织的想法?”
沉默。“我请你回答我这个提问。”
“这样的问题,我不会回答。”亚瑟怒气冲冲地说道,他产生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恼火。此时,他知道他们已在里窝那和比萨逮捕了不少人。虽然他仍不很清楚这场灾难的范围有多大,但是他已听了太多的风言风语,因此他为琼玛及其朋友的安危而忧心忡忡。这些军官们故作礼貌,狡诈阴险的问题和不着边际的回答有来有往,他们相互玩弄着搪塞和回避这种乏味而无聊的游戏,这一切都使亚瑟感到担心和烦躁。哨兵在门外迈着沉重的脚步走来走去,刺耳的脚步声更让他心急如焚。
“噢,顺便说一下,你上次见到乔万尼·波拉是在什么时候?”争辩了一阵以后,上校又问,“是不是你离开比萨之前?”
“我不认识这人。”“什么!乔万尼·波拉?你肯定会认识他——一个高个儿,挺年轻的,脸上总是刮得清清爽爽的。噢,说不定他是你的同学。”“大学里很多学生我都不认识。”
“不,你一定认识波拉,我们敢肯定!瞧,这是他的笔迹。你看看,他对你可熟呢。”
上校心不在焉地把一张纸条递给他,开头写着“招供自白”,并且签有“乔万尼·波拉”的字样。亚瑟扫了一眼,看到他的名字。惊讶地抬起头来问道:“要我读吗?”
“是的,这事与你有关,你当然应该读一读。”于是他读了起来,那些军官静静地坐在那里,察言观色。这份文件包括对一长串问题所作的供词,显然波拉也已被捕。供词的第一部分是通常的陈规,接下去简短地叙述了他与该组织的关系,诸如如何在里窝那传播违禁读物,还有学生集会的情况。后面写着“我们这个组织当中有一位年轻的英国人,叫亚瑟·伯顿,出身于一个富有的船运家族”。
一股热血涌上亚瑟的脸。他已被波拉出卖了!波拉,这个率先担当一位发起人的庄严职责的人——波拉,这个使琼玛改变了信仰的人——他还热恋着她呢!他放下那张纸,凝视着地面。
“我想这份小小的文件已经使你的记忆完全恢复了吧?”上校问得彬彬有礼。
亚瑟摇摇头。“我不认识这个名叫波拉的人。”他重复说道,声音单调而坚决,“肯定是误会了。”
“误会?噢,胡说八道!得了吧,伯顿先生,骑士风格和唐吉诃德式的侠义精神,就其本身来说是非常美好的,但是实践得过火则是毫无用处的。这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开始老犯的错误。得了吧,想一想!为了一个出卖你的人,竟然拘泥于小节,委屈自己,进而毁了你一生的前程又有什么好处呢?你看看你自己,他出卖起你来可是没有给予你任何特别的关照。”
上校的声音里不乏嘲弄的贬损。亚瑟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他的心头突然掠过一道光亮。
“撒谎!”他大声道,“这是伪造的!从你脸上看得清清楚楚,你们这些卑鄙的家伙——你们不是想要陷害某个犯人,就是想引我上钩。你们伪造了这个东西,你是在撒谎,你这个混蛋,你这个流氓!”
“住嘴!”上校大声吼道,一下子站了起来,“托马西上尉,”他接着对身边的一个人说道,“请你把看守叫来,把这个年轻人带进惩戒室关几天。我看不教训他一顿他是不会变得理智起来的。”
惩戒室是地下的一个洞穴,里面阴暗、潮湿、肮脏。它没有使亚瑟变得“理智”,反倒把他彻底激怒了。他那个奢侈的家庭已经使他养成了十分讲究个人卫生的好习惯,可是这里,肮脏的墙上爬满了毒虫,地上堆积满了垃圾和污物,青苔、污水和朽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这里的一切对亚瑟产生的最初影响足以使那位受到顶撞的军官感到快感。亚瑟被推了进去,牢门被随后关上。他伸出双手,摸索着向前走了三步。他的手摸到滑腻黏糊的墙壁,一阵恶心使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漆黑之中他找到一个不那么脏的地方坐了下来。
在黑暗和沉默的陪伴中,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夜晚也一如既往的平静。一切是那样的空虚,他对外界的印象已经泯灭殆尽。他失去了时间的概念。第二天早晨,当受到门锁转动声惊吓的老鼠从他身边逃过时,他吓得突然站起身来,心怦怦直跳,耳朵嗡嗡作响,好像他被关在一个隔绝光与声的地方不是几小时而已有几个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