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新月集(1)
家庭
夕阳沉没以后,我独自一人在一条横跨田地的路上走着。
白昼沉没在黑暗之中,那业已收割了的田地,静静地躺在那里。
天空里突然传来了一个男孩子的嘹亮的歌声,打破了黄昏的静谧。
他的家坐落在荒凉的土地边上,在甘蔗田的后面,掩没在香蕉树、槟榔树、椰子树和贾克果树的阴影里。
我在星光注视下的乡间小路上停留了一会,黑沉沉的大地铺展在我的脚下,用她的手臂拥抱着千千万万个家庭,在那些家庭里不乏摇篮和床铺,妈妈们的爱心与夜晚的灯盏,还有稚嫩的生命,他们充满欢乐,却浑然不觉这种欢乐对于世界有多大的价值。
海边
孩子们汇聚在漫无边际的世界的海边。
湛蓝的天空静止地临于头上,不息的海水在脚下翻卷。孩子们汇聚在漫无边际的世界的海边,高兴地叫着,跳着。
他们用沙子建筑房屋,用空贝壳来做游戏。他们用树叶编成了船,兴致勃勃地将它们放到大海上。孩子们在世界的海边,玩他们的游戏。
他们不懂得如何泅水,他们不懂得如何撒网。采珠的人为了寻珠而潜水,商人航行在他们的商船上,孩子们却只顾玩弄着小石子儿。他们不寻找宝藏,他们不懂得如何撒网。
大海喧闹着荡起波浪,而海滩的微笑洋溢着愉快的光芒。威胁人生命的波涛,对着孩子们唱他们听不懂的歌曲,犹如一位母亲在摇动她孩子的摇篮一样。大海与孩子们一同游戏,而海滩的微笑洋溢着愉快的光芒。
孩子们汇聚在漫无边际的世界的海边。狂风暴雨泛滥在无辙印的天空上,航船沉没在无辙印的海水里,死神正在积极活动,孩子们却只顾游戏。在漫无边际的世界的海边,孩子们在汇聚着。
来源
徜徉在孩子两眼中的睡眠,——有谁能说清它从何而来?据说,有个谣传,说它是住在萤火虫朦胧照耀着林荫的仙村里,在那里,悬挂着两个迷人而羞怯的蓓蕾。
它便是从那里来吻孩子的两眼的。在孩子熟睡时,浮现在他双唇上的微笑——有谁能说清它是从何而生?据说,有个谣传,说新月的一丝清光,触到了似散非散的秋云边上,于是微笑就在一个浴在清露里的早晨的梦中降生了。——在孩子熟睡时,微笑便浮现在他的唇上。
甜蜜柔嫩的新鲜生气,似花一样地在孩子的躯体上绽放着——有谁能说出它在何处藏得这么久?据说,当妈妈还处在花季的时候,它已在爱的温柔而沉静的神秘中,潜伏在她的心里了。——甜蜜柔嫩的新鲜生气,像花一样在孩子的躯体上绽开着。
孩童之道
若是孩子愿意,他此刻便可在天空翱翔。他所以不舍离开我们,并非没有原因。他喜欢将头偎在妈妈的怀里,即使一刻见不到她,也无法忍受。
孩子懂得各式各样的聪明话,尽管世人很少明白这些话的意义。
他之所以永不想说,并非没有原因。他所要做的一件事,便是要学习从妈妈的口中说出来的话。这就是他如此天真的原因。孩子有成堆的金银珠宝,但他来到这个世界,却一贫如洗。
他之所以假装这样来,并非没有原因。这个可爱的赤裸着身子的小乞丐,之所以装成这个样子,完全是想要乞求妈妈的爱的财富。孩子在纤小的初生的世界里,是任何束缚都不存在的。
他之所以放弃了他的自由,并非没有原因。他知道有无尽的快乐掩藏在妈妈的心的一个角落,被妈妈温柔地搂抱,其甜美的感觉远超出自由。孩子永不明白怎样啼哭,他所住的是纯粹的乐土。他之所以要哭泣,并非没有原因。尽管他用脸蛋儿上可爱的微笑,引逗得妈妈那颗慈爱的心更加向着他,但是他那因为细小的原因而发出的小小的哭声,却招致了怜与爱的双重约束。
不被注意的花饰
啊,谁给那件小外衫染了颜色,我的孩子,谁使你的鲜嫩的肢体穿上那件小红外衫的?
你一早就跑到天井里玩儿,你跑的样子就像随时要跌倒似的。
但是是谁给那件小外衫染上了红色,我的孩子?是什么事让你大笑个不停,我的小小的生命的嫩芽儿?
妈妈站在门旁,微笑地看着你。她的手镯叮当地响着,因为她正在拍手为你鼓掌,此时你手里拿着竹竿儿在跳舞,犹如一个顽皮的牧童儿。但是是什么事让你大笑个不停,我的小小的生命的嫩芽儿?
哦,乞丐,你双手搂着妈妈的脖颈,想讨要些什么?哦,小贪婪鬼,你要我把所有日月星辰从天上摘下来,像摘一串葡萄似的,将它放在你的一双小小的手掌上么?
哦,乞丐,你要讨要些什么?风顽皮地拿走了你踝铃的叮当。太阳望着你的打扮做着鬼脸。当你睡在妈妈的怀抱里时,蓝天在上面俯视着你,早晨悄无声息地来到你的床前,亲吻着你的脸蛋儿。风欣喜地拿去了你踝铃的叮当。仙乡里的梦婆穿越迷茫的天空,朝你飞来。在你妈妈的脑海里,那位世界母亲,正与你相挨而坐。
他,为繁星奏乐的人,正手持他的横笛,站在你的窗前。
仙乡里的梦婆穿越迷茫的天空,朝你飞来。
偷睡眠者
是谁从孩子的眼里将睡眠偷走了呢?我一定得弄清。
妈妈将她的水罐挟在腰间,到近村汲水去了。正是正午时分。孩子们游戏的时间已过,池中的鸭子也停止了嬉戏。榕树的櫲下躺着一个睡着了的牧童。檬果树边的泥泽,白鹤庄重而安静的站立着。
就在此时,一个偷睡眠者跑来从孩子的两眼里捉住睡眠,马上飞走了。
当妈妈回来时,惊奇地看见孩子四肢着地地在屋里匍匐着。
谁从孩子的眼里将睡眠偷走了呢?我一定得弄清。我一定得找到她,将她关起来。
我一定要朝那个黑洞里张望,因为里面,有一道小泉从有皱纹的圆石上流淌下来。
我一定要到醉花林中的沉寂的树影里搜寻,因为在那里,鸽子在它们的住处咕咕地叫着,仙女的脚环在星夜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要在日落后,向静静的萧萧的竹林里窥望,在那里,萤火虫闪闪烁烁地耗费它们微弱的光明,哪怕遇见一个人,我也要问他,“谁能告知我偷睡眠者住在何处?”
谁从孩子的眼里将睡眠偷走了呢?我一定得弄清。只要我能逮住她,定然狠狠地教训她!我要闯入她的老窝儿,看她把所有偷来的睡眠藏在哪里。
我要将它们全都夺来,然后赶紧带回家去。我要将她的翅膀绑得紧紧的,将她放在河边,然后命令她拿一根芦苇在灯心草和睡莲间钓鱼。黄昏,街上停止了买卖,当村里的孩子们都坐在妈妈的膝上时,夜鸟便会讥讽地在偷睡眠者耳边说:“朋友你现在还惦记着偷谁的睡眠呢?”
开始
“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你在哪儿把我捡到的?”孩子好奇地问他的妈妈。
她将孩子一把搂在怀里,似哭似笑地回答——“你曾被我当做心愿藏在心里,我的宝贝。”
“你曾存在于我小时候玩的泥娃娃身上;每天早晨我用泥土塑造神像,那些捏碎了的泥土就是你。”
“你曾与我们的家庭守护神一起受到祀奉,我祀奉家神的同时也就祀奉了你。”
“你曾活在我全部的希望与爱情里,活在我和我母亲的生命里。”
“在主宰着我们家庭的精灵的膝上,你早已被抚育了许多年代了。”
“早在我还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我的心的花瓣儿绽开,你就如一股花香似的散飘出来。”
“你的软软的温柔,像花儿一样开在在我青春的肢体上,像太阳升起之前天空上的一抺霞光。”
“上天的第一宠儿,曙光的孪生兄弟,你自世界生命的溪流漂浮下来,最后停泊在我的心头。”
“当我端详你的脸蛋儿的时候,神秘之感包围了我;你本属于所有人的,不料竟成了我的。”
“为了怕失去你,我将你紧紧地搂在怀里。是何种魔术将你这世界的宝贝引到我这双纤小的手臂里来了呢?”
孩子的世界
我希望我能在我孩子自己世界的中心,占有一角之地。
我听到有星星在与他说话,天空也朝他俯下脸来,用它心爱的云朵和彩虹来取悦他。有些大家以为是哑巴的人,有些看去像是瘫子的人,都携带着他们各自的故事,捧着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玩具的盘子,爬行着来到他的窗前。
我希望我能在铺在孩子心中的道路上漫步,无拘无束;在那里,使者奉了无关紧要的使命往返于无史的诸王的王国间;在那里,理智用她的法律造成纸鸢而放飞,真理也让事实从桎梏中获得了自由。
时候与原因
当我送给你花花绿绿的玩具的时候,我的孩子,我懂得了为何云上水上是如此的色彩缤纷,为什么花朵如此绚烂的原因了——当我送给你花花绿绿的玩具的时候,我的孩子。
当我唱着歌使你跳舞的时候,我恍然明白的缘何树叶儿奏起音乐,为何波浪将它们合唱的声音送进大地心头的原因了——当我唱着歌使你跳舞的时候。
当我将糖果递到你贪婪的小手上的时候,我明白了为何在花蕊里会有蜜,为什么水果里会神秘地充溢着甜汁的缘由了——当我把糖果递到你贪婪的小手上的时候。
当我亲着你的脸蛋儿让你微笑的时候,我的宝贝,我真的清楚了在晨光里从天而降的是怎样的快乐,而夏天的凉风吹拂在我的身体上又是何等的爽快——当我亲吻着你的脸蛋儿让你微笑的时候。
责备
为什么你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我的孩子?他们真是讨厌,常常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责备你!你写字时不小心让墨水玷污了手和脸——这就是他们骂你肮脏的原由么?呵,呸!他们也敢因为皎洁的时月儿用墨水涂了脸,便骂它肮脏么?他们总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责备你,我的孩子。他们总是喜欢小题大作。你游戏时不小心刮破了衣服——这就是他们说你不整洁的原由么?呵,呸!秋之晨从它破碎的云衣中探出笑脸,那么,他们又该说它什么呢?他们不管对你说什么话,你尽管可以弃之不理,我的孩子。
他们将你的一些所谓过错厚厚地记了一笔账。谁都了解你是特别喜欢糖果的——这便是他们称你为贪婪的原由么?呵,呸!我们是喜欢你的,那么,他们到底要叫我们干什么呢?
审判官
你想说他什么只管说罢,但是我了解我孩子的缺点。
我爱他并不因为他太好,只是因为他还太小。假如你将他的好处与坏处两相比较一下,大概你就会发现他是如何的可爱了!当我必须责罚他的时候,他与我的生命便不可分割了。
当我使他泪水纵横时,我的心也与他一起哭泣。只有我才有资格去骂他,或责罚他,因为只有热爱人才有权惩戒人。
玩具
孩子,你多么快活呀,沐浴着朝露坐在泥土里,戏耍着折下来的小树枝儿。
我开心地看你在那里戏耍着那根折下来的小树枝儿。
我正忙于算账,好久好久地在那里加减乘除。或许你在看我,心想,“这种不好玩儿的游戏,值得你把一早晨的好时光都浪费掉?”孩子,我记不起专心致志玩耍树枝和泥饼的方法了。我在玩着高级的游戏:收集金块与银块。你呢,不管找到什么尽管去做你的开心的游戏,我呢,却把时间和力气都空耗在那些我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上。
我在我的脆薄的独木船里奋力挣扎着要渡过欲望之海,竟没有意识到我也是在那里做游戏了。
天文家
我突发奇想地说,“当傍晚那一轮圆月挂在迦昙波的树梢时,谁能把它捉住?”
哥哥却对我笑道,“老弟呀,你真是我所遇见的头号傻瓜。月亮离我们这么远,谁有本事能捉住它呢?”我说,“哥哥,你才傻呢,当我们作游戏时,妈妈向窗外探望,微笑着往下看我们时,你难道也能说她远么?”
哥哥仍然说,“你这个傻孩子!但是,老弟,你到何处去找一个大得能捉住月亮的网呢?”
我说,“非得用网吗?你可以用双手去捉它呀。”但哥哥仍旧笑着说,“你真是我所遇见的头号傻瓜!如果月亮走近了,你就知道它到底有多大了。”我说,“哥哥,你们学校老师所讲的那些知识,真是没有用呀!当妈妈低下脸儿和我们亲嘴时,她的脸看上去不也是很大的么!”
但是哥哥仍然说,“你真是一个大傻瓜。”
云与波
妈妈,住在云彩里的人向我喊道——“我们从醒的时候开始游戏到白天结束。”
“我们同黄金色的曙光游戏,我们跟银白色的月亮游戏。”
我问道,“但是,你那么高,我如何能够上你那里去呢?”
他们答道,“你先到地球的边上来,然后两只手向天上举,我们就可以把你拽到云彩里来了。”
“可是,我妈妈还在家里等我呢,”我说,“我怎能不告诉她一声就离开她呢?”
于是他们微笑着漂浮而去。但是我还知道一个比这个更有意思的游戏,妈妈。我当云彩,你当月亮。我用两只手挡住你,咱们的屋顶就是湛蓝的天空。住在波浪里的人朝我喊道——“我们从早晨开始唱歌一直唱到晚上;我们徒步不停歇地旅行,也不知道我们所经过的都是什么地方。”我问道,“但是,我如何能加入到你们的队伍里去呢?”
他们告诉我说,“你先来到岸旁,然后站在那里,把两只眼睛闭紧,你就会被带到波浪上来了。”
我说,“我妈妈要我在傍晚的时候哪也不要去——我怎么能不听她的话呢?”
于是他们一边微笑着,一边跳着舞奔流过去。但是我又知道一个比这个还有趣的游戏。
我是翻滚的波浪,你是陌生的岸边。我向你直冲过去,不料却被你的膝部撞碎,我不禁哈哈大笑。
世界上绝对没有一个人知道我们俩身在何处。
金色花
倘若我变成了一朵金黄色的花,只是图个好玩,开在一棵树的高枝上,美滋滋地在风中摇摆,又在新放出的树叶上翩翩起舞,妈妈,你还会认出我么?
你若是喊我,“孩子,你在哪里呀?”我暗暗地在那里窃笑,却一声儿也不应答。
我要悄悄地绽放开花瓣儿,同时偷着看你工作。当你沐浴完毕,两肩披着湿发,穿过金色花的林荫,进入你做祷告的小庭院时,你定然会嗅到这花的香气,却料不到这香气正是从我身上发散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