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奥立弗结识新同事,平生第一次参加葬礼就冒出了一点和他主人的买卖颇不适宜的想法。
奥立弗单独留在棺材店堂里,他把灯放在一张工作台上,怀着恭敬的心情怯生生地环顾四周,不少年龄大得多的人也难免产生同样的心情。一具未完工的棺材放在黑黝黝的支架上,就在店堂中间,每当他游移的眼光无意中落到这可怕的东西上边,看到它是那样阴森死寂,一阵冷颤马上传遍全身,他差一点相信真的看见一个吓人的身影从棺材里缓缓地抬起头来,把自己吓疯过去。一长列剖成同样形状的榆木板整整齐齐靠在墙上,在昏暗的灯光下,就像一个个高耸肩膀,手插在裤兜里的幽灵一样。棺材铭牌,木屑刨花,闪闪发亮的棺材钉子,黑布碎片,疏疏落落撒了一地,墙上装饰着一幅形态逼真、色彩鲜明的画。在柜台后边:两个职业送葬人脖子上系着笔挺的领结,守候在一扇巨大的私人住宅门旁,一辆灵车从远处驶来,拉车的是四匹黑色的骏马。店铺里又闷又热,连空气也仿佛沾上了棺材的气味。奥立弗的一条破棉絮给扔在柜台底下凹进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跟坟墓没什么两样。
奥立弗感到压抑沮丧。他孑然一身,呆在一个陌生的场所,所有人都知道,处于这么一种处境,就是我们当中的佼佼者偶尔也会感到凄凉与孤独。这孩子没有一个需要他去照看的朋友,或者反过来说,也没有朋友可以照看他。他并不是刚刚经历了别愁离恨,也不是由于看不到亲切熟悉的面容而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即使这样,他始终心情沉重,在缩进他那狭窄的铺位里去的时候,依旧甘愿那就是他的棺材,他从此可以安安稳稳地在教堂墓地里长眠了,在头顶上轻盈地随风摇曳的野草,奏响深沉的古钟,抚慰自己长眠不醒。
早上,奥立弗被外边一阵喧闹的踢打铺门的声音惊醒了,他还没来得及胡乱穿上衣服,那声音又愤怒而鲁莽地响了大约二十次。当他开始拉开门闩的时候,外边不再踢了,有个声音讲道:
“开门,开不开?”那声音叫嚷着,它与刚刚踢门的那两只脚属于同一个人。
“我马上就来,绅士。”奥立弗一边答复,一边解开链条,转动钥匙。
“你大概就是新来的伙计,是不?”透过锁眼传来的声音讲道。
“是的,绅士。”
“你,多大了?”那声音问。“我十岁,绅士。”
“哼,那我进来可要揍你一顿。”那声音说,“看我揍不揍你,走着看吧,济贫院来的黄毛孩子。”那声音许下这一番亲切诺言,便吹起了口哨。
“揍”是一个极富表现力的字眼,对于奥立弗来说,这一过程他领会过无数次了,因而丝毫不存侥幸心理,管他是谁,反正那个声音的主人是要极其体面地履行诺言的。奥立弗的手颤抖着拍下门闩,打开铺门。
奥立弗朝街的两头看了看,又看了一眼街对面,他以为刚刚透过锁眼跟自己打过招呼的陌生人,已经离开了,因为他没看见其他人,只看见一名大块头的慈善学校学生,坐在铺子前边的木桩上,正在吃一块奶油面包。面包被大块头用一把折刀切成同嘴巴差不多大小的楔形,又异常灵巧地全部投进嘴里。
“对不起,绅士,”奥立弗见没有其他客人露面,终于开口了,“是你在敲门吗?”
慈善学校学生说道:“我踢的。”“绅士,你是否要买一口棺材?”奥立弗天真地问。一听这话,慈善学校学生马上现出一副狰狞可怕的模样,宣称倘若奥立弗以这种方式和上司开玩笑的话,过不了多久就需要一口棺材了。
“照我看,济贫院,你还不清楚我是谁吧?”慈善学校学生一边从木桩上下来,一边摆出开导别人的气派继续讲道。
“是的,绅士。”奥立弗应道。“我是诺亚·克雷波尔绅士,”他说,“你就属我管,把窗板放下来,你这个懒惰的小坏蛋。”说罢,克雷波尔绅士赏了奥立弗一脚,神气活现地走进店铺去了,这副气派替他增光不少。要让一个身材粗笨,面容呆板,大头鼠眼的小伙子显得神气十足,不是件容易的事,在任何状况下,在个人尊容方面替他增加魅力的又是一尊红鼻子和一条黄短裤。
奥立弗取下一扇沉甸甸的窗板,摇摇晃晃地往房间侧面的一个小天井里搬,这些东西白天放在那里,哪知刚搬头一扇就撞坏了一块玻璃。诺亚先是安慰他,担保说“有他好看的”,接着也放下架子,帮着干起来。不一会儿,苏尔伯雷绅士下楼来了,紧跟在后的是苏尔伯雷太太。奥立弗果然“有好看的”,应了诺亚的预言,之后就和这位年轻的绅士一起下楼吃早餐。“诺亚,靠火近一点,”夏洛蒂讲道,“我从老板的早餐里给你挑了一小块熏肉留起来。奥立弗,把诺亚绅士背后的门关上。你的饭我放在面包盘的盖子上边了,自己去拿吧,这是你的茶,端到箱子边上去,就在那儿喝,快一点,去拾掇铺子呢,听见了吗?”
“听见了吗,济贫院?”诺亚·克雷波尔说。
“唷,诺亚,”夏洛蒂话头一转,“你管他干吗?你这人真怪。”
“干吗?”诺亚讲道,“哼,由于一个个都由着他,这儿不可以。不管是他爹还是他妈,都不会来管他了。他所有的亲戚,由着他胡来。喔,夏洛蒂。嘻嘻嘻!”
“喔,你这个怪人!”夏洛蒂不禁大笑起来,诺亚也跟随笑了,他俩笑够了之后,又傲慢地看了奥立弗一眼,这会儿他正呆在离火炉最远的角落里,哆嗦地坐在一只箱子上,吃着给他留下的变质食物。
诺亚是慈善学校的学生,不是济贫院的孤儿。他不是私生子,顺着家谱可以一直追溯到他的境遇不佳的双亲,妈妈替人洗衣服,爸爸当过兵,常常喝醉酒,退伍的时候带回来一条木头假腿和一份抚恤金,数额为每日两个半便士,外带一个很难说清的尾数。邻近各家店铺的学徒老是喜爱在大街上用一点不堪入耳的荤名来嘲笑诺亚,诸如“皮短裤”啦,“慈善学堂”啦什么的,他一一照单全收,不还价。如今可好,命运把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孤儿赐给了他,对这个孤儿,连最下等的人都可以指着鼻子骂,诺亚饶有兴致地对奥立弗来了个如法炮制。这件事很耐人寻味,它向我们表明,人的本性是多么的美妙,同样美好的品质从不厚此薄彼,既可以在最出色的君子身上发扬,又可以在最卑污的慈善学校学生的身上滋长。
奥立弗在殡葬承包人的铺子住了有个把月了。这一日打烊以后,苏尔伯雷夫妇正在店堂后边的卧室里吃晚餐,苏尔伯雷绅士恭恭敬敬地看了太太几眼,讲道:
他正打算说下去,“我亲爱的——”见太太眼睛朝上一翻,知道兆头不对,赶忙止住。
“咦。”苏尔伯雷太太厉声讲道。“没什么事,亲爱的,没什么。”苏尔伯雷绅士讲道。“呃,你这个可恶的东西。”苏尔伯雷太太说。“哪里,哪里,我亲爱的,”苏尔伯雷绅士低声下气地说,“我以为你不高兴听呢,亲爱的。我只是想说……”“呃,别告诉我你想说什么,”苏尔伯雷太太打断了他的话,“拜托了,我算老几,别来问我。我不想插手你的秘密。”苏尔伯雷太太说这话的时刻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狂笑,预示着结果是相当严重的。
“不过,亲爱的,”苏尔伯雷讲道,“我想向你讨教呢。”“不,不,你不用来问我的意见,”苏尔伯雷太太大动感情,“你问别人去吧。”又是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苏尔伯雷光生吓了一跳。这是夫妇间的一种极为寻常而又受到普遍认可的程序,通常都很灵验。立即告饶,苏尔伯雷绅士请求太太特别恩准,许可自己把话说出来,苏尔伯雷太太其实很想听听是什么事。经过短短45分钟不到的拉锯战,太太总算大发慈悲,予以批准。
“亲爱的,这事关系到小退斯特,”苏尔伯雷绅士讲道,“这是个漂亮的小男孩,亲爱的。”“吃饱了喝足了嘛,他理当这样。”太太这样认定。“亲爱的,他脸上有一种忧伤的表情,”苏尔伯雷绅士继续说,“这很有趣,他可以做一个出色的送葬人,亲爱的。”
苏尔伯雷太太的眼睛朝天上翻了一下,显然颇感意外,苏尔伯雷绅士注意到了这一点,便接着说下去,没有给贤惠的夫人留下插话的机会。
“亲爱的,我不是指参加成年人葬礼的普通送葬人,却是单单替儿童出殡用的。让孩子给孩子送葬,亲爱的,那该有多新鲜。你只管放心,这一招效果保准不赖。”
苏尔伯雷太太对办理丧事颇具鉴赏力,听到这个算盘也大为吃惊。不过,直接承认难免有失体面,事已至此,她只好很严厉地问,他这个做丈夫的怎么事先没想到这样浅显的一个建议呢?苏尔伯雷绅士来了个顺水推舟,认定这是对他这个点子的默认。事情当场定下来,干这一行的秘诀得马上传授给奥立弗,鉴于这个目的,老板下一次出差,奥立弗就得跟随一起去。
机会很快就来了,邦布尔绅士在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大约半个小时,走进了铺子。他把手杖支在柜台上,掏出大皮夹子,从里边拈出一张纸片,递给苏尔伯雷。
“啊哈。”苏尔伯雷绅士眉开眼笑,看了一下纸片讲道,“订购一口棺材,哦?”
“先订一副棺材,后边还有一套葬礼,由教区出钱。”邦布尔绅士边说边紧了紧皮夹子上的皮带,这皮夹子跟他人同样胀鼓鼓的。
“贝登,”殡仪馆老板看了看那张纸片,又看看邦布尔绅士,“我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邦布尔摇摇头,说道:“一个很难对付的家伙,苏尔伯雷绅士,很顽固,恐怕是太得意了,老兄。”
“得意?”苏尔伯雷冷笑一声,大声讲道。“真是的,这也太过分了。”
“噢,是啊,真叫人恶心,”教区干事说道。“真缺德,苏尔伯雷绅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