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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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纳韦尔美人号(1)

轻率的行为

圣殿区红孩子街。一条狭窄得逼人的街,一条条汪着水的阳沟,一片片黑泥潭,一股股霉味混和着污水沟的气味。两边,房子非常高,营房般的窗户,玻璃模糊不清,没有窗帘,这当中有短工或者在家干活儿的手艺人的房屋,也有泥水匠的栈房,还有对外出租供人休息的房间。

底层开店铺。有许多酒店,有栗子铺,有面包房,有许多猪肉铺,还有一家牛肉店里面卖的肉颜色已经发黄发暗了。

街上没有气派的马车,没有衣锦华丽的女人,也没有到处闲逛的男人。只有几个推小车叫卖中央菜市场的落脚货的流动小贩,和一帮子刚从工厂里出来的工人,把工作服卷成一团夹在胳膊下面。

这一天正是当月的八号,穷人付房租的日子,也是房东失去耐心,把贫苦人家轰到门外的日子。

在这一天里,可以看见一辆辆手推车推过,车上堆着腿朝天的铁床和瘸腿的桌子,还有破破烂烂的床垫和勉强配套的厨房用具。

甚至没有用一捆稻草来捆扎所有这些粗陋的家具,它们残破不堪、痛苦无奈,对于一次次从肮脏的楼梯上摔下,或者从顶楼丢进地下室已经倍感厌倦!

夜色四合。煤气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晕黄的光照在路边的水沟里和店铺的橱窗里。雾气很冷很冷。人人来去匆匆。

卢沃老爹在一家炉火烧得十分温暖的酒店店堂里,背靠柜台,正和拉维莱特的一个细木工匠喝酒。

他是个为人正直的船家,有张红通通的、留着一条长伤疤的大阔脸,在晃动着他的耳环的哈哈大笑声中,看起来喜气洋洋。

“就这样说定了,杜巴克老爹,您按我说的价钱买下我装载的木材。”

“一言为定。”“祝您健康!”“祝您健康!”

他们碰了碰杯,卢沃老爹为了好好品尝他的白葡萄酒,眯着眼睛,咂着舌头,仰着头,把酒喝下去。

有什么办法呢!人总会有点小毛病,卢沃老爹的毛病就是好喝白葡萄酒。这并非说他是个酒鬼。绝对不是!内当家的是一个脑筋清楚的女人,她决不会允许他喝得酩酊大醉;但是一个人过着船上生活,两只脚泡在水里,脑袋瓜顶着个太阳,时不时喝上一杯也是可以的。

卢沃老爹越来越高兴,朝他隔着雾看见的锌皮柜台微笑,锌皮柜台让他不禁想到了明天他交了木材以后就会跑进口袋的那一叠钞票。

最后再握握手,最后再喝一杯,然后他们就分手了。“明天见,记住啦?”

“相信我好啦。”卢沃老爹绝对不会错过这次约定。这笔买卖做得又好又顺利,他决不会拖延。开心不已的船家晃着肩膀,推开一堆堆的人,朝塞纳河走去,他又高兴又神气,活像一个口袋里装着大红奖状分数的小学生。

卢沃大妈,这个聪明能干的女人,要是知道她丈夫一下子就把木材卖掉了,而且这笔生意做得这么顺利,她会怎么说呢?

再有一两笔像这样的好买卖,就可以买一条新船,把那条已经四处开裂的纳韦尔美人号扔掉了。

这倒不是埋怨,因为这条船在它年轻时也是一条顶呱呱的好船;只不过现在,好些地方都腐烂了,船也老喽,就连卢沃老爹他自己,也由衷地感觉到他不再像从前在马恩河的木排上当小帮工时那么步伐矫健了。那边怎么了?女人们都围聚在一所房子门前;路人纷纷停住脚步,互相议论着,警察站在人群中间,朝着小本子上记着什么。

船家好奇地随着穿过街道,如同别人一样。“出了什么事?”一条狗给轧死了,一辆车给撞了,一个醉汉倒在沟里,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是一个小男孩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乱蓬蓬的头发,脸蛋儿上沾满果酱,小手不停地擦着两只眼睛。他在哭。泪水流了下来,把那张脏污的小脸涂得如同花脸猫。警察非常冷静威严,像在审问犯人,他一边盘问孩子,一边记录。“你叫什么名字?”“多多。”“维克多,姓什么?”没有回答。

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他喊起来了:“妈妈!妈妈!”一个路过的女人,也是个普通老百姓,又丑又脏,后面还跟着两个孩子,这时候从人群中出来,对警察说:

“让我来问。”她跪下来,帮孩子擤鼻涕,揩眼泪,亲亲他那粘乎乎的小脏脸儿。“你妈妈叫什么名字,我的小宝贝?”小孩回答不出来。

警察问邻居们:“我说,您,看门的,您应该认识这些人吧?”没人知道他们的名字。

房子里住过那么多房客!人们能够知道的,只不过是他们在这儿住了有一个月了,他们从来没有付过一分钱,房东刚把他们赶出去,才好不容易摆脱了他们。“他们干什么?”“什么也不干。”两个大人白天喝酒,晚上打架。他们只有在打孩子这件事上意见统一;两个男孩,他们在街上乞讨,有时也从货架上偷东西。

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家庭,没说的。“你们看他们会来找他们的孩子吗?”“当然不会。”原来他们趁着搬家的机会把他扔了。这种事情在付房租的日子发生可不是头一次。警察接着又问:“就没有人看见他的父母走吗?”

他们是早上走的,丈夫推着小车,妻子拿着一个用围裙打的包袱,两个男孩手插在口袋里。“现在,去把他们追回来。”行人们愤怒地叫起来,然后各走各的路离开了。可怜的孩子从中午起就一直呆在那儿。他的母亲让他坐在一把椅子上,对他说:“乖点。”

后来他一直等着。因为他喊肚子饿,对面卖水果的女人给了他一片抹了果酱的面包。不过面包早已经吃完,孩子又开始哭起来。这个可怜的孩子,他惊吓得要命!怕在他周围转来嗅去的狗;怕已经到来的黑夜;怕跟他说话的陌生人。他的那颗小小的心脏就像一只垂死的鸟儿一样,在他的胸膛里怦怦跳动着。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警察已经不耐烦了,牵着他的手,打算把他带到警察分局去。

“这么说,没人要他?”“等一下。”大家都转过头来。

他们看见了一张满面红光、温厚的大阔脸;脸上,还有那两只戴着铜耳环的耳朵都满是笑意。

“等一下,要是没人要,我就收下。”从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好样的!”“您真是太棒了。”“您真是个大好人。”

卢沃老爹抄着手,立在一圈人中间;白葡萄酒,交易顺利,再加上众人的称赞,使他变得十分兴奋。

“嗳!怎么?这也没什么嘛。”然后看热闹的人又陪他到警察分局去,不让他的热情冷却下来。

在那里,按照惯例,他要受到一次盘问。“您的姓名?”

“弗朗索瓦·卢沃,分局长先生,已婚,我敢说,婚结得还不坏,是和一个聪明的女人。对我来说实在是好运气,分局长先生,因为我这个人很是一般,很是一般,嘿!嘿!您看,我不是一只鹰。‘弗朗索瓦不是一只鹰,’正像我老婆常说的。”

他的口才还从未如此好过。他感到自己口齿伶俐,感到自己有了刚做过一笔好买卖、喝过一瓶白葡萄酒的人才有的那种自信和豪气。“您的职业?”“船家,分局长先生,纳韦尔美人号的船主,这是一条非常好的船,船上的装备都很好。啊!啊!我的装备都很了不起!……不信去问问从玛丽桥到克拉姆西的那些管船闸的家伙……克拉姆西,分局长先生,您知道那个地方吗?”围着他的人都笑起来,卢沃老爹口齿不清,嘟嘟哝哝地继续说下去。“克拉姆西,一个美丽的地方,真的!从上到下树木高大;好木材,上等的好木材;所有的细木工匠都晓得那个地方……我就是在那儿买的木材。嘿!嘿!我就是因为我的那些木材出了名。我有眼力,就是这样!这倒不是说我这个人能干;当然,正像我老婆说的,我不是一只鹰;但我有眼力……就像这样,您瞧,我看中一棵树,像您一样粗,请原谅我冒犯,分局长先生,我用一根绳子,像这样围住它……”

他抓住分局长,用一根刚从口袋里掏出来的细绳子乱缠起来。

分局长挣扎。“别打搅我。”

“当然……当然……这只是为了让您分局长先生看看。我就这样绕住它,我再计算,我算乘法,我算乘法……我不记得我乘以几了……会算的是我的老婆。一个聪明能干的女人,我老婆。”

观众都被逗乐了,分局长先生居然忍不住也在他的桌子后面笑了。

等到快乐的情绪稍微平息一点以后,他问:“您打算让这个孩子将来干什么?”

“可以肯定不是一个放贷的人。在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出过放贷的人。要他成为一个船家,和其他船家一样正直的年轻船家。”

“您有孩子吗?”“当然有!一个小女孩刚会走路,一个小男孩在吃奶,还有一个快生下来了。对一个不是一只鹰的人来说,还不错,是不是?加上这个,一共是四个,嗯!有养活三个的,就养活够四个的。稍微紧巴一点,裤带勒勒紧,再尽可能把木头价钱卖得高些。”

他得意地扫视在场的人,两只耳环随着他的哈哈大笑摇得直晃荡。

一本大簿子推到他面前。他不会写字,在纸页的下方画了个十字。然后分局长把捡到的孩子交给他。“把孩子带回去吧,弗朗索瓦·卢沃,好好教养他。倘若我知道什么有关他的情况,我会通知您的。不过他的父母很可能不会来要他了。而您,我看您像个好人,我信任您。要永远服从您的妻子。再见了!可别喝太多白葡萄酒了。”

夜深雾冷,着急回家去的那些人的冷淡的急迫态度,所有这一切足以让一个可怜的人猛然醒过酒来了。

刚到了街上,这个船家单独一个人,口袋里揣着他那张贴了印花的纸,手牵着他的被保护人,突然感到自己的热情降温了;他干的事在他看来太匪夷所思了。他难道永远改不了啦?一个白痴?一个不知自己几斤几两的人?他做不到像别人那样只走自己的路,而不去乱管闲事。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卢沃大妈火冒三丈的样子!会受到怎样的接待,善良的人们,怎样的接待啊!对一个慷慨大方的可怜的男人说来,一个精明强悍的女人是可怕的。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回家了。

当然他也不敢回到警察分局去找分局长。怎么办?怎么办?他们在雾中茫然地走着。

卢沃指手画脚,自言自语,他在准备一篇发言稿。维克多穿着鞋的一双脚在泥泞里蹒跚。他像一个沉重的负担一样被拖着。他已经再也无力支持下去了。于是卢沃老爹停下,把他抱起来,裹在粗布短工作服里。

一双小胳膊紧紧搂住卢沃老爹的脖子,使他稍微恢复了一点勇气。

他继续朝前走去。好吧,他就去冒冒这个险吧。

倘若卢沃大妈把他们赶出门,那他还来得及把孩子送回到警察分局去;不过,或者她可能也会留他过一夜,这样一来,至少一顿可口的晚饭总可以赚进了。

他们到了奥斯泰利兹桥,纳韦尔美人号就停泊在那儿。

船上装载的新木材的淡淡的、甜甜的香味在黑夜里弥漫。

整整一个船队麇集在河流的阴影里。油灯在起伏不定的波浪里摇晃着,纵横交错的铁链发出吱吱哑哑的响声。卢沃老爹要回到自己的船上,还得经过由跳板连接起来的两条驳船。孩子搂住他的脖子让他觉得有些行动不便,两条腿打着颤,迈着胆怯的步子朝前走。夜真是黑啊!

只有一盏小灯的灯光映在船舱的玻璃窗上,门底下有一道亮光漏出来,纳韦尔美人号因此显得更加睡意朦胧。

从船舱里传出卢沃大妈的高嗓门,她正一边忙着烧菜,一边骂孩子:

“你有完没完,克拉拉?”已经无法退却了。船家推开门。

卢沃大妈正背朝着他,俯在炉边,但是她听得出他的脚步声,没有转身,说:

“是你吗,弗朗索瓦?你回来得真晚!”土豆在劈劈啪啪响的油里炸着,锅里冒出的热气飞向打开的舱门,使船舱的玻璃窗一下子模糊起来。弗朗索瓦把孩子放在地上,可怜的孩子猛地一下子来到温暖的房间里,感到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拳头不再僵硬了。

弗朗索瓦面带笑容,用柔和而略有迟疑的声音说:“真暖和……”

卢沃大妈转过身来。她看见了站在房中间的那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孩子,顿时怒气冲冲地嚷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即使在最和美的夫妻之间也有这几分钟。“一件意外,哈!哈!一件意外!”船家不自然地笑起来,竭力要掩饰自己的窘态;其实他心里真巴不得还是在街上。他的老婆在等他解释,一副愤怒凶悍的表情对着他。

他颠三倒四,磕磕巴巴地把事情经过讲出来,一双哀求的眼睛像受到恐吓的狗。

他的父母把他丢在街上不要了,他发现他在人行道上哭。

有人问:“谁要他?”他回答:“我。”

警察分局长对他说:“把他领回去吧。”“对不对,孩子?”卢沃大妈一下子火冒三丈:

“你是疯了,还是喝多了!有谁听说过这样的蠢事?”“你难道是想让我们穷死吗?”“你以为我们钱多得花不完了吗?”“以为我们的面包多得吃不完吗?太多的地方睡吗?”

弗朗索瓦望着自己的鞋子,没有吭声。“可是,你这个该死的东西,看看你自己!看看我们!”

“你的船破得像我的漏勺!”“可你还有兴头到处乱捡别人的孩子玩!”可怜的人,他已经把这些话全都预先对自己说过了。他不想也无力辩驳。他就像一个在听公诉状的犯人那样沮丧地耷拉着脑袋。

“劳你大驾,把这个孩子给我送回到警察分局去。”

“要是分局长执意不肯把他收回去,你就对他说是你的老婆不同意。”

“听懂了吗?”她手上握着有柄小平底锅,作出恐吓的手势,朝他走过去。

船家唯唯诺诺地说:“好啦,别生气啦。”“我还以为我做得对。”“是我错了,别再讲了。”

“是不是要马上送他回去?”老好人的柔顺使卢沃大妈变得温和了。大概也是她想象到了自己的一个孩子单独一个人被丢在街上,手伸向过往的行人的可怜情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