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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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最后一眼最珍贵(2)

这只小鹿竟然死了,我竟然是那个发现小鹿死去的人,这实在太丢脸,我绝对不敢告诉我的父母亲,或是我的祖父母。假如那只小小的鹿可以躺在森林的土地上一无生息,那么要轮到我躺下死掉也是一样容易的事,而这个洞见——虽然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大多数儿童却总是受到保护而无从得知——此后便跟随着我,成为一种肉体的知觉。我自作聪明地将它隐瞒下来,却自然将此事件化为伤痛——让我直觉地想去找牧师或去做心理治疗。假如我当时是去找妈妈哭诉,几乎就可以确定我会得到力量,来克服这场不愉快的经验。但是我不能说,对任何人都得保持缄默,因为这实在太可耻,太不名誉。一阵光芒耀眼刺目,让我看到,我也是个血肉之躯,此刻存在于地球上,但是这个人,终有一天将不复存在。

面对小鹿的那场遭遇也让我对大自然产生兴趣。至少,在那遍地落叶的森林里,一次天启的经验影响到我未来的专业研究方向。因此,当我还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十二岁少年,就已经知道宇宙大爆炸和宇宙广远的距离。我总是觉得我所居住的世界已经有五十亿年的历史,宇宙的年纪比它老了三四倍。

这种我可能会完全停止存在的想法,这种我只能来这里走一遭、再也不能回头的想法,让我觉得惊悚不已。因此我得设法稍稍安慰自己,我将自己和我那短暂的生命放在一个比较广大的背景中,认识到个体不过是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中,极微渺的一个部分,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碎片,附着在比我强壮伟大太多的事物身上。同样地,我试着去增加对自我的认同感,我自己的自我,但总是得牺牲那小小的自我,那个在任何时刻都可能遭遇和那小鹿一般命运的我——那已遭分解,仍深埋在我潜意识内的残骸,不再起身,不再动弹。我练习着,随时都在练习——虽然我的进展实在有限,无法真正将自我解放。每天早晨它冲击着我。我是唯一的我,我就在这里,只有在这个时刻,你我都背负着宇宙本身存在的意识。

从永恒的观点来看一个人的生命,你可以说它平凡而值得敬重,或者是一个有智慧的杰作,但是这么说不见得可以让你觉得心平气和。我——这个可怕而有意识的灵长类——有能力在记忆里拥抱我们宇宙的全部过去,从大爆炸到比尔·克林顿和莫妮卡·莱温斯基这两个我们当代最负盛名的人,到能够叫出除了这两人之外的人名,但是明白这点还是无法让我安顿下来。拥抱更远大的时空并不能让你心情宁定,我想还正好相反:它只会雪上加霜,或许比较有效的是找个心理治疗师,将我潜意识里那浮肿的动物尸体挖掘出来——虽然我相信为时已晚。

说完这个,我们可以再回到那狭窄的飞机座舱,那里不是只有那早晨昙花一现般透亮的光——它总是在刺激我的神经,说我是个过度理性的脊椎动物,总不时地要面对一个只剩几个月生命的事实。这些见解在那七十五分钟内承受密集的检验。现在情况更加危急,因为很可能在几秒钟之后,我的生命就要在地球画下一个休止符。控制飞机的那只灵长类不经意地摊开一张大地图,将它塞到坐在我右手边的一位女性灵长类膝上,而她自称为罗拉。我实在不喜欢飞机的航空术堕落到这样的水准,椅子向后靠到接近好色边缘。我说了这些话,并不表示我觉得这些同机的乘客不是好伙伴,相反地,每一个我都很喜欢,如果要寻求安慰保护的话,我还可以把头靠在他们每个人腿上。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可怜的蜥蜴,一只全身痉挛而其实应该留在地面上的生物,这使我更加相信,这位已经玩腻人生、稍嫌太过自大的人,正在驾驶飞机的老先生,是一只蜥蜴的后代。因为你正在读这封信,同时由于你几个月后在沙拉满加遇见过我,你知道那架飞机着陆的时候还是完整的一架。重点是,这趟飞行挑起了一种难以脱离的感觉,我只是个处于生命正午时刻的脆弱脊椎动物,事后证实,这种感觉在剩下来的半天之内都没有消除。

塔弗尼岛的机场名为马提,它似乎是专为火柴盒小飞机设计的。飞机跑道是一条狭长的草地,两边种满四方飘摇的椰子树,就连机场建筑物本身看起来都比较像是个路边的巴士站,里面几张蓝色长椅和一个迷你电话亭。我的行李按时抵达之前,有一个小时的空闲时间。马拉福植物园派来接机的车子和载运行李的飞机同时抵达,我得忍受这辆车子三天时间。

我并不想岔开话题,我得按照适当顺序叙述每一件事情。因此,如果我想绘画,粗略地画上几笔“花园岛”,并不是要显示我粗心散漫,而只是要让安娜和荷西有个所在的环境,根据我的记忆,他们永远都是互有关联的。

至于“花园岛”这个名字其实应该改为“最后的天堂”。因为“最后”(last )在几十年后,可以很容易便改为“失落”(lost )。我可以向你保证,大多数观光客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个小小的改变。

我们这个物种向来觉得“最后”与“失落”都有种奇特的魅力。想到未来的世代可以享受某些事物,你会觉得欣慰,但是比起看到某些即将灭绝的事物,这种快乐感就差多了。最后一眼总是最珍贵。就像悲伤的亲属在争论着,究竟谁和亡故的人说了最后一句话。

逐渐地,当世界越变越小,观光事业的区隔越来越精细,我预见死亡观光业光明的未来:“看没有生命的贝加尔湖!”“只剩几年马尔代夫就要沉入水中”,或是“你或许是最后一个看到老虎的人”!找到的例子将是不可胜数,因为天堂越来越少,它们在逐渐萎缩,遭到掠夺,但是这并不会阻止观光业的发展,正好相反。

比起许多我参观过的小岛,塔弗尼岛到目前为止和西方世界的接触还算幸运。是这个火山岛起伏的地型限制了观光客与种植业的发展。黑色熔岩的海滩也让观光客却步,小岛东北角的海岸确实培养出几个未遭破坏的白色珊瑚沙岸,不过这里的问题就是雨量太多。这种肥沃的火山土加上丰沛的雨量,使得十九世纪初的欧洲殖民者在这里发展了一些农业。一开始,高经济价值的棉花是主要产品,但是当棉花价格急剧下滑,南端的甘蔗园就开始显现其重要性了。今天,椰子树和观光业是这个小岛的最主要经济事业。这里的观光业指的是所谓的生态观光业,因为在这里除了享受繁茂的树林之外,基本上是无事可做的;没有购物中心,没有夜生活或现代化的四层楼饭店区,这个岛上没有电视连线,电力也不足。

最后两项使得街谈巷议的传统依然留存。岛上在下午六点钟天色便暗了,然后就轮到各种流言上场。或许某人去钓鱼了,某人到了森林深处探险,第三个人在某一条河流遇到一个迷路的美国人,每一个人都有话要说。古老的神话与传奇也生意盎然,因为在塔弗尼岛,除了自娱之外,没有其他娱乐。来自全世界的潜水夫和潜艇换气装置,都是为了要在这令人惊喜振奋的彩色万花筒里,观赏珊瑚和海底生物。此外,小岛还拥有全世界最奇异的鸟类,稀有的蝙蝠,而且你还可以到森林和丛林中漫步,当然,还可以在沙滩上和迷人的瀑布下方游泳。

这里有一百多种鸟类,其中有些是当地的特产——像是带着橙色胸部的著名鸽种——没有人在这里引进印度猫鼬。然而,为了控制昆虫在植物上的数量,人们带进鹊鸟与蟾蜍。鹊鸟占去天然住民的空间,蟾蜍则将原住民青蛙赶到更深的森林里去,但是塔弗尼岛独特的鸟类族群还是完整得令人讶异。蝙蝠也是一样的,其中包括巨型的狐蝠,它的翅膀宽达五尺,它也被称为飞狐或“贝加”。水煮贝加在较年长的居民眼中是一道美食。

塔弗尼岛有一千多种已经确认身份的植物种类,其中有不小的比例是本地特有的物种。沿岸有大片红树林和椰子树,小岛内部则是繁芜蓊郁的羊齿雨林和本地特有的树木。今天还有大量的热带花木,如兰花和芙蓉等等。斐济的国花塔吉毛西亚花就是只能在这里和临近的凡纳雷福岛上看到。

在这里,水中动物的种类是最多的。你甚至不需要换气装置就可以看到丰富多彩的鱼、软体动物、海绵、海星和珊瑚。谈到南太平洋和塔弗尼岛四周的海域,很难不用这样的形容词:“名副其实的万花筒”、“七彩缤纷的彩虹”。我有种感觉,许多物种都比外界的一般物种更为精致迷人。

谈到岛上原来的地面脊椎动物,除却它那多种多样的鸟类不提,每一类都有代表性的动物,虽然种类并不多。在一九三六年从夏威夷进口蟾蜍之前,两栖类的最佳代表是青蛙。除了鬣蜥之外,唯一的爬虫类就是几种壁虎和蛇。然而,今日最引人注目的爬虫类就是具有娱乐效果的家居蝎虎,虽然在一九七〇年代之前还没有它的踪迹。蝙蝠是唯一值得夸耀的原住民哺乳类,它有属于自己的绝妙生态环境,因为它的适应能力极度与众不同。三百五十年前,最先来到岛上的人类居民必然是将它们和玻里尼西亚鼠一起带来,以作为一种食物来源。

因此,塔弗尼岛的脊椎动物原住民是以鱼、青蛙、蜥蜴、鸟、蝙蝠和斐济人为代表——目前有一万两千人。这座小岛于是展现了一种风格独特、而且近乎是透明的脊椎动物发展史。

事后看来,我们不难理解,这个星球上的脊椎动物如何依照我们定义的阶段演化至今,从鱼类到两栖类,从两栖类到爬虫类,最后从爬虫类进化到鸟类、蝙蝠和斐济人。

你是否想过,人类自治史的“主流”纯粹是依照进化的条件而来,或者用另一种方式来说,我们这些脊椎动物在许多方面还是非常古色古香的?或许你曾想过,人类的骨骼和蜥蜴及蝾螈是多么的类似。果真如此,相对地,你还会注意到,假如我们以树干来比喻史前的骨骼、锁骨及拥有四肢与五只手指及脚趾的模型,大象和骆驼就像从树干上掉下来的、相当怪异的水果。从泥盆纪被压挤的生物,到今日人类征服月球,道路上走的其实是像蝾螈一样的两栖类、像哺乳类一样的爬虫类,以及最后的灵长类。道路上当然还有许多出口,还有一些溜滑的路段,这一切便构成迷人的公路网。

现在我几乎可以听见你抗议的声音,你喊道,我怎能如此以人类为中心呢?进化无论如何并不是一种线性的过程,它也不是刻意安排而来;进化所暗示的大多是树丛和花椰菜,而不是直线或树干。我有什么权利在芸芸众生之间,找出一两样物种,说它们比较具有代表性?不过这就是我现在要说明的;我只是觉得自己和蜥蜴的亲属关系,重于和狐蝠或蓝鲸之类的哺乳动物。我不是蝙蝠或蓝鲸的后代,也不是长颈鹿的子孙,更不是猩猩演化而来,我是肉鳍鱼,然后是两栖类,然后是比较像哺乳类的蜥蜴的直属后裔。

岛上脊椎动物的零星分布让我觉得,它是地球上生命演化的一个活生生的伟大图形。我发觉自己置身于达尔文进化论的展示厅里,我想的并不只是青蛙、蜥蜴、蝙蝠,以及斐济人的四肢和它们共有的五趾结构,只不过斐济人令人印象深刻的长脚掌和脚趾,在每一点上都和蜥蜴的四肢一般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