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而不羡鱼:张中行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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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才女·小说·实境

我幸或不幸,是宝二爷所谓泥做的,因而有机会说说道道,涂涂抹抹,脚就不能不站在泥上,化比喻为直说,即不能不男本位是也。但语出于男,正如室内的小方凳,街头的大轿车,闺中的玉人也未尝不可以利而用之。这是说,我写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其中的情理,如果有,至少主观上,是通用于泥和水的。这一回,看题目就可以感到,要破例,不只脚站在泥上,心也要倒向泥,直截了当说,是想,出于男的一面之私,写,为了男的一面之利。那么,是不是可以说,如果这样的文也可以问世,是专供男士看的?我想是可以这样说。接着一个问题就来了,如果有多事的女士也赏以慧目,怎么办?也就只好由她看,因为我们的法治还没有某种印刷品只许男性看或女性看的规定。那么,看之后不会出现某些不愉快的情况吗?女士的心总是很难测定的。那就只能脚踩两只船:一只是部分悲观的,有些(比例如何,只有天知道)女士自知非才女,因而浮沉一世,没有得到希望的什么,不免于遗憾;另一只是全部乐观的,所有女士,浮沉一世,看到过温馨的脸色,听到过温馨的话语,于是自信己身必是才女。如果闺中的玉人都上这后一只船,那就好了。但是可能吗?已经拿起笔,不能俟河之清,只好且说自己的胡思乱想。

由何以会胡思乱想到才女说起。原因是深远的,以不追问为好,因为穷追不舍,就会走入宋儒天理与人欲之分的死夹道。且说临近的,是翻阅《清代闺阁诗人征略》,又碰到乾嘉时期陈基(苏州人,号竹士)的先后两位夫人金逸和王倩,记得《随园诗话》也提到这几个人,旧识(志)加新知,印象就特别深。金逸是苏州人,有名的美女,林黛玉式的,娇弱,表字也如其人,是纤纤,有才,能诗,虚岁二十五就死了,所谓不许人间见白头,留有诗集名《瘦吟楼集》。王倩是绍兴人,字梅卿,不见得有金逸那样娇艳,却也有才,不只能诗,而且善画,也没有活到上寿,留下的作品有《问花楼诗钞》和《洞箫楼词》。印象深,一部分来由是想到陈基的机遇,天生一些才女不希奇,两次娶,入室的都是才女,竟这样受到上帝的关照吗?这使我想到人生,想到命运,想到幻想,想到苦乐,想到绝望和眼泪,等等,心情乱杂,最后剩下的是一些怅惘。怅惘由才女来,干脆让笔跑一次野马,写才女及其相关的种种。

何谓才女?估计也是时移则世异。新潮,我不亲近,不懂,比如是否要包括能在卡拉OK如何如何,我不知道;不知为不知,只好说旧时代的。一,或说最基本的,要长得美。记得西方某哲学家说过,美是上帝给予女性的最有力的武器;武器加有力,其结果自然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这情况是自古而然,于今为烈,于是而美加风头,就很容易换来高名和大利。还是回到旧,说第二个条件是多艺,会诗词歌赋,或兼会琴棋书画;如果出身不高,沦为伺候人的,就还要能歌善舞。像是还要有个性格方面的条件,温顺;但也可以不提,因为经过几千年的礼教的调养,这温顺的性格已殆等于与生俱来。那就只说前两个,美和多艺。美,根据目验或统计,大概都不容易。我有时想,这或者也是不信《旧约·创世记》的一个有力的理由,因为上帝既然全知全能全善,为什么造女人不求都是美的,至少多数是美的?事实是上帝且无能为力,女士,揽镜自知不足,男士,高不成而低就,也就只能徒唤奈何了。多艺半靠天,所谓才,半靠人,所谓学,也不易。天,没有什么可说的,只说后天的学。旧时代,男性学文化的机会也是少数人有;女性,无才便是德是个限制,不能到家门以外的场面活动是又一个限制,学,至于登高能赋,就太难了。此外还有个原因,是有而未必能传,如春花之自开自落,也就等于无了。语云,物以稀为贵,所以提起才女,男士,除了修佛门的不净观而真有成就的以外,心不随风动幡动,如止水,就更是太难了。

但我们还是要歌颂帝力之大,才女虽然罕见,以华夏而论,地大年久,著于竹帛的,为数也不很少。作为举例,只说眼下在我的脑海里出现的。最早也许是班昭吧?因为有个好爸爸班彪,好哥哥班固,就成就大,续成《汉书》。这是多艺,具备第二个条件;第一个呢,可惜不能如现在的什么星,可以通过各种渠道把眉细唇红之容送到有眼福的人的面前。但是古语有云,“君子成人之美”,如果我们不甘于下降为小人,也就只好把美名送给班昭这样的人了。准此例,对于曾飘流于异域的蔡文姬,我们也只好这样看,说她美而多艺,是才女。才女,不幸如王昭君,可惜。这就要颂扬曹孟德,他一生做好事不多,把蔡文姬赎回来这件事却是应该大书特书的。这之后就来了才貌都没问题的谢道韫,才有咏雪的“柳絮因风起”为证,貌有看不起出于名门(王羲之之子)的王郎(王凝之)为证。

再之后,有大名的杨玉环大概不能算,因为赏牡丹,“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干”的诗句要找李白作。鱼玄机、薛涛之流要算,尤其薛涛,因为与风尘有了牵连,不少男士就更加觉得有意思。以后来了有大名的李清照,传世词有“人比黄花瘦”之句,总不会过于丰满需要减肥吧,这是第一个条件,美,大致不成问题。第二个条件多艺更不成问题,因为不只有词作《漱玉词》传世,而且直到现在,女士填词的成就,还要推她为第一位。可惜也是佳人薄命,赶上宋徽宗之流不争气,要弃家南逃,之后是珍藏丧失,丈夫命尽,以至于在江南多处流浪,最终嫁个不如意的张汝舟(一些好心人不承认有此一幕)。

这也可以不管,反正她是有高成就的才女,是无数男文士难于忘怀的。再之后是蒙古入主中原,主的年代不长,可是值得说说的才女也颇有一些。从俗,眼往上看,珠帘秀、谢天香之流就不提了,只说一位出于名门、嫁于名门的,是管仲姬(名道昇)。推想她也通诗词,非推想而有确证的是书法、绘画都造诣高,作品,玩古董的至今仍视为珍宝。这位佳人不薄命,嫁个比她造诣更高的,赵孟。再之后一跳就到了晚明,礼教的绳子更粗、捆得更紧了,才女是名也难得出闺门,于是风头就只好让给以秦淮河房为主流的风尘女子。例外自然也有,如吴江叶小鸾,甚美而能诗,可惜天不假以年,虚岁十七就死了。为多贪多嫉的大量男士着想,这也好,免得入他人之门,心里萌发难以言传的哀愁。还是说风尘女子,余怀《板桥杂记》写了不少,为节省笔墨和精力,我想只说个《板桥杂记》以外的,柳如是。为这位,我写过文章,因为她的才使人不能不倾倒。出身婢女、妓女,二十岁上下,诗词成家,书札可以比晋人杂帖,其成就,简直是有教育家头衔的人也不能解释的。才高的另一证是走访半野堂,震动了当时学和笔都执牛耳的钱牧斋。

其后是东山酬和,为她筑我闻室,有情人很快成为眷属。我后生将近三百年,不隐瞒观点,对于这位河东君,笔下说了不少钦慕的话。她是女的,慕,还不忘程、朱、陆、王的正人会以为不妥吧?为辩解,我想拉一位大牌子挡箭,那是陈寅恪先生,他写《柳如是别传》,三卷,八十万言,我只是一篇,几千字耳。到此,才女,旧时代的,已经写了不少。想结束,忽然又跳出一位,顾太清,是欲不写而不得。何以不得?因为她很美,有不少目见者的笔录为证;多艺,有传世的诗作《天游阁集》和词作《东海渔歌》为证。还可以加个旁证,是据说,多才与艺的龚定盦也不免于“仁者心动”。动,又有何用!“侯门(奕绘)一入深如海”,与若干“前不见古人”的后来者一样,都是遐想连翩,最后只能徒唤奈何而已。

往者不可见,且放过,改为说现代的。这就变为难于下笔,因为更多闻而加一些亲见,数量变大,单说取舍,也就不易。不得已,又只得用一次大题小作之法,想只说两位,林徽因和陆小曼。碰巧,两位都同徐志摩有瓜葛。徐志摩,很多人都知道,是有名的才子,写诗,写散文,都充满浪漫气,许多比他年轻的才子,还有佳人,爱读。他使君有妇,但如温源宁所说,永远是孩子,爱美,想飞。在西方遇见林徽因,在东方遇见陆小曼,都思而慕之。林徽因是罗敷自有夫,梁思成,出身于名门(梁启超),而且是建筑学的同业,也就只好发乎情,止乎礼义。陆小曼,据说是已字的,但赤诚能感动上天,况地上之人乎,多磨多磨,好事也就成了。不幸是终于好景不常,在三十年代初,一次由上海飞北京,飞机失事,就真如诗中所遐想,飞了。这两位才女我都没见过,可是她们生在有照相机的现代,我见过照片。美不美?窃以为或后于顾太清,因为顾是存于想象中,这两位挑帘出场,想象就帮不上忙了。因此就获得一个规律,或经验,美人如环肥燕瘦,不留下写真或小照也不无好处,是给世间多留一些想象美。

想象,连言内也有望而不可即之义。本师释迦牟尼佛四圣谛法列“苦”为第一,理由不只一端,我想,这望而不可即必是重要的一端,尤其对于男士。更可悲的是念完“是诸法空相”之后,还不扔开想象。岂止不扔开,还会火上浇油,比如这只手推开《板桥杂记》,那只手就拉来另一种记,《石头记》,继续做红楼之梦。这是找才女,扩大了地盘,由史部而走入小说家者流。小说中的才女,更可望而不可即,是不优越的一面。但也有优越的一面,是小说家造人,有比上帝还多得多的自由,比如也可能只是中人,走《太平广记》的路子,就可以说“天人也”“艳绝”之类,走话本的路子,就可以说“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反正没有对证,看客也就只好信,也乐得深信不疑。在这方面,曹公雪芹确是大手笔,用小毛锥建筑个园子,其中布置那么多才女,描画,多靠才女自己的言行加性情。于是上上下下,也分阶级,多少钗,就如搬上舞台,或请到室内,未语先颦了。这是曹公雪芹给他的无数的同根(意为出淤泥而染)送来的厚礼。礼者,可以享用也。如何享用?只说一次亲见而高消费的:泥做的数人,聚坐,异想天开,说可以任意从大观园里娶一位,抓阄,数码靠前的先说。依次选定的是湘云、宝钗、可卿、妙玉、平儿、香菱;黛玉和凤姐落选,问理由,是不敢和惹不起。对于凤丫头,我不想说什么;黛玉落选,原因是不敢,我深为赞赏,因为都有自知之明。才女就是这样,想象,可以,思而慕之,也可以,难得更近,盖如杜工部诗所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那(哪)得几回闻”也。

显然,人是只能住在人间的,对于才女,想象,或更进一步,想望,都既不违法,又不违天理人情。不过说到化蝶梦为实境,那就不能不感慨系之。感慨,是想到机遇的力之大,可怕。人生只此一次,不管出门如何颠簸,入门有画有诗,这样的良机也许不及万分之一吧?这就使我又想到陈竹士,据说他与续娶的夫人王倩相伴,室内挂一副对联,词句是:“几生修得到(隐梅字),何可一日无(隐竹字)。”意思是居然得到,也就离不开。此亦一境也,在他是“实”;他以外的人呢,大多是修而不到,也就只能安于无。每念及此,回首前尘,不禁为之三叹。照应开头,叹仍是男本位,水做的诸位,尤其才女,或不以过贪而嗤之以鼻乎,则幸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