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1986年(2)
宋运辉到空旷处,指着周围告诉妻子,这里人多、山多、平地少,以前穷得整个大队只有队里有一辆自行车,还是公社发的,比小雷家当年还穷。当年天天吃红薯干,还不让在山上种板栗,因为板栗可以当口粮,种了板栗就得扣掉一部分口粮分配,非常荒唐。程开颜从没听说过农村这么多古怪事,好奇地说红薯不是很好吃吗,又问大家饿死了怎么办。宋运辉开玩笑说,他饿的时候就盯着猪耳朵猪尾巴两只眼睛发绿,恨不得操起切饲料的刀子将猪耳朵猪尾巴割了。程开颜非常相信,对丈夫满眼怜悯。宋运辉却指着大山深处说,翻过那座不算低的山,里面还有一个村庄,听说那里的土地更瘠薄,吃草根挖树皮也有听说。程开颜听得瞪大眼睛。
两人中午在路边发现一家饭店开着门,就走进去。一进去就发现里面真热闹,小小店堂竟有两个大圆桌满着,两人进去,宋运辉竟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正是久违的小杨馒头。看小杨穿着一件不常见的羽绒服,志得意满的样子,宋运辉估计小杨可能赚到钱了。他把小杨的事向程开颜一说,程开颜就好奇地回头看,轻声问说小杨才多大的人哪。
杨巡见新来的人总是看他,好奇地捏着一只酒杯走过来,满面笑容地问:“大哥,我们见过?我看着面熟就是叫不上名字。”
宋运辉心说这滑头:“小杨,我不会认错,我是红卫村的。听说你去了东北,怎么样,好吗?看上去做得不错。”
“哎呀,是你,大哥,你还教我馒头夹红烧肉,我到东北天天吃馒头,往里夹东西时就想起你。大哥结婚了?新娘子好漂亮。我本来替人看柜台,现在做电线批发。大哥以后要电线……啊哈,你也找不到我,我在东北啊,呵呵。大哥做什么?坐机关的吗?”
宋运辉听着发笑,却道:“看来你做得很好,恭喜你。小雷家村登峰电线厂不错。”
“做得再好也没大哥有派头啊,大哥进门一站,还有新娘子,一看就是吃公粮的。不像我们是倒爷,说出去丢人。不瞒大哥,我常往登峰电线厂进货,大哥那里有熟人吗?能不能帮我压些价?我春节后还得去登峰拉两车电线走,我们小本生意,艰难着呢。”
宋运辉听着小杨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还是觉得好笑,不过他抓住了事情的本质:“两车电线?你实力不小了啊。都是自有资金?”
杨巡笑道:“都靠朋友帮忙,这儿借些,那儿借些,总算稍微做出点名堂。大哥,喝酒吗?坐一桌。”
宋运辉笑道:“谢谢,不打扰你。小杨,既然资金已经足够,为什么不就地在东北那些国营厂进电缆?如今价格双轨制,抬点价,应该进得到电缆。对了,你弟妹们都因你过上好日子了吧?你这个当大哥的真不容易。”杨巡索性坐下来,详细地道:“我让大弟跟着二弟复习初中课本,明年继续读书,不让他跟我做生意了。你说,我爸要在的话,他肯定不会让我们失学,是吧?只要有口饭吃,书能读多少就读多少,对吧?大哥你看上去就是读书人。”
宋运辉笑笑,道:“你真了不起。”
“什么了不起了得起,我只是一个倒爷。说到电缆,大哥你可能不知道,能做电缆的厂正规,用到电缆的也大都是国营大厂,我一个倒爷,谁理我啊。我现在跟着同乡开发票,一张发票得给一份子抽头,如果摊上个电缆大生意,这发票一开,同乡还不得把我生意抢了去?现在自己开厂还得注册,可我们个人又不让注册,注册了也不让带上发票全国跑,只能回税务所开票,你说我活得起来吗?”
“不是说很多个体户拎着印把子全国跑吗?找家不景气的工厂,顶个红帽子,承包也行。”
杨巡皱眉道:“大哥,我出道晚了啊,印把子都让别人抢了,除非我现在找家挂靠,否则我还得靠着同乡。大哥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宋运辉摇头:“我听你说的都跟听天书似的。不能跟登峰谈谈吗?你拿他们那么多货色。”
“不行,登峰财务很规矩。大哥,这是我名片,在东北的电话地址。我家翻过山头就是,有机会过去坐坐。我那儿朋友等着我,我先过去啦。”宋运辉微笑目送杨巡离桌,心说这家伙真主动,简直有贴肉的热情。程开颜一直旁听着,这时才问:“他家翻过山头就是,那就是你说的很穷的地方了?难怪长得不高,小时候营养一定不好。”
“应该就是那个村出来的。”
“什么叫印把子、红帽子?”
宋运辉轻声解释:“比如我们厂,倒爷进门是不接待的,他们的东西我们也不要,怕来路不正。可如果他们带着敲着公章的介绍信上门,情况就不一样了。有些机灵的买通或者承包一家不景气的国营、集体小企业,很多拿出的是校办厂的名号,一包端了那些小企业的公章、发票、介绍信,到外面就冒充是那些小企业的供销员,我们就会接待他们。还有索性找机关事业单位挂靠,办个工贸公司,每年交点钱,走出去还是国营集体的,名声比小雷家的村办企业还硬。明白了吗?”
程开颜笑嘻嘻地问:“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别是瞎蒙我这不知道的吧。”
宋运辉笑道:“说你运销处坐了也白坐,我还不是从供应科听来的。幸亏调去幼儿园,孩子们不会笑话你。”
程开颜娇嗔着不依,可问题是她真的不知道。
杨巡从朋友那儿回来送走宋运辉两个,对着宋运辉留下的名片艳羡不已,嘴里一迭声的“派头”,打定主意也要印他妈的几百张几千张,这玩意儿拿出去,可比介绍信体面多了。他想到即做,吃完中饭就去张罗他一见钟情的名片,可双方谈崩,一者是他嫌印刷厂拿出来的纸片不够挺括白净,二者是那家校办印刷厂不让他印,说他没有单位证明。两下里不合眼缘。
杨巡也是略带醉意,没滑头滑脑地想尽歪招非印不可,谈不拢就爽快地走开,一个人骑着辆二十八寸老式自行车回家。回家要翻一座岭,自打为了卖馒头骑一辆自行车起,他都是从山脚平坦处开始加速,直踩得风声呼呼,一鼓作气冲上最高点,他控制得好,总是在最高点达到一瞬间的零速,然后兜着满怀清爽的山风如自由落体般地飞翔,直冲到家门口。今天与一起做生意的朋友喝了点酒,自然是更加勇猛,平地加速的时候用尽在东北驮几捆电线走街串巷的力气,连羽绒服都是打足气似的鼓胀起来,一如被拎出水面胀一肚子气的河豚。果然,一举冲上坡顶,只是多日不练,力气没有使得恰到好处,没在坡顶略停一阵,不得不使上并不怎么好使的刹车。
回到家,是小妹杨逦先脆生生叫着迎出来,小妹穿的鲜红羽绒服黑色羽绒裤,还有头上戴的粉红绒线帽,都是他从东北买来的,小妹爱不释手,恨不得睡觉也穿着。小妹上来就叽叽喳喳地汇报:“大哥,二哥不肯读书,一定要跟你去东北。”“表姑来了,嘻嘻,听说给你介绍那个呢。”杨巡衣锦还乡,不出三天,就有人上门做媒,他妈并不鼓励儿子这么早谈朋友,但没好意思拒绝,只好背后叮嘱儿子。他如今在城里混的时间长了,看到那些个手上冻疮长得红萝卜似的柴火妞也不待见,倒是可以忠实执行他妈的叮嘱。
进门,依然是见到一个穿着鼓鼓胀胀花布棉袄罩衫的柴火妞,杨巡这就倒了胃口,与表姑寒暄几句就拉着杨速走到后院,严厉地问:“你跟妈说不上学了?”
杨速有点畏惧大哥,低声道:“哥,做生意把屁股都磨尖了,没法再坐课堂。让我跟你去吧,我们老大个仓库,你放心让别人管吗?”
“放心,我怎么不放心,老王仓库不也是叫别人管着?你不读书我才睡不安心。别跟我争,我这儿没商量,除非你说动妈。”杨巡酒后尿涨,找个围墙外的屋角,左右一看没人,就痛快撒一泡尿。
“妈说让我跟你去。”杨速隔着低矮破旧的围墙回答,“妈说我从来不是读书的料,不像大哥和杨连。但妈要我自己跟你说。”
杨巡微一思索,便明白妈的意思,从围墙外转入,不容置疑地道:“你别跟我磨,晚上我和妈谈谈,你就是次次考鸭蛋也得给我上教室坐着。”
杨速急道:“大哥,要不你回来上学,你一向功课好。我去挣钱,我真的不喜欢读书。”
“你那么能?”杨巡忽然展开笑脸,扬声道,“杨逦,你又偷听,你也不换件变色龙衣服出来偷听。”
“大哥给我买。”杨逦笑着跑出来,撒娇地扭着杨巡的手臂,“大哥,我铅笔又断了,卷笔刀不好使,还是你削得最好。大哥,还得磨刀。”
杨巡警告似的瞪杨速一眼,被妹妹扭进屋去。这边表姑有意问他:“杨巡,对象找了没?”
杨巡嬉皮笑脸地道:“想找,癞蛤蟆想找个天鹅吃吃呢。”
杨母便跟上一句:“这小子,嘴巴没个正经,谁不知道你眼高手低。”
表姑与那姑娘都明白了他们的意思,不再勉强,坐坐走了。杨母送走客人,笑眯眯地言若有憾地嘀咕说:“这三天来的客人比前三年加起来的总和还多。害得我都没时间给你们做包子。杨连,看看面粉发好没?别找借口赖火柜上。”
“好啦。”杨连推开作业,纵身跳下温暖的火柜,又从被窝里挖出一大甑发得极好的面,自觉开始揉面。这套散手,杨家五口除了杨逦,个个都会。杨速咕嘟着嘴巴进来,自觉斩肉剁葱。杨巡去灶下生火,空闲不添柴的时候,一只脚拉风箱,两手腾出来替妹妹削铅笔,杨母将一只肥鸡汆进大锅,上面盖上蒸笼,先蒸上一笼甜馒头。只有小妹彤红的身影蝴蝶般地飞来飞去,一屋子都是过年的热闹。杨家今年才得有鱼有肉,过年有个过年样。
晚上,等弟妹们都跑外面放鞭炮,杨巡才与妈轻声商量杨速读书的事。对自己这个能力很强,在村里做妇女主任的妈,杨巡向来不敢转弯抹角。“妈,让杨速留下来读书,你别担心我心里委屈,我做大儿子的让你和弟妹们生活过得好,我很得意。等他们读上大学挣来工资,我再找机会读书。杨速本来就不肯读书,离开学校到社会上再混几年,他更不肯坐下来读书,他现在不读以后没机会了。”
“话虽这么说,可好歹两个人一起彼此有个照应。你挣的钱也不少了,要不你也留下来读书。”生活的艰苦,让杨母看上去比同龄人衰老。
杨巡笑道:“那还不够,三个以后还都得读大学呢,房子也得翻新,等春天雨水过后我们盖幢水泥三层楼,以后下雨刮风不用担心漏。妈,别担心我,现在不比刚去东北那时候,现在去,我到处都是朋友,不怕。”
杨母看看儿子,不知不觉就点头同意了。虽然她自己也刚强,可看到长子更有出息,做妈的很愿意在长子面前屈服。三兄妹好不容易放完一捆杨巡买来的鞭炮,杨速读书的事已经尘埃落定,杨速很是失望,可只能听母亲、哥哥的。杨逦和杨连不知情,兴奋地说,今天的二踢脚都响两声,非常吉利,挨杨母啧了个“小迷信”。
一家五口守夜到十二点,又去放了几只鞭炮,美美吃一碗汤圆,杨母与杨逦睡温暖的火柜,三兄弟挤一张木板大床睡觉。
这个春节,开天辟地头一次地,杨母让四兄妹撒开了吃。一条两斤重的红烧鲤鱼上来,五双筷子插下去,一会儿不见踪影。一只肥鸡白切,只够吃一天。二十只皮蛋只需四个早上就全蘸着酱油吃完。杨巡东北带来的肉肠早在春节前已经消失,留不到过年。三个兄弟都是胃口如狼似虎的时候,一只五斤重的红烧蹄髈,杨母不得不将之破相,一分为二,一餐上半只,否则一顿就不见踪影。杨逦也不弱,最好的,哥哥们都自觉让给杨逦。杨母说,一家五口张开嘴,合起来整一只大畚斗。
不过,四兄妹也有吃腻的时候,到初四,就抢着吃妈做的麻油榨菜了。大鱼大肉,方显过年日子之丰美。
3
雷东宝照例初一要上宋家一趟。早早过去,远远就见宋家碉堡似的房子,见屋顶上好像是宋运辉他们小夫妻在放鞭炮。宋运辉他们也看到他来,麻溜就下楼来迎了。坐在宽敞亮堂的客厅里喝茶、吃瓜子,雷东宝已经找不到当年宋运萍的身影,这是他在这新屋里唯一的遗憾。
吃中饭时,宋运辉问起雷东宝认不认识一个叫杨巡的常在登峰电线厂买电线的男孩子,雷东宝想都不用想,就道:“知道,今年问我要两辆车的货,带篷的绿解放车,满满两车,这回都是他自己的货。你说他一年赚了多少,都值好几个万元户了,别看他年纪小,跟我差不多富。”
宋运辉大惊,再想昨天的相遇,怎么也想不到那么个小子已经是几万元户,他冲他母亲道:“我们说的是小杨馒头。”
“啥,小杨馒头?”宋母的眼睛也惊得桂圆核儿似的滴溜圆,但回过神来就道,“这孩子会做生意,那副算计,人小鬼大。他一来这儿卖馒头,别家都关门算了。”
“可不就是他,做生意什么办法都想得。”雷东宝把杨巡电线短尺、批量压价等事简单介绍,“否则你说我哪会认识他,每次小杨的事都要我出面拍板,麻烦得很。”
“可不是那样,他哪可能那么快赚钱。不过太歪门邪道。”宋运辉不知怎的,心里有点不平衡,直到想到歪门邪道,才平心静气。“难怪现在说,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
家人面前,雷东宝口无遮拦:“是这样,现在最不赚钱的是老师和坐机关办公室的,你们大国营还好点,还有奖金福利。现在基本不靠凭票买鱼买肉,那些坐机关的没啥好处,我春节前给几个常给我们办事的送两只鸡几斤牛肉两条鱼几串香肠去,他们眉开眼笑地高兴得不得了。还不如我们小雷家的,每个村民分到手的就有那么多。你说他们还会造我的反吗?呵呵。”
程开颜心直口快:“那比我们金州好了,我们新车间上半年还愁奖金呢,直到小辉把产品卖到国外去,奖金才落实。说起来,小辉的奖金还是水书记特批的,可比起那个小杨馒头,真是差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