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的恋人来自香水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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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香港】爱的崇高式

【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陈苍耳过去不讨厌粉笔灰。因为十年前近到不能再近,看见跪在黑板下水泥讲台的李大海,睫毛黑长。他冲她撇嘴,老师一转身,他马上垂头丧气,一副甘愿受罚的驯服样。当时粉尘凛冽地越过陈苍耳的刘海、额头、耳朵,向着后方飞散,一部分进入鼻腔。

白色的被笼罩感,令陈苍耳剧烈咳嗽。这么近距离观察李大海,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没来得及跟他说我叫陈苍耳,耳东陈的陈,苍老的苍,耳朵的耳。一个人名字里有两只耳朵,健全而安稳,聆听得到最细微的心跳。

擦完黑板沐浴过粉笔灰的陈苍耳,听见了自己的心跳还听见了李大海的心跳。1994年的第一个月,这所学校有两名学生转校。

1994年1月12日,陈苍耳在历史课上擦去的最后一行字迹为楷体:我国与莱索托王国恢复外交关系,这个非洲国家习俗为一夫多妻制,在世界上海拔最高,国花是胡椒。

吃川菜、湘菜的时候,联想到胡椒就联想到莱索托王国;翻小报报道小三夺夫、情人成灾,联想到一夫多妻就联想到莱索托王国;打开电视瞎凑热闹看开心辞典有奖知识问答,联想到海拔最高也联想到莱索托王国。联想到那一天,和那一天的李大海。

就因为提到“联想”这个词,也会联想到那个卖电脑、收购IBM的联想公司以及他们的广告词——“人类失去联想,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陈苍耳不关心人类,只关心自己。如果她失去联想,就失去了无数个把自己和李大海联系起来的理由。那么她的世界就会变白,一片苍白,比粉笔灰还要白。人类多么可怜,直到今天才发明电脑,发明多媒体教学,这样上课才不用吃粉笔灰。

【向城市学习】

2009年的陈苍耳参加香港设计展,路过的书局正推出了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她很少看书,也不知道这书写的什么。她只是盯了一眼封皮上的“大海”两个字,便买下。第二天离开宾馆,忘记带了。

想起沉淀在抽屉里的书,陈苍耳不慌不忙递出登机牌,找自己的座位。有人放行李,有人观窗外,有人找空姐要毛巾毯,有人跟邻座攀谈……陈苍耳头碰靠枕入睡。书跟人同命,凝聚心血,宛如孩童,一旦诞生就随风飘摇。是被读,还是束之高阁成为废书,还是化成新纸浆,难预难料。被买下,高兴太早,翻两页也许就被打入冷宫。

陈苍耳本打算飞机上翻书杀死三个多小时,结果没有书她睡得很香甜,飞机从新启德机场驶出,掠过海面,升至高空。老启德机场运作了大半个世纪,挺过二战日军的袭击,却没挺过时代发展的浪潮,说弃也就弃了。

人应该向城市学习。入睡前,陈苍耳这样想。城市都擅长连根拔起,地皮要炒,新楼要建,地铁要通,交通要改善,顾不上老机场、老房子、老广场有多少年了。

【要学习的是】

1993年的陈苍耳。邻居亲戚见着她老爱说可怜。哪有那么可怜,陈苍耳不这么觉得。妈妈难产死了,但爸爸恪尽职责,多数时候顺着她,溺爱她,她要的都会尽量被满足。没有得到过完整的母爱,因此反而不那么痛苦。陈父自己紧张,为她转校,离开知道根底的中学。

1994年的1月29日,半个月后是春节,陈苍耳的班主任孙老师说:“我必须通知你家长来一下学校,比起你的进校成绩,期末考得太差,影响整体排名。”口气严厉,好像一个女生的功课退步是天大的事。然后他翻花名册:“你爸爸叫罗大伟,对吧?”陈苍耳点头,看着年轻的班主任。他教数学,双眸炽亮,正是好强争取的年纪。

陈苍耳被父亲狠狠训了一顿,哭了。出了学校,爸爸带她去吃面条,因为回家晚了。面条店顺路,放了香菇、烟肉、煎蛋,添加高汤,很好吃。香菇忠厚芬芳,陈苍耳从香菇开始,用筷子挑出入口,细细咀嚼。

他看着她吃,摸摸她的头:“恨爸爸吗?”

陈苍耳摇头,又点头。陈父就笑:“我是做给你老师看的,这老师一看就很较真,很年轻,不然一定父女一起羞辱。不过功课还是要抓紧,功课是你自己的。”

人活着总要做很多事情,很多都是做给别人看的,自己就不必了。这个道理陈苍耳学到了。那面对喜欢的人,又该怎么做呢?单身的爸爸没有教到这种份儿上。

面条店老板的儿子李大海,不耐烦地切香菇。不,不是切,是剁,敷衍,漫不经心,眼观店外。外面是几个男孩子在招手。面浇头里有大小不均的香菇丝,经手李大海,因此,他的手指和这种菌类一定彼此气味交汇。

学会忘记之前,必须先学会记得。陈苍耳记得李大海加快速度肢解香菇,等数量够用后,他从后门出去了。

【一个节点死了】

孙老师死了。

2003年的同学会带来的消息。惊叹与回忆交织,各有各的情感比例。

“什么?那个老是露出红色圆点内裤的老师死了?”

“当时他是我们班主任,我的数学要不是他才不会打好基础。”

“他那时候很年轻吧!超级爱体罚。”

“好多人被他罚跪,学校的水泥讲台,硬得要死。跪一个小时,疼三天。”

陈苍耳知道死讯,已经是三年后了。发生在2001年的不幸,因为迟到,她必须慢慢消化。那天她转校而来,年轻的班主任号召全班鼓掌欢迎,然后,令她擦黑板,表示融入班级。与此同时,跪在一边的有李大海。

当天下午,李大海因为跟老师起冲突——他劣迹斑斑,档案已经记满了处分——被要求退学。不过,李大海的父亲选择另外一种说法,转校。转到另外一所不那么严格的学校。

被处分完的半个月后,李大海家的面条店,和他一起搬走了。那本来就是一家很小的店。

陈苍耳一直记得数学老师,如同她记得一切引发联想的事物和名词,它们统统指向大海。在李大海和陈苍耳之间,它们是连接彼此的节点。

那老师罚跪李大海,那老师命令陈苍耳,那老师要她找家长,那老师死了。死于盗贼入户,意外的错手。

人总是要死的。

2008年,父亲也去世了,肺癌。去世前,陈苍耳在病房每天陪伴。父亲曾劝她:“还是再找个人结婚吧!还是再找份工作吧!”她是一个自由设计师,上一代人永远无法理解没有组织的个体。离婚和辞职,他们都看不惯。

陈父最初不是教师,妻子去世后考取教师资格,做了老师。

他教过她许多,关于做人处世。他其实很豁达的,只是,他没有豁达到忍看女儿一个人孤独着。他跟她讲,他和陈苍耳母亲相遇相爱的故事。少年同伴,离散,又重逢。企图收拢她的心。

但她的心,自己都找不到走失的另一部分。

那个黄昏,父亲带她去吃面,见到了少年时代的李大海最后一面。李大海后来淡出了,他带走了那一部分。因此她婚姻短暂,她坚持不要孩子。

同学会上李大海也来了。没有念大学,结婚结得早,正准备要小孩。一样在公司混饭吃,一样抽烟,一样喝酒,跟许多男人一样。他变化了不少,而睫毛依旧,眼睛很大。这样的男孩子青春期所得的经验太丰富,成年后,应该很安心地开始过小日子。

他跟陈苍耳不熟,吃东西的时候碰了碰杯子。陈苍耳微笑着说:“你好吗?”

他没有带老婆孩子来参加,成为男人的李大海问:“你还没家属吧!”他的眉眼间仍旧是旧日那种神色的笑,些微撇嘴。

【为什么姓陈】

这个世界充满大事,影响人类和历史。这世界也充满小事,左右一个人的命运。1980年的第一个月,雪落得安静而迅疾,晨光中极其白。医院的主打颜色都被衬托黯淡。三十五岁的陈秀玉,在凌晨五点分娩。这个高龄产妇想起了很多很多,但在苦痛最剧烈的一瞬间,心头澄明,喃喃念出:“苍耳。”

她和丈夫商量,计议,憧憬,反复在本子上筛选,精挑细选。最后因为都没有用上而作废。

“我让你姓你母亲的姓,用她说的最后一样东西给你取名。”陈父告诉陈苍耳。

陈苍耳是不可能亲眼见到活着的母亲。那个年代,录像机并不普及,没有留下她的音容笑貌。很遗憾,却也只能遗憾。父母晚婚,母亲在七十年代末一个普通中学教中学生物,身体不大好。但想冒险要为丈夫生一个孩子,于是有了苍耳。他们是模范夫妻,人人羡慕他们的恩爱。妻子很伟大,所有的伟大都很沉重。

母亲和父亲的故事,永远是一幕浓缩剧。无论如何,也无法穷尽所有细节。陈苍耳只听了梗概,已经很感动。

所有别人的故事听起来都是浓缩的。只有自己亲身体会的,漫长到令人苍老。

父亲保管多年的母亲遗物,只有备课笔记一本。现在,连同父亲的,陈苍耳一并清理,从启德机场出发前的学习所得,派上用场。

她的母亲直到生产前,还准备着以后上课用的材料。用处最后变成了睹物思人的物。

只留下父亲的厚厚一本相册——收录他和妻子,他和女儿的合影。

【爱的崇高式】

2010年的1月还是很冷,最老的八十年代出生者今年就会活到三十岁。被他人或自己要求三十而立。

陈苍耳还是爱着李大海。爱其少,爱其老;爱其轻佻,爱其可笑。陈苍耳婉转拒绝了李大海的暗示,在几年前的那个同学会上,在后来的短信里和手机换号里。

长到三十岁的陈苍耳将脸贴在图案传统、两朵勾勒花草的素面笔记本上,下面垫着相册。暮色压低,她的小公寓窗外,夜很温柔。

很多人问过陈苍耳“为什么你爸爸和你不同姓”。很多人拿同样的问题也含蓄地、婉转地问过罗大伟。

“因为随母姓,母亲去世了。”

备课笔记摘抄有许多补助教学的杂志资料,其中有:1948年,瑞士工程师梅斯特拉尔从苍耳获得灵感,发明了魔鬼粘,也许是那撕开的声音,时装设计师多半不热衷他的发明。工程师很失望。但魔鬼粘除了用在家居懒人鞋和平民用品上,还在第一次人工心脏手术和太空旅行中有了更崇高的用途。

如果陈父后来不做教师,也许就不会死于肺癌。抽烟和粉笔灰,是联袂的凶手。直到本世纪初,中国才开始在中学普及多媒体教学。他还没看见女儿有孩子,没有看见女儿有依靠。

继续同样的工作,那是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方式。主要做给自己看。

他教女儿的,自己没做不到,希望女儿做到。

陈苍耳永远无法亲耳聆听母亲喊她的名字。但她的发肤,她的骨骼,她的名,她的姓,都来自她的母亲陈秀玉女士,来自她父亲的决定。她活在世上爱一个人的方式,来自他们。

一生尽头,我们都要走向同一个地方,如同一万条来自不同地方的河流都将流归大海。在此之前,河流不息,还要经过许多的地方,许多的人,许多的事。无数的名词,无数的联想,无数次的回味,以及重新开始的生活,是她要走的路。

就这样彼此隔开没有交集,爱着李大海,这是陈苍耳爱的方式。不为世俗理由,不该破坏浸入他人家庭云云。

她不需要做给别人看,更不需要做给自己看,我终于得到了李大海。爱有更崇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