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民间想象野蛮生长
马伯庸
在一般人的想象里,民间传说或童话应该都是美好的,这是一个普遍的误解。我们现在看到的很多民间传说,是被加工、提炼乃至篡改之后的版本,是为了适应现代伦理要求而被“消毒”了的。如果追溯很多著名故事的本源,人们往往会惊讶地发现,这些作品在民间的原始形态是何等地血腥和无所顾忌。
比如《灰姑娘》的故事,在中世纪流行的最初几个版本里,灰姑娘的姐姐们是把脚指头和脚跟切掉,以便能穿进水晶鞋里去;再比如《小红帽》,在一些早期版本里,作者津津有味地描述狼是如何撕开祖母的肚子并把她吃掉。《蓝胡子》里那挂满新娘尸体的房间,《白雪公主》里穿着烧红的铁鞋跳舞的王后,《吹笛手》里被活活淹死的全城孩子……仔细想想,都是相当恐怖血腥的细节。随着社会进步,这些脱胎于民间的故事才变得彬彬有礼,并广为流传开来。《灰姑娘》形成现在这个老少皆宜的版本,足足经历了七百多次进化和修改。
这本书里的故事,正是中国民间传说所呈现出的最原始形态。在初读之时,大部分读者一定会很不适应。我们已经习惯于精美、温文尔雅的文本,觉得民间故事应该体现出的是劳动人民优良的品质。但这本书里所采集的故事,味道却不太一样。它们就像是一丛丛野蛮生长的野草,在老百姓之间口耳相传。创作者们在演化这类故事时,没有文学上的目的,也没有刻意使用修辞与描写,连道德上的束缚也很少。它们诚实——或者说赤裸裸——地把民间最纯粹的风土呈现出来,没有雕琢,没有矫饰,甚至没有遮掩。在这些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最纯粹的善良,也能看到最诡异的残忍,有对一些恶行的轻描淡写,也包含着道德训诫与教化的大义凛然。所有这些矛盾的情绪和行为,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流传开来,它们就像莫言《红高粱》笔下那些底层民众一样,饱含着粗糙、混沌的原始张力。
很高兴有人能着手搜集这些散见于民间的奇妙故事,我能感觉得出来,搜集者能保持着一个旁观客记录者的立场,不越俎代庖去做改动,最大限度地保留住原汁原味。这种谦逊、克制的态度值得尊敬,因为保住了原汁原味,也就保留住了它们存在的意义。
2015年3月
上货
姜淑梅
听大闺女说,作家出去叫采风,记者出去叫采访。俺没文化,跟人家不一样,出去找故事,俺说是“上货”。
俺丈夫有个表弟住在巨野县龙堌镇,能说能讲。二〇一三年十月,俺跟闺女回老家上货,以为他那里肯定有货。十几年不见,表弟老年痴呆,不记得啥了。表弟的小儿子叫四,很热情,打电话叫来表妹家的外甥常,他俩陪俺娘儿俩吃饭。
常听说俺想找老故事,说:“大妗子,你跟俺去张楼吧,俺庄有个老爷子,就爱拉这些,常跟俺拉。”
俺问:“通车不?”
他说:“不通。俺跟四都有摩托车,带你们去。”
俩孩子刚喝下一瓶白酒,一个人喝半斤。俺问:“你俩还能骑摩托吗?”
他俩都说:“没事。”
俺说:“你俩睡个午觉,醒醒酒咱再走。”
俩孩子谁也没睡,吃完饭就去张楼了,摩托骑得快。龙堌离张楼十来里地,啥样的路都有,不少人家在路上晒粮食,好在路上没出啥事。现在想想,俺娘儿俩都后怕。
常给俺找的老爷子叫张鸿鸪,八十岁了,人家上过六年学,知道的故事真不少,龙堌的传说和山东土匪的故事,都是他给俺讲的。
上完货,俩孩子骑摩托把俺娘儿俩送到龙堌汽车站。那时候,他俩都醒酒了,坐到摩托上安稳多了。
俺常出门上货,谁那有货,俺能看出来。这样的人都爱说话,记性好。刚开始你要是问:“你那有故事吗?给俺讲讲呗。”
他们准说:“没有。”
他们说没有,俺也不急,俺先给他们讲。讲着讲着,他们就说:“这样的故事我也有。”这就把他们的故事套出来了。
闺女放寒假,领俺去女婿的老家兰西上货。在屯子住了几天,回到兰西县城,俺去诊所修牙。
修完牙,俺给牙科大夫讲故事。
大夫说:“你想听这样的故事呀?我也有。”她给俺讲了狐狸守灵的故事,那是她家祖上的传说。
也有爱讲故事的,你不用套,他就给你讲。
俺有个邻居姓翟,比俺小一岁。有一天他碰见俺,问:“姜姐,我听说你写书,是真的吗?”
俺说:“是。老弟你有故事吧?”
他说:“我的故事很多。”
俺说:“你啥时候有时间了,给俺讲讲呗。”
他说:“行,明天吧。”
第二天,俺在小区门口看见翟老弟,俺俩正说话,他媳妇来了。初次见面,俺就跟他媳妇说:“老妹呀,俺爱上你家老头了。”
俺爱开玩笑,故意这样说,看看她啥脸色。停了一会儿,俺说:“俺爱上你家老头的故事了。”
他媳妇哈哈乐,说:“好!”
俺一眼看出来,他媳妇是聪明人,要是糊里糊涂的老太太,俺可不敢开这样的玩笑。
这本书里赵大个子的故事,是翟老弟讲给俺的。
电力名苑跟俺住的小区隔条路,俺常去那个小区玩。遇到爱说话的老太太,俺就问:“老妹,你有故事吗?”
有个老太太问:“你要哪方面的故事?”
俺说:“哪方面的都行,有意思就行。”
她说:“不光我有故事,我家天天都有不少老太太来玩,明天你上我家吧。我住车库,还不用爬楼。”
把事定好,俺可高兴了,回家俺跟闺女说:“今天找着货源了。”
第二天俺去她家,她变脸了。屋里有三个老太太,进门俺就说:“大家好!”她们都很热情,招呼俺坐下。
俺坐下了,跟她说:“老妹呀,你不是有故事吗?给俺讲故事呗。”
她问:“有啥讲的?”
俺说:“你昨天说,挨饿的时候你家有故事,‘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也有。”
她说:“我闺女说了,挨饿的时候都挨饿,有啥好说的?”不知道她闺女跟她说啥了,她对俺很有气的样子。
俺看从她这儿上不来货了,起身跟她们说再见,心里很不舒服。
二〇一四年七月,俺还去了安达的草原。二儿子在乡下包了一大片草原,跟屯子老百姓处得好,早就想让俺过去住几天。俺想着那个地方故事多,就去了。
俺和闺女下了客车,二儿子已经到镇上,开车来接了。前几天下雨了,路上坑坑包包,越走越难走,车坏在半道,前后左右都是泥。
二儿子给屯子的朋友打电话,来了个四轮车,用四轮车硬拽,才把俺拉到草原上。草原上看天,跟城里不一样,特别蓝,空气也新鲜。
屯子离儿子住的地方一里多地。第二天吃完早饭,儿媳妇领俺下屯上货,这道才难走哩,疙疙瘩瘩,坑坑洼洼,一走一滑。好不容易来了,就盼着上点好货。
屯子不大,三十来户人家,走了几家也没上着好货,上的货俺都不喜欢。来的时候,俺浑身是劲;回去的时候,浑身一点儿劲都没了。再没劲也得往家走呀,走到家,天都快黑了。
有个姐姐叫孙淑珍,俺俩认识那年她八十八岁,面善,爱说话。玩了一会儿,俺问她:“你家都有谁呀?”
她说:“我一个人在家。”
俺问:“明天想上你家玩,行不?”
她说:“欢迎。”
第二天俺去了,孙大姐倒茶端水,亲亲热热,给俺讲了打小日本那时候的故事。
从她那儿上了货,俺回家就写。隔了一阵子,闺女帮俺用电脑打字,说有两个地方得核实。
俺再去孙大姐家,她病了,躺在床上,儿子媳妇照顾。俺想跟她说说话,她聋了,啥都听不见了。
第二年,俺从山东回来,带回来好吃的,想给孙大姐送去,让她尝尝。敲了半天门,没敲开。
从五楼下来,看见她的邻居。邻居说,孙大姐不在了。
俺心里难过,说:“好人咋不长寿呀?”
邻居说:“还不长寿?她今年都八十九了。”
想想也是。
这些有故事的人跟俺一样,一天比一天老,俺还得抓紧时间上货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