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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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杨抽马甘请杖 富家郎浪受惊(1)

诗云:

敕使南来坐画船,袈裟犹带御炉烟。无端撞着曹公相,二十皮鞭了宿缘。

这四句诗,乃是国朝永乐年间少师姚广孝所作。这个少师,乃是僧家出身,法名道衍,本贯苏州人氏。他虽是个出家人,广有法术,兼习兵机,乃元朝刘秉忠之流。太祖分封诸王,各选一高僧伴送之国。道衍私下对燕王说道:“殿下讨得臣去作伴,臣当送一顶白帽子与大王戴。”“白”字加在“王”字上,乃是个“皇”字。他藏着哑谜,说道辅佐他做皇帝的意思。燕王也有些晓得他不凡,果然面奏太祖,讨了他去。后来赞成靖难之功,出师胜败,无不未卜先知。燕兵初起时,燕王问他利钝如何,他说:“事毕竟成,不过费(废)得两日工夫。”后来败于东昌,方晓得“两日”是个“昌”字。他说道:“此后再无阻了。”果然屡战屡胜,燕王直正大位,改元永乐。道衍赐名广孝,封至少师之职。虽然受了职衔,却不肯留发还俗,仍旧光着个头,穿着蟒龙玉带,长安中出入。文武班中,晓得是他佐命功臣,谁不钦敬?

一日,成祖皇帝御笔亲差他到南海普陀落伽山进香。少师随坐了几号大样官船,从长江中起行。不则数日,来到苏州码头上,湾船在姑苏馆驿河下。苏州是他父母之邦,他有心要上岸观看风俗,比旧同异如何。屏去从人,不要跟随,独自一个,穿着直裰在身,只做野僧打扮。从胥门走进街市上来行走。

正在看玩之际,忽见喝道之声远远而来。市上人虽不见十分惊惶,却也各自走开在两边了让他。有的说是管粮曹官人来了。少师虽则步行,自然不放他在眼里的,只在街上摇摆不避。须臾之间,那个官人看看抬近轿前。皂快人等高声喝骂道:“秃驴怎不回避?”少师只是微微冷笑。就有两个应捕把他推来抢去。少师口里只说得一句,道:“不得无理!我怎么该避你们的?”应捕见他不肯走开,道是冲了节,一把拿住。只等轿到面前,应捕口禀道:“一个野僧冲道。拿了,听候发落。”轿上那个官人问道:“你是那里野和尚,这等倔强?”少师只不做声。那个官人大怒,喝教:“拿下打着!”众人喏了一声,如鹰拿燕雀,把少师按倒在地,打了二十板。少师再不分辨,竟自忍受了。

才打得完,只见府里一个承差同一个船上人飞也似跑来道:“那里不寻得少师爷到,却在这里!”众人惊道:“谁是少师爷?”承差道:“适才司道府县各爷,多到钦差少师姚老爷船上迎接。说着了小服,从胥门进来了。故此同他船上水手,急急赶来。各位爷多在后面来了。你们何得在此无理?”众人见说,大惊失色,一哄而散。连抬那官人的轿夫,把个官来撇在地上了,丢下轿子,恨不爷娘多生两只脚,尽数跑了。刚刚剩下得一个官人在那里。

原来这官人姓曹,是吴县县丞。当下承差将出绳来,把县丞拴下,听候少师发落。

须臾,守巡两道、府县各官多来迎接,把少师簇拥到察院衙门里坐了。各官挨次参见已毕。承差早已各官面前禀过少师被辱之事,各官多跪下待罪,就请当面治曹县丞之罪。少师笑道:“权且寄府狱中,明日早堂发落。”当下把县丞带出,监在府里。各官别了出来,少师是晚即宿于察院之中。

次早开门,各官又进见。少师开口问道:“昨日那位孟浪的官人在那里?”各官禀道:“见监府狱。未得钧旨,不敢造次。”少师道:“带他进来。”各官道是此番曹县丞必不得活了,曹县丞也道性命只在霎时,战战兢兢,随着解人,膝行到庭下,叩头请死。少师笑对各官道:“少年官人不晓事。即如一个野僧在街上行走,与你何涉?定要打他!”各官多道:“这是有眼不识泰山,罪应万死。只求老大人自行诛戮,赐免奏闻,以宽某等失于简察之罪,便是大恩了。”少师笑嘻嘻的,袖中取出一个柬帖来,与各官看,即是前诗四句。各官看罢,少师哈哈大笑道:“此乃我前生欠下他的。昨日微服闲步,正要完这夙债。今事已毕,这官人原没什么罪过,各请安心做官罢了。学生也再不提起了。”众官尽叹伏少师有此等度量!却是少师是晓得过去未来事的,这句话必非混帐之语。

看官若不信,小子再说宋时一个奇人,也要求人杖责了前欠的;已有个榜样过了。这人却有好些奇处。听小子慢慢说来,做回正话。

从来有奇人,其术堪玩世。一切真实相,仅足供游戏。

话说宋朝蜀州江源有一个奇人,姓杨,名望才,字希吕。自小时节,不知在那里遇了异人,得了异书,传了异术。七八岁时在学堂中,便自跷蹊作怪。专一聚集一班学生,耍他舞仙童,跳神鬼,或扮个《刘关张三战吕布》,或扮个《尉迟恭单鞭夺槊》,口里不知念些什么,任凭随心搬演,那些村童无不一一按节跳舞,就像教师教成了一般的。旁观着实好看。及至舞毕,问那些童子,毫厘不知。

一日,同学的有钱数百文在书笥中,并没人知道。杨生忽地向他借起钱来,同学的推说没有。杨生便把手指掐道:“你的钱有几百几十几文,见在笥中,如何赖道没有?”众学生不信,群然启那同学的书笥看,果然一文不差。于是传将开去,尽道杨家学生有稀奇术数。年纪渐大,长成得容状丑怪,双目如鬼,出口灵验。远近之人多来请问吉凶休咎,百发百中。因为能与人抽简禄马,川中起他一个诨名,叫做杨抽马。但是经过抽马说的,近则近应,远则远应,正则正应,奇则奇应。且略述他几桩怪异去处:

杨家住居南边,有大木一株,荫蔽数丈。忽一日写个帖子出去,贴在门首道:

“明日午未间,行人不可过此,恐有奇祸。”

有人看见,传说将去道:“抽马门首,有此帖子。”多来争看。看见了的,晓得抽马有些古怪,不敢不信。相戒明日午未时候切勿从他门首来走。果然到了其期,那株大木忽然摧仆下来,盈塞街市。两旁房屋,略不少损。这多是杨抽马魇样过了,所以如此。又恐怕人不知道,失误伤犯,故此又先通示,得免于祸。若使当时不知,在街上摇摆时节,不好似受了孙行者金箍棒一压,一齐做了肉饼了?

又常持缣帛入市货卖。那买的接过手量着,定是三丈四丈长的,价钱且是相应。买的还要讨他便宜,短少些价值,他并不争论。及至买成,叫他再量量看,出得多少价钱,原只长得多少。随你是量过几丈的,价钱只有尺数,那缣也就只有几尺长了。

出去拜客,跨着一匹骡子,且是雄健。到了这家门内,将骡系在庭柱之下。宾主相见,茶毕,推说别故暂出,不牵骡去。骡初时叫跳不住。去久不来,骡亦不作声,看看缩小。主人怪异,仔细一看,乃是纸剪成的。

四川制置司有三十年前一宗案牍,急要对勘。年深尘积,不知下落。司中吏胥徬徨终日,竟无寻处。有人教他请问杨抽马,必知端的。吏胥来问,抽马应声答道:“在某屋某柜第几沓下。”依言去寻,果然即在那里翻出来。

一日,眉山琛禅师造门相访,适有乡客在座。那乡客新得一马,黑身白鼻,状颇骏异。杨抽马见了道:“君此马不中骑,只该送与我罢了。君若骑它,必有不利之处。”乡客大怒道:“先生造此等言语,意欲吓骗吾马。吾用钱一百千买来的,乘坐未久,岂肯轻为你赚去么?”抽马笑道:“我好意替你解此大厄,你不信我,也是你的命了。今有禅师在此为证:你明年五月二十日,宿冤当有报应,切宜记取,勿可到马房看他刍秣,又须善护左肋。直待过了此日,还可望再与你相见耳。”乡客见他说得荒唐,又且利害,越加忿怒,不听而去。到了明年此日,乡客那里还把他言语放在心上,果然亲去喂马。那匹马忽然跳跃起来,将双蹄乱踢,乡客倒地。那马见他在地上了,急向左肋用力一踹,肋骨齐断。乡客叫得一声“啊也”,连吼是吼,早已后气不接,呜呼哀哉。琛禅师问知其事,大加惊异。每向人说杨抽马灵验,这是他亲经目见的说话。

虞丞相自荆襄召还,子公亮遣书来叩所向。抽马答书道:“得苏不得苏,半月去作同佥书。”

其时佥书未有带同字的,虞公不信。以后守苏台,到官十五日,果然召为同佥书枢密院事。时钱处和先为佥书,故加“同”字。其前知不差如此。

果州教授关寿卿,名耆孙。有同僚闻知杨抽马之术,央他遣一仆,致书问休咎。关仆未至,抽马先知,已在家吩咐其妻道:“快些造饭,有一关姓的家仆来了,须要待他。”其妻依言造饭。饭已熟了,关仆方来。未及进门,抽马迎着笑道:“足下不问自家事,却为别人来奔波么?”关仆惊拜道:“先生真神仙也!”其妻即将所造之饭,款待此仆。抽马答书,备言祸福而去。

原来他这妻子姓苏,也不是平常的人。原是一个娼家女子,模样也只中中。却是拿班做势,不肯轻易见客。及至见过的客,他就评论道:“某人是好,某人是歹,某人该兴头,某人该落泊,某人有结果,某人没散场。”恰像请了一个设帐的相士一般,看了气色,是件断将出来。却面前不十分明说,背后说一两句,无不应验的。因此也名重一时,来求见的颇多。王孙公子,车马盈门。中意的晚上也留几个,及至有的往来熟了,欲要娶他,只说道:“目前之人皆非吾夫也。”后来一见杨抽马,这样丑头怪脸,偏生喜欢道:“吾夫在此了。”抽马一见苏氏,便像一向认得的一般,道:“原来吾妻混迹于此!”两下说得投机,就把苏氏娶了过来。好一似桃花女嫁了周公,家里一发的阴阳有准,祸福无差。

杨抽马之名越加著闻。就是身不在家,只消到他门里问着,也是不差的。所以门前热闹,家里喧阗。王侯贵客,无一日没有在座上的。

忽地一日,抽马在郡中。郡中中走出两个皂隶来,少不得是叫做张千、李万,多是认得抽马的,齐来声喏。抽马一把拉了他两人出郡门来道:“请两位到寒舍,有句要紧话相央则个。”那两个是公门中人,见说请他到家,料不是白差使,自然愿随鞭镫,跟着就行。抽马道:“两位平日所用官杖,望乞就便带了去。”张千、李万道:“到宅上去,要官杖子何用?难道要我们去打那个不成?”抽马道:“有用得着处,到彼自知端的。”张千、李万晓得抽马是个古怪的人,莫不真有什么事得做?依着言语,各掮了一条杖子,随到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