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坏脾气的老太婆!”门一关上,格里塞尔达就说。她朝客人们的背影做了一个鬼脸,然后看着我笑了。
“伦,你真的怀疑我和劳伦斯·雷丁有私情吗?”
“亲爱的,当然没有。”
“但你以为马普尔小姐是在暗示这一点,于是奋起维护我,太棒了,你就像——就像一只愤怒的老虎。”
不安瞬间向我袭来。英国圣公会的神职人员绝不能允许自己被人形容为一只愤怒的老虎。
“我觉得,如果不站出来说两句,那件事就过不去。”我说,“不过,格里塞尔达,我还是希望你说话谨慎一点儿。”
“你指的是那个人吃人的故事?”她问,“还是暗示劳伦斯给我画裸体像?他给我画像的时候,我穿的是厚斗篷,毛领子竖得很高——就是圣洁的教皇穿的那种衣服——罪恶深重的肉体一点儿也没露在外面!事实上,一切都是纯洁的。劳伦斯从未试图与我做爱——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当然,他知道你已经结婚了——”
“别装老古董了,伦。你清楚得很,一个嫁给老丈夫的迷人的年轻女人是上天赐给年轻男子的礼物。一定有别的原因——不是我不迷人——我很迷人。”
“你真的不愿意让他和你做爱吗?”
“不——不愿意。”格里塞尔达的语气中的犹豫出乎我的意料。
“如果他爱上了莱蒂斯·普罗瑟罗——”
“马普尔小姐似乎不这么认为。”
“马普尔小姐也许弄错了。”
“她从来不会弄错。那种老悍妇永远是对的。”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斜了我一眼,又说,“你不相信我,是吗?我的意思是说,我和劳伦斯之间真的没有什么。”
“我亲爱的格里塞尔达,”我吃惊地说,“我当然相信你。”
妻子走过来吻了我一下。
“我希望你不要这么好骗,伦。无论我说什么,你都相信。”
“但愿如此。不过,亲爱的,就算我求你了,管好自己的舌头,说话时谨慎一些。记住,这些女人缺乏幽默感,什么事都会当真。”
格里塞尔达说:“她们的生活需要一点儿伤风败俗的事。这样她们就不用忙着在别人身上找了。”
说完,她离开了房间。我扫了一眼手表,急忙出门拜客,这是早就该做的事。
如往常一样,没有几个人参加星期三的晚祷。然而,我在法衣室换完衣服出来时,却见空荡荡的教堂里有一个女人,她正站在那里凝视一扇窗户。这座教堂里有古老精致的彩色玻璃窗,教堂本身也值得观赏。听到我的脚步声,她转过身来,我才发现原来是莱斯特朗兹太太。
我们俩都迟疑了片刻,我先开了口:
“希望你喜欢我们的小教堂。”
“我在欣赏祭坛围屏。”她说。
她的声音低沉悦耳、音色独特,口齿清晰。她又说:
“很遗憾,昨天没有见到你的妻子。”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教堂的事。显然,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人,对教堂的历史和建筑都有所了解。我们一起离开教堂,沿小路散步,有一条通往牧师寓所的路正好经过她家。走到她家门口时,她亲切地说:
“进来坐坐吧?看看我把家里布置得怎么样。”
我接受了她的邀请。这幢房子原先属于一个侨居印度的英国上校,发现黄铜餐桌和缅甸圣像不见了,我禁不住松了一口气。房间布置得十分简单,但显示了主人精致的品位,整体给人一种和谐宁静的感觉。
然而,我愈发困惑不解,莱斯特朗兹太太这样的女人怎么会到圣玛丽米德来呢?显然,这是一个善于交际、精通世故的女人,怎么会选择在乡村隐居下来呢?这种喜好未免太奇怪了。
客厅里光线充足,我第一次有机会细细地打量她。
这个女人个子很高。金色的头发略带淡淡的红。她的眉毛和睫毛是黑色的,这颜色究竟是人工的,还是天生的,我无从得知。如果真如我所想的那样,是打扮出来的,那她的手法真的很艺术。安静下来时,她的面孔犹如一个谜。她有一双最最奇妙的眼睛——隐在暗处时,她的眼珠几乎是金色的。
她衣着考究,举止优雅,毫不做作,这个女人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然而,她身上却有某种变幻不定、令人困惑的东西。你会感觉她是一个谜。我突然想起格里塞尔达用过的那个词——不祥。当然,这种说法很荒唐——但真有那么荒唐吗?我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不请自来的想法:“这个女人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们谈论的都是一些普通的话题,比如绘画、书籍、古老的教堂。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莱斯特朗兹太太还想跟我说点儿别的、性质完全不同的东西。
有那么一两次,我偶然捕捉到她的眼神,她的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和踌躇,仿佛打不定主意。她继续说着,我发现她的谈话内容完全与个人生活无关。她对丈夫、朋友、亲戚之类的事绝口不提。
然而,她的目光始终像在传递一个奇怪的、急迫的请求,仿佛在说:“我可以告诉你吗?我想告诉你,你能帮帮我吗?”
最终,这种神情渐渐消失了,也许一切只是我的幻想罢了。我感觉她想撵我走,便起身告辞。即将走出房间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瞥见她用迷惘而充满疑虑的目光看着我。我一时冲动,又回来了:
“如果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话——”
她含糊地说:“你真是个好人——”
我们俩都沉默了。然后,她说:“我多么希望我知道。太难了。不,任何人都帮不了我。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会面似乎到此为止了,于是,我走了。但离开时心里仍在纳闷。圣玛丽米德这个地方的人不太习惯神秘事件。
同样让我不习惯的是,我从门里走出来时,有个人突然向我扑过来。哈特内尔小姐善于以一种沉重笨拙的方式向人发起突袭。
“我看见你了!”她的幽默沉闷乏味,我听她大叫道,“太激动了。现在你能把一切都告诉我们了吧。”
“告诉你们什么?”
“那位神秘的女士!她是个寡妇,还是她丈夫在别的什么地方?”
“我真的说不出来。她没告诉我。”
“太奇怪了!我以为她肯定会顺便提到点儿什么。虽然她有理由不说,但好像总是一副要说点儿什么的样子,不是吗?”
“我没看出来。”
“哎呀!亲爱的马普尔小姐说得对,你太不谙世事了,亲爱的牧师。告诉我,她是不是早就认识海多克医生了?”
“她没有提到他,所以,我不知道。”
“真的吗?那你们都谈了什么?”
“绘画、音乐、书籍。”我如实回答她。
哈特内尔小姐只谈私人话题,此刻,她一脸的怀疑和不相信。趁她一时没想好接下来说什么,我向她道了晚安,便溜之大吉。
我去拜会了住在村边的一家人,然后穿过花园门,回到牧师寓所。途中,我经过了马普尔小姐的花园,那儿可是个“危险地点”。不过,我拜访莱斯特朗兹太太的消息不可能这么快就传到她耳朵里,所以,我感觉我现在应该是安全的。
给大门上锁时,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想去一趟花园小屋。现在那里是劳伦斯·雷丁的画室,我想亲眼看看格里塞尔达的画像画得怎么样了。
在此我要附上一张草图,如果后面发生什么事,可以用作参照,而且,我只在图中画出了必要的细节。
我根本不知道画室里有人。里面也没有说话声提醒我,我的脚踩在草地上可能也没弄出什么动静。
我推开门,便尴尬地愣在那儿。画室里有两个人:一个男人正搂着一个女人热吻。
是画家劳伦斯·雷丁和普罗瑟罗太太。
我慌忙退出来,回了书房。我坐在椅子上,取出烟斗,将这件事细细思量一番。这个发现令我大为震惊。尤其是那天下午和莱蒂斯谈过以后,我相当肯定,她和这位年轻人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此外,我确信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她肯定不知道这个画家对她的继母有感觉。
下流的混乱关系。虽然不太情愿,但我还是要对马普尔小姐表示敬意。她没有被蒙骗,显然,她猜测真相的准确程度相当高。我误解了她对格里塞尔达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我完全想不到普罗瑟罗太太会卷入这种事。普罗瑟罗太太总是令人想起不容置疑的恺撒之妻——一个沉默寡言的女人,没有人相信她会有深沉的感情。
沉思至此,敲书房落地窗的声音唤醒了我。我起身走到窗前。站在外面的是普罗瑟罗太太。我打开落地窗,她不等我邀请便走了进来。她气喘吁吁地穿过房间,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我好像从来没见过她。我所知道的那个安静的、沉默寡言的女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呼吸急促、不顾一切的女人。我第一次意识到安妮·普罗瑟罗是个美人。
她一头褐发、面容苍白,深深的眼窝里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她此刻面色绯红,胸脯上下起伏,仿佛一尊复活的雕像。我眨着眼睛看她变形。
“我想,还是来一下比较好。”她说,“你......你刚才看见......”
我低下头。
她平静地说:“我们是相爱的......”
即使心情烦乱不安,她嘴角依然挂着淡淡的微笑,是女人在看到美好奇妙之物时才会有的微笑。
我依旧一言不发。她立即补充道:
“我想,在你看来,这样是大错特错的吧?”
“你指望我说什么呢,普罗瑟罗太太?”
“啊——不,不是这样。”
我继续说下去,尽量让语气显得温和:
“你是一位已婚女人——”
她打断了我。
“哦!我知道......我知道。你以为我没有反复想过这个问题吗?我不是一个坏女人,真的......我不是。事情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严肃地说:“这让我很高兴。”
她胆怯地问:“你会告诉我丈夫吗?”
我冷漠地说:
“世上似乎存在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牧师无法表现得像个绅士。这是不对的。”
她感激地看着我。
“我很不幸福。哦!我太不幸福了。我不能再这样活下去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抬高嗓门,声音带着一丝歇斯底里,“你不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和卢修斯在一起的生活从一开始就很凄惨。哪个女人和他一起生活都不会快乐的。我盼着他死......太可怕了,但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绝望了。我跟你说,我真的绝望了。”她突然吓了一跳,将目光投向窗外。
“怎么回事?好像有人来了?可能是劳伦斯。”
我向落地窗走去,窗子没关,这在我意料之中。我走到落地窗外,朝花园里张望,一个人也没有。但我刚才似乎也听见了什么动静。或许是她肯定的语气说服了我。
我又回到书房里,只见她身子前倾,低垂着头,看起来非常绝望。
她重复道:
“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知道怎么办。”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旁,说了些自认为有责任要说的话,说话时力求语气坚定。然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不安地意识到,就在那天上午,我曾经吐露心声,说没有普罗瑟罗上校的世界将会更加美好。
首先,我请求她切莫鲁莽从事。离开她的家庭和丈夫是非常严肃的决定。
我不认为自己说服了她。我的阅历告诉我,与一个坠入情网的人争论几乎等于说废话。但我确实认为,她从我的话中得到了些许安慰。
她起身告辞,对我表示了感谢,并答应认真考虑我说的话。
尽管如此,她走后,我依旧很不安。我感觉,迄今为止,我错误判断了安妮·普罗瑟罗的性格。她现在给我的印象是个不顾一切的女人,一旦情绪受了什么刺激,激动起来,她会不择手段。她不顾一切,鲁莽地、疯狂地爱上了劳伦斯·雷丁,这个比她小好几岁的男人。
我不喜欢这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