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幻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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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实际上,几乎没有一点相似之处。只有眼睛的结构——脸颊骨的线条——在亨莉埃塔看来这才是“瑙西卡”构想的基本主旨。这不是多丽丝·桑德斯,而是一个茫然得能令人诗兴大发的女孩。她的娇唇微张,就如同多丽丝那样,但那并不是多丽丝的嘴唇。那双唇能够说出另一种语言,表达出多丽丝绝对不具有的思想——

没有一处面部特征是清晰地刻画出来的。这是人们脑海中的瑙西卡,而不是双眼所看到的……

“那么,”桑德斯小姐怀疑地说,“我猜,你再加工一下,它看起来会好一些吧……你真的不再需要我了吗?”

“是的,谢谢你。”亨莉埃塔说(“感谢上帝,我不再需要了!”她的内心深处这样说道),“你简直棒极了。我非常感谢你。”

她老练地打发走了多丽丝,回来煮了一壶黑咖啡。她累极了——几乎精疲力尽,但感到十分愉快——愉快而宁静。

谢天谢地,她想,现在我又能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她的思绪立刻飘到了约翰身上。

约翰。她想。一阵暖流涌上了她的面颊,心跳突然加快,使她的精神振奋起来。

明天,她想道,我就要去空幻庄园了……我就会见到约翰了……

她安静地坐着,伸开四肢靠躺在长沙发上,喝下那滚烫浓烈的咖啡。她连着喝了三杯,感到活力又在体内奔涌了。

重新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想着,而不是另外那种样子,感觉真好。终于不必再感到坐立不安、悲惨不幸、被渴望驱策而无法自持;终于无须再郁郁寡欢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四处寻找,却又因为根本不知道要找的是什么而感到无比恼火与不耐烦!现在,谢天谢地,只剩下艰苦的工作了——谁又介意艰苦的工作呢?

她放下空杯子,站起身来,重新踱到瑙西卡的身边。她凝视了一会儿,眉心又慢慢地皱了起来。

这不是——这完全不是——

哪儿出错了呢?

茫然的双眼。

茫然的双眼比任何能够看清的眼睛都美丽……茫然的双眼撕扯着人们的心,就因为它们是茫然的……但是,她是得到了还是没得到呢?

她原本得到了,是的——但同时也得到了其他的东西。某种她从未寻求或考虑过的东西……结构是正确的——是的,当然了。但它是从哪里来的呢——那种隐隐约约的阴险的暗示?

这种暗示,来自于粗俗而充满恶意的心灵。

她之前并没有在听,没有用心听。但不知怎么的,那种想法还是进入了她的耳朵,通过她的手指,灌注到了粘土之中。

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很清楚地知道,她已经没有办法把它从塑像中驱赶出来了。

亨莉埃塔猛地转过身去。也许这是幻觉,是的,一定是幻觉。明天早晨她的感觉将会截然不同。她沮丧地想,人是多么脆弱啊……

她皱着眉头,一直走到工作室的尽头,在她的雕塑作品“崇拜者”前停了下来。

这个还不错——一块上好的梨木,纹理恰到好处。她曾把这块木头珍藏了很久。

她以挑剔的眼光打量着它。是的,它很不错,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她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最好的作品——它是为国际联合展而创作的。是的,一件有分量的展品。

她处理得很好:那份谦卑,颈部肌肉显现出的力量,弓着的双肩,微微仰起的面庞——一张毫无特征的面孔,因为崇拜使人丧失个性。

是的,屈从,仰慕——而那种终极的奉献,已经超越了偶像崇拜,进入另一境界……

亨莉埃塔发出一声叹息。她想,要是约翰不那么愤怒该有多好。

那种愤怒曾使她震惊。这让她对他有了进一步的认识,而这些性格侧面,她想可能他自己都不了解。

他曾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展出它!”

她也以同样直截了当的口气回答:“我偏要。”

她又慢慢走回到瑙西卡面前。没有什么是她不能处理的,她想。她给它洒上水,用一块湿布包好。等到下星期一或星期二再说吧。现在不用着急。最迫切的部分已经过去了——所有基本的块面都已经形成,剩下的只需要耐心。

等待她的是三天愉快的时光,同露西、亨利和米奇在一起——还有约翰!

她打了个哈欠,像猫一般带着热情和松弛的心情伸了个懒腰,最大限度地伸展每一块肌肉。她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有多么疲惫。

她泡了个热水澡后就上床了。她仰卧在床上,透过天窗看着空中那一两颗星星。然后,她的目光又转向了屋里一直亮着的一盏灯,小小的灯泡照亮了一个玻璃面罩,那是她的一件早期作品。现在看来,确实涵义特别明显,带有传统风格的印迹。

多么幸运啊,亨莉埃塔想,能够不断地进步……

现在,睡觉!之前喝的浓烈的黑咖啡并不会令她失眠,除非她希望保持清醒。她在很久以前就学会了一种能够随时召唤困意的技巧。

从记忆库中选择出一些念头,接着,不要盘桓,让它们从指缝之间滑过,不要握紧,不要盘桓,不要集中注意力……就让它们这么缓缓地滑落。

外面的街道上,一辆汽车的引擎正在加速——不知道从何处传来沙哑的叫喊声和笑声。她把这些声音都纳入半意识流中。

那辆汽车,她想,是一只老虎在咆哮……黄黑相间……布满了条纹,就像布满条纹的树叶——树叶和树荫——一片热带丛林……接着顺流而下——一条宽广的热带河流……来到了大海上,邮轮启航了……沙哑的声音在道别——约翰陪伴着她站在甲板上……她和约翰启程了——蓝色的海水,步入餐厅——坐在餐桌对面朝他微笑——就像在黄金别墅餐厅吃饭——可怜的约翰,那么愤怒!……出门沐浴在夜晚的空气中——而那辆车,顺服地挂上排挡的感觉——毫不费力,平滑如丝,加速离开伦敦……沿着沙夫丘陵一路向北……成片的树林……树崇拜……空幻庄园……露西……约翰……约翰……里奇微氏病……亲爱的约翰……

逐渐陷入无意识之中,进入极乐世界。

但有某种尖锐的不适,某种萦绕不去的罪恶感将她拉了回来。有件事她还没有做。她一直在回避。

瑙西卡?

亨莉埃塔慢慢地,不情不愿地从床上下来。她打开灯,穿过屋子,来到架子前,揭下包着的布。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不是瑙西卡——这是多丽丝·桑德斯!

亨莉埃塔感到浑身一震。她向自己辩解:“我能把它处理好的——我能把它处理好的……”

“愚蠢,”她对自己说,“你十分清楚应该怎么做。”

因为如果她此刻不马上动手的话——明天就会丧失这勇气。这不啻于摧毁自己的肉身,令人痛苦——是的,非常痛苦。

她迅速地深吸一口气,接着抓住那座塑像,把它从支架上扭下来,端着那巨大而沉重的东西,直接扔进粘土堆。

她站在那儿,重重地喘息,低头看了看被粘土弄脏的双手,依然感受到了生理和心理上的痛苦。她慢慢地把手上的粘土清理干净。

她回到床上,感到一种奇怪的空虚,以及宁静。

瑙西卡,她悲哀地想着,再也不会出现了。她曾诞生,惨遭污染,直至死亡。

奇怪,亨莉埃塔想,万事万物都能不知不觉地渗入你的内心。

她之前并没有在听——没有用心听——但已认识到了多丽丝那粗俗而充满恶意的内心。这个认识渗入了她的思想,并且无意识地影响了她的双手。

现在,那曾是瑙西卡——多丽丝——的东西,已经成为一堆粘土——一堆原材料,不久就会被制作成别的东西。

亨莉埃塔像做梦般地想到,那么,这就是死亡吗?我们所说的个性,就只是塑造的结果吗——他人的思想所产生的影响?谁的思想呢?上帝的吗?

这就是《培尔·金特》的思想吧?又回到了铸扣人的长勺中。

那个期待中完整、真实的自我去了哪里?

约翰也有这样的感觉吗?那个晚上他是那么疲惫——那么沮丧。里奇微氏病……没有一本书能告诉你里奇微是谁!真傻,她想,她很想了解……里奇微氏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