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奇侠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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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未先生卜居柳仙村 沈道姑募建药王庙(2)

未老先生在柳仙村住了好几年,平日素不见他与方外人接近。大约他的性质,是一个不欢喜方外人的。这回因道姑治好了他两个重伤待死的孙子,所以不能不建造一所庙宇酬报道姑。然在未老先生心里,只要施舍一方地基,依照图形,建造了一所庙宇,自问便算对得起道姑了。至于这道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定要在桃林里面建造这小小的一座庙宇做什么,何以建造的,偏是不多有的药王庙?未老先生都不曾向道姑顾问。并且连那道姑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也便不曾向道姑请教一声。道姑作辞要去,就由他去了。

那道姑去了之后,未老先生即派人采办砖瓦木料,招请土木工人,开始建造起来。五间房屋的工程不大,有钱人办事更分外的容易。只两三个月的工夫,一所小结构的药王庙,便已依照道姑所画的图样,建筑成功了。未老先生的心里,以为道姑临去时说俟庙宇落成后再来,此时庙宇已经造成,道姑不久必然会来的。谁知落成后,又过了几月,并不见那道姑到来。当道姑来柳仙村治病的时候,未老先生既不曾盘问道姑的来历和姓名,也无从向人打听道姑的下落。只得将一所新建的药王庙,封锁起来,等道姑来了再开。光阴易过,药王庙落成,转瞬经年了。

距离柳仙村三十多里远近地方,有一个土霸,姓曹,名上达,是户部侍郎曹迪的儿子。曹家几代都是显宦,聚敛盘剥到曹上达手里,已有数十万的财产。民国时代的显宦,动辄是数百万数千万,若只有数十万的财产,要算是两袖清风,谁也不放在眼里。然在前清时代,富至数十万,在社会上一般人的眼光看了,确是了不得的巨富。

曹上达既有这们富足的产业,他家几代显宦,门生故吏又布满朝野,因此在襄阳府的势力,寻常没人能赶得他上。凡是到襄阳一府来上任的官儿,没一个不先来巴结曹上达的。只要触怒了曹上达,无论这人如何振作精神做官,也决做不长久。

这曹上达平日在乡里的行为,就和平常小说上所写土豪恶霸的一般无二。如侵占人家田产,强奸良家女儿,以及窝藏匪类,鱼肉乡民种种恶事,皆无所不为。他出门也是有无数凶眉恶眼的汉子,前护后拥。若是在路上遇了有些儿姿色的女子,那是先由曹上达亲自上前调戏,那女子相从便罢,若不相从,就嗾使跟从的恶汉动手抢回家。稍为软弱些儿的女子,少有不被他奸污的,强硬的就十九送了性命。事后虽明知是死在曹上达手里,然天高皇帝远,襄阳一府的官员都巴结曹上达,还愁巴结不了,谁敢收受-纸告曹上达的状子。曹上达的胆量,因此越弄越大。

有人在曹上达跟前,称赞柳仙村的未家桃,如何好吃,每年的出息如何大,把曹上达的心说动了。打发两个篾片到未家来,要收买未家的桃林,看来老先生要多少价钱,毫不短少。未老先生说:“我这桃林是我一家养命之源,无论出多少钱,也不能卖给人。”篾片明知道未家是不肯卖的,不过假意是这们问问。见未老先生这们回答,便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知道要收买你桃林的人是谁么?你知道襄阳曹公子要买人的产业,是从来没人敢回半个不字的么?你爽气一点卖给他,倒落得一个人情,并可得些银两。要想把持不肯,就转错了念头了。”

未老先生已在柳仙村住了这几年,曹上达平日凶横不法的行为,耳里也实在听得不少了。只恨自己没有力量,能替受害的打抱不平。于今这种凶横不法的行为,竟轮到自己头上来了,教他如何能不气忿?但是估量自己的能力,万分不能与曹上达抵抗,若真个一口咬定不肯,这两个篾片,当然回去在曹上达面前怂恿,曹上达有什么事干不出呢?甚至连自己的老命都不能保全。白白的把一条命送了,桃林仍得落到曹上达手里去。未老先生-再思量,除了应允,没有安全的方法。当下只好忍住气,对篾片说道:“我也知道曹公子不是好惹的人,不过我-家的性命,就靠这桃林养活,所以不愿卖掉。于今既是曹公子定要我这桃林,我就只得另寻生路了。价钱我不敢争多论少,只对面桃林里有一所新建的药王庙,不是我未家的产业,早已施舍给一个老道姑了,不能由我卖给曹公子。”篾片见未老先生居然应允了,自是喜出望外。问未老先生要多少业价,未老先生酌量说了个价目。篾片回去报告曹上达。曹上达怒道:“几颗桃树,值什么银子。照他买进来的业价,给还他一半,赶紧滚出柳仙村。我这里立刻派人去接收桃林,接收了便是我的产业。药王庙要施舍给谁,只由得我,谁管他什么道姑道婆。”两个蔑片听了,自然随声附和,也主张是这们办理。

再说未老先生见两个篾片走后,知道不久就有曹家的人前来接收产业。心想一时将家搬到什么地方去住呢?药王庙虽是特地建筑了施给那老道姑的,然道姑经年不来,也不知道他的行踪所在。那道姑的年纪,已有六七十岁的模样了,这一年来没有消息,说不定已是死了。我何不暂时搬进庙里去住?道姑来了,临时让给他也不迟。不来,我就住下去。未老先生计算已定,即时带了一个工人,拿了扫帚,到药王庙去打扫房屋。走到庙门口,未老先生正从怀中取出钥匙来,打算开发庙门上的锁。一看门上,不觉吃了一吓,那锁已不知去向了。庙门只虚掩着,像是曾有人进去了的。回头问同来的工人道:“有谁进庙里去了吗?”工人道:“只怕是曹家打发人来看,旁人是不会擅自将锁打开的。”工人说着推开庙门。

未老先生走进庙去,看神殿上已打扫得十分清洁,神龛上原来只有神像,没有帐幔的,此时已悬挂了颜色很鲜明的绸帐。龛前神案上,陈设了香炉、烛台、木鱼、铜磬,都很精美。案前的拜垫,都已铺好了,只不见有人。未老先生不由得非常诧异。放开嗓音,咳了一声嗽。就见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瘌痢头小和尚,从神殿后面转出来,从容不迫的向未老先生合掌道:“小僧奉了师傅的命,刚到这里来,因恐怕惊动施主,又得派人来帮同打扫,所以还不曾到府上来。果然施主一听得说,就带人携着扫帚来了。”

未老先生听了这些话,一时竟摸不着头脑。暗想我平生没结交过和尚,这小和尚的师傅是谁?如何能打发徒弟来,强占旁人的庙宇呢?难道出家人,也能像曹上达那们横蛮不讲理么?曹上达仗着有钱有势,人家不敢惹他。这小和尚的师傅有什么势力,来强占这庙宇?并且真是有势力的和尚,强占了这个小小的药王庙,有什么用处?

未老先生一时想不出这道理,就对小和尚说道:“这庙已施给了一个老道姑,他经年未曾来住。于今我自己的产业,已属了旁人,只得暂时到这庙里住住。所以带了扫帚来打扫,并不是来帮你打扫的。你师傅只怕是弄错了,这庙原是建筑了施给道姑的,不曾施给和尚。”小和尚似乎吃惊的样子,问道:“我师傅说,施主甚是富足。怎么只一年下来,产业就已属了旁人呢?莫不是因建筑这药王庙,花的钱太多么?”未老先生摇头叹气道:“这都毋须说了。总之,这药王庙已不能再拿了施给和尚。请你回去,照样对你师傅说罢。”小和尚笑道:“施主弄错了,我师傅并不是和尚,就是去年在这里替两位令孙治伤的道姑。施主特地建筑了施给他的,我师傅因为还有些事不曾了,不能就到这庙里来,又恐旧施主盼望,所以教小僧先来,以便朝夕伺候香火。”未老先生禁不住笑道:“你这话说的太离了经,你是个和尚,怎么能认道姑做师傅?这就未免太希奇了。”小和尚也笑道:“一点儿不希奇,将来施主自能知道和尚认道姑做师傅的道理。施主若此刻不相信小僧是那道姑打发来的徒弟,小僧这里还有一件可做凭证的东西。”说着到神殿后,拿了一卷纸出来,展开递给未老先生看道:“这庙宇的图形,是一正一副,小僧师傅交给施主的,是正图,副图在小僧这里。施主可以相信了么?并且师傅不久就要来的,小僧岂能支吾过去?”

未老先生看这图形,和前次的图形,丝毫无二。又见小和尚虽是个瘌痢头,满身满脸的污垢,然言谈举动,不像是个作恶害人的人,心里已知道不是假冒的了。只是心想怎么来得这们不凑巧?他既来了,却教我一家一时搬到那里去呢?未老先生是这们踌躇着,不得计较。小和尚问道:“施主毕竟是怎么一回事,轻容易的就把产业属了旁人,难道施主府上,又遭了什么意外的事吗?何妨说给小僧听听呢?小僧师徒托施主的庇荫,应该能替施主分忧才是。”

未老先生无端遭此横逆,心里自不免有些抑郁,想向人伸诉之处。今见这小和尚虽年小腌脏,说话却像很懂情理的,当下忍不住长叹了一声,将曹上达平日的行为,及这番逼买桃林的举动,说了一遍。道:“于今是没有黑白的世界,我风烛残年,原是想多活几春。打听得这柳仙村里居住的,多是些安分务农的良民,才搬到这里来,以为可以安稳度此余生了。谁知盗劫之后,又有这种不操戈矛的大盗,逼得我不能在此立脚。唉,天地虽大,还有一块干净土吗?”说罢,竟放声大哭起来。

小和尚听了,不但一些儿不替未老先生悲伤,反仰天打着哈哈,说道:“老施主也太不旷达了,世上没有千年世守的业,堂皇天子的锦绣江山,拱手让给旁人的事,历朝以来不皆是如此吗?这一片桃林,算得了什么?老施主破点儿工夫,栽培种植,不到十年,又是一般的产业,那值得这许多老泪?”未老先生听小和尚这们劝慰,更伤心得哭不可抑。同来打扫的工人在旁用许多不伦不类的话劝解,倒把未老先生劝住了,搀扶着工人回家。只好打算婉求曹家,稍宽假几日,另觅迁移之所。

次日,等曹家人前来兑价接收产业,等了大半日,不见人来。下午就听得黄花镇上和柳仙村里的人纷纷传说,曹上达昨夜正和他第六个姨太太睡了,不知被什么人腰斩在床上。那姨太太直到今早醒来才知道,还不知是什么时候死的。

曹上达夜间在姨太太房里睡觉,房外照例有十来个把势轮流守候。房里还有几个丫鬟,也是轮流听候使唤。昨夜房外的把势,房里的丫鬟都眼睁睁的,并不曾偷闲睡着,窗门也都关得严密,不曾打开。今早同睡的姨太太,忽然在床上叫起来,丫鬟才敢揭开帐门,只见曹上达已拦腰斩做了两半段,死在被里,好像是连被窝都不曾揭开的。曹家的人报了县官。县官来验看了,疑是同睡的姨太太谋杀,却找不着-点儿证据,只怕是和房里的丫鬟伙通谋杀的。于今已将那同睡的姨太太和房里所有的丫鬟,连房外的把势,都带到县衙里去了。杀了这样一个大恶物,襄阳一府的人,无一个不称快。

未老先生听了这种传说,也疑心是同睡的姨太太谋杀。不过依情理推测,在半夜里腰斩一个人,怎能没一些儿声息,不使房外的把势听得?并且当姨太太的要谋杀老爷,既能伙通丫鬟,也不愁没有干净避嫌的方法。何至谋杀在自己床上?又何至用这种又难又笨的腰斩呢?未老先生如此推测,县官自然也是如此推测,不能将那姨太太及一干人定罪。为这一条大命案,参了几个官,毕竟不曾办出来。而未老先生的桃林,就幸赖曹上达被杀得凑巧,得以保全下来了。

又过了几个月,还不见那道姑到来。末老先生很有些疑心剖、和尚来得古怪,终日不见他出外,也不见有人和他往来,他一个人住在庙里,自炊白吃,从没人见他在外购买食物,而庙里柴、米,汕、盐、酱、醋,茶,件件都不缺少。每日除弄饮食吃喝之外,就在神前念经,念的不知是什么经?拜的也不知是什么神像?庙门一日只有巳、午、未三个时辰打开,这三个时辰以外,总是关着的。他在神殿上念经的时候,连他自己住的耳房,都关闭起来,好像房里有极贵重的东西,怕有人来强抢了去似的。神殿上打扫得没一些尘垢,所有的陈设及应用器具,也没一件不磨洗得洁净无尘。惟有他自己的头脸,及身上衣服腌脏得不堪,一立近身,就有一股令人不耐的气味。

未老先生很觉得这些地方古怪,心想:小和尚说和尚认道姑做师傅的道理,将来我自然会知道。于今他已来这里好几个月了,我实在还不知道是什么道理。今日无事,我倒要去药王庙问问他,看他师傅怎的还不来。未老先生想罢,便独自走到药王庙里。不知未老先生问出了小和尚什么来历?且待第三十八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