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魏壮猷失银生病 刘晋卿热肠救人(1)
话说田广胜将所谓担保的证据拿出来,朱镇岳一看,原来是一封信。这信是雪门和尚写给田广胜的,信中的语意很简单,只说某月某日捻军破西安,府尹朱公夫妇同时殉难。现已由雪门和尚自己备棺盛殓,即日动身运回常德原籍。信尾托田广胜设法劝阻朱镇岳,勿再去陕西。朱镇岳只看了府尹朱公夫妇同时殉难这几句,已呼天抢地的痛哭起来。没哭一会,便倒地昏过去了。田广胜、魏壮猷都忙着灌救,半晌醒转来,仍哭着责备田广胜道:“师伯既得了这信,怎的不于见面的时候给我看?好教我奔丧前去。隐瞒三四日,倒忍心和我议婚事,使我成为万世的罪人,是什么道理?”田广胜连忙认罪道:“这是我对不起贤侄。不过雪门师傅的信上说了,即日动身运柩回常德原籍,怎好教贤侄去奔丧呢?在我瞒三四日不说,固是全因私情,没有道理。只是在贤侄迟三四日知道,并不得谓之不孝。贤侄得原谅我,若在见面的时候将这信给贤侄看了,则三年之内,不能向贤侄提议婚的话。我刚才已曾对贤侄说过了,我于今已是七十八岁的人了,正如风前之烛,瓦上之霜,得挨一日算一日。三年之后,只怕葬我的棺木都已朽了。因此情愿担着这点不是,逼着贤侄承诺我的话,以了我这桩唯一的心事。”
朱镇岳见田广胜这们说,自觉方才责备的话,说的太重,即翻身向田广胜叩头,泣道:“师傅信中虽说已动身运柩回籍,然小侄仍得迎上前去,以便扶着先父母的灵柩同行。”田广胜拉起朱镇岳说道:“贤侄用不着去,我已派人迎上去了。大约不出一二日,便能将灵柩运上这里来。”朱镇岳问道:“运到这里来做什么呢?”田广胜道:“我估料长毛的气焰,还得好几年才能消灭,就是常德,也非安乐之土。贤侄这番又运回这些金银,更是惹祸的东西。我看这山里还好,已打发两个小女去乌鸦山,迎接令祖母到这里来,免得年老人担惊受怕。尊大人的灵柩,暂时安厝在这山里,等到世局平静了,再运回原籍.雪门师傅来了之后,我还要和他商量,尽我们的力量,下山去做几桩事业。”
朱镇岳见田广胜这们布置,只得依从。过不了几日,果然朱沛然夫妇的灵柩,和朱镇岳的祖母都到了。大家在这山里,整整的住了八年,清兵破了南京之后,朱镇岳夫妇才回乌鸦山祖屋。朱镇岳的祖母和田广胜,都死在这山上。这八年当中,田广胜、雪门和尚以及朱镇岳夫妇、魏壮猷夫妇,都曾下山做过许多救苦救难的事。因田广胜和朱镇岳都挟了一种报仇的念头,暗中替清军出了不少的力。但是这些事,不在本书应写之列,都不去写他。不过写到这里来了,却不能不连带把魏壮猷的履历,略为交待一番,使看官们知道这部书中的重要人物清虚观笑道人的来历。
魏壮猷自从田广胜死后,不久他夫人红红也死了。他和红红伉俪的情分,本十分浓厚,红红一死,他悲痛到了极点。这时南京已破,清室中兴,各省粉饰太平。人民在几年前因兵荒离乱的,至此都渐渐的各回故土了。魏壮猷早已没有父母,跟着田广胜长大的,此时无家可归。只得藉着游山揽胜,消遣他胸中悼亡之痛。
田广胜在日,手中积下来的资财很不少,约莫有二三十万。他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因和朱镇岳负气,出走得不知去向。临死只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在跟前。这多的遗产,当然分给朱镇岳、魏壮猷两人。魏状猷得了这一部分财产,独自一个人用度,手头自然很阔。游踪所到之处,当地的缙绅先生以及富商大贾,无不倾诚结纳。只是他对人从不肯露出自己的本像来,一般人见他生得风度翩翩,温文尔雅,都以为他是一个宦家公子,谁知道他是一个剑侠呢?
有一次,魏壮猷游到了四川重庆,住在重庆一个最大最有名的高升客栈里。这客栈房屋的构造,是五开间三进。楼上地下,共有三四十间房子。有钱的旅客,到重庆多是在这客栈下榻。魏壮猷到的时候,欢喜第三进房屋又宽敞又雅洁,只可惜已有三间被人占住了,仅余下一间厢房。中间客厅,是不能住人的。魏壮猷单身一个人,本来有一间厢房住着便得了。但是他因好交游,无论到什么地方,总是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这一间厢房,因此不够居住。当下便和客栈帐房商量,要腾出这三间房子来,给他一人居住。房钱多少,决不计较。帐房看魏壮猷的行李很多,很透着豪富的气概,以为是极阔的候补官儿,来这里运动差缺的。恐怕错过了这个好主顾,连忙答应了魏壮猷,向那三个旅客要求移房。费了许多唇舌,才将三间房子腾了出来,给魏壮猷一个人住了。
魏壮猷照例结交当地士绅,终日宾朋燕集,弄得五开间的房子都座无隙地。一时魏公子在重庆的声名,几于没人不知道。他这回来四川游历,身边带了千多两黄金,原不愁不够使费。金银在他这种有本领的人手里,不问到什么地方,难道还有人能劫夺了去吗?只是事竟出人意外,这日魏壮猷因须付一笔帐,开箱打算取一百两黄金出来兑换。足足的一千两黄金,哪里还有一两呢?只剩了一块包裹的包袱,不曾失掉。魏壮猷不由得大吃一惊。暗想,这事真奇怪,这一叠八口皮箱,金叶放在第六口皮箱之内,要开这箱,非将上面五口搬开不可,五口皮箱内尽是衣服,每口的份量很不轻,要搬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并且每口皮箱都上了锁,贴了封条,锁和封条丝毫未动,这金叶从哪里取出去的呢?这一进房屋,除了我没旁人居住,我在家的时候,固然没人敢动手偷我的东西,便是我每次出外,多在白天,门窗都从外面锁了,钥匙在我自己身上,若曾有人动过锁,我回来开锁的时候,岂有个不知道的?魏壮猷心里一面思量,一面将这七口皮箱次第开看,都一些儿没有动过的痕迹.惟有第四口箱中的一块一百五十两重的金砖,也宣告失踪了,不觉失声叫着哎呀道:“这就是奇怪了。这块金砖,因是红红留下来的纪念物,多久不曾开看,连我自己都忘记了,不知放在哪口皮箱里。方才若不是看见这个装金砖的盒儿,在衣服底下压着,我说不定一时还想不起被人盗去了呢?如果盗这金子的人,是将八口皮箱都打开来,一口一口的搜索,则不但箱外的锁和封条应该现些移动过的痕迹,便是箱内的衣服,也应该翻得七零八乱。若不是一口一口打开来搜索,怎么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那口箱里的东西,外人能这们轻巧的盗去?”魏壮猷反覆寻思,只觉得奇怪,再也想不出是如何失掉的道理来。不过悬揣盗这金子的人的本领,可以断定决不寻常。报官请缉,是徒然教盗金子的人暗中好笑,没有弋获希望的。倒不如绝不声张,由自己慢慢地寻访。失掉金子的事小,这样盗金子的能人,却不舍得不寻访着,好借此结识这们一个人物。当时将皮箱仍旧堆叠起来。
在魏壮猷失掉这点儿金子,原不算什么。只是此时正在客中,又逼着须付帐给人,既拿不出金子来,就只得暂拿衣服典钱应付。心里因急欲把盗金子的人探访出来,也就懒得再和一般士绅作无谓的应酬了。高升栈的帐房,见魏壮猷拿衣服典饯还帐,料知是穷得拿不出钱来了。登时改变了对待的态度,平时到了照例结帐的时期,只打发茶房将帐单送到魏壮猷房中桌上,一声不响就退出去的。此时帐房便亲自送到魏壮献手中,摆出冷冷的面孔,立在旁边等回话了。魏壮猷却毫不在意。随即又拿衣服去当了钱,付给帐房。自己仍四处探访这盗金子的人。
一连探访了十多日,一点儿踪影都不曾访着。客栈里的用度大,他又不知道省俭,衣服典当起来不值钱,出门的人更能有多少衣服?不须几次,就当光了。新结交的一般士绅,忽然不见魏公子来邀请了,初时以为是害了病,还有几个人来客栈里看看。几日之后,都知道魏公子手边的银钱使光了,靠着典当度日。一个个都怕魏公子开口告贷,谁也不敢跨进高升栈的门。有时在路上遇着,来不及似的回避。魏壮猷心中有事,哪里拿这些人放在眼里?客栈里的人,见魏壮猷终日愁眉不展,只道是穷得没有路走了,才这们着急。帐房恐怕再往下去还不起房饭钱,便走来对魏壮猷说道:“客人既手边不宽展,不能和往日那般应酬了,还要这们多房间干什么呢?下面有小些儿的房间,请客人腾出这一进房屋给我,好让旁的客人来住。”魏壮猷心里正因访不着盗金的人非常焦躁,听了帐房的话,只气得指着帐房火骂了一顿。帐房以为魏壮猷穷了,是不敢生气的,想不到还敢骂人。究竟摸不着魏壮猷的根底,不敢认真得罪,只好咕都着嘴,退了出来。魏壮猷心里一烦闷,便几日不出门,贫与病相连,竟闷出一身病来了。练过工夫的壮年人,不生病则已,生病就十分沉重。
魏壮猷到各处游历,举动极尽豪华,然从来不曾带过当差的。在平时不生病,没有当差的,不觉着不便,此时病得不能起床了,偏巧没有钱,又和帐房翻了脸,客栈里的茶房都不听呼唤起来,便分外感觉得痛苦了。连病了三日,水米不曾沾唇。客栈里的人,都以为魏壮猷是个不务正的纨绔子弟,不足怜惜。
这时却激动了一个正直商人,慨然跑到魏壮猷房里来探看,并替魏壮猷延医诊治。这个人是谁呢?是在成都做盐生意的,姓刘名晋卿,这时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在成都开了三十年盐号,近来因亏折了本钱,打算将盐号盘顶给人。只因刘晋卿所开的盐号规模太大,成都的商人多知道这盐号的底细,不肯多出顶价。刘晋卿呕气不过,带了些盘缠,特地到重庆来觅盘顶的主儿。凑巧不先不后的与魏壮猷同这一日到高升栈。两个月来,魏壮猷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他自己是一个谨慎商人,心里也不以魏壮猷的举动为然。不过见魏壮猷一旦贫病得没人睬理了,觉得这种豪华公子不知道一些人情世故,拿银钱看得泥沙不如的使用,一朝用光了,就立时病死也没人来踩理,很是可怜。遂袖了二十两银子,走到魏壮猷房里来,慇勤慰问病势怎样。
魏壮猷不曾害过大病,此时在这种境遇当中,病得不能起床,使他一身全副本领一些儿不能施展,才真有些着急起来。几次打算教茶房去延医来诊视,无奈茶房受了帐房的嘱咐,听凭魏壮猷叫破了喉咙,也只当没听见。魏壮猷正在急得无可如何的时候,恰好刘晋卿前来问病。魏壮猷看了刘晋卿这副慈善面目和慇勤的态度,心里就舒畅了许多,就枕边对刘晋卿点头道谢。刘晋卿拿出二十两银子,放在床头,说道:“我是出门人,没有多大的力量,因见阁下现在手中好像穷迫的样子,恐医药不便。我同在这里作客,不忍坐视。阁下想必是席丰履厚惯了的人,不知道人情冷暖。我虽不知道阁下的家业,然看阁下两月来的举动,可知尊府必是很富厚的。我此时去替阁下请个好医生来,阁下将病养好了,就赶紧回府去。世道崎岖,家中富裕的人,犯不着出门受苦。”在刘晋卿说这番话,自以为是老于世故的金石之言,魏壮猷只微微的笑着点头。
刘晋卿一片热诚,亲去请了个医生来,给魏壮猷诊视了,开了药方。也是刘晋卿亲去买了药来,煎给魏壮猷服了,外感的病,来得急,也去得快。服药下去后,只过了一夜,魏壮猷便能起床,如平时一般行走了。
因已有几日不曾出外探访偷金子的人,心里实在放不下。这日觉得自己的病已经好了,正思量应如何方能访得出偷金子的人来,忽然从窗眼里飘进一片枯黄的树叶来,落在魏壮猷面前。魏壮猷原是一个心思极细密的人,一见这树叶飘进房来,心里不由得就是一惊。暗想;此时的天气,正在春夏之交,那来的这种枯黄树叶?并且微风不动,树叶又如何能从天空飘到这房里来?随手拾起这片树叶看时,一望就可认得出是已干枯了许久的,有巴掌大小,却认不出是什么树叶。又想这客栈四周都是房屋,自从发觉失了金子以后,我都勘察得仔细,百步以内,可断定没有高出屋顶的树木。既没有树木,也就可以断定这叶不是从树枝上被风刮到这里来的了。不是风刮来的,然则是谁送来的呢?魏壮猷是这们一推求,更觉得这树叶来得希奇。刚待叫一个茶房进来,教认这叶是什么树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