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迷途青春(3)
沅青走后,我回想适才的情境,又伤心,又惊疑,想到她家追问她,安慰她,但是时已夜深,出去不便。只有勉强制止可怕的想头,把这沉冥的夜度过。
正月十二日
为了昨夜的悲伤和失眠,今天觉得头痛心烦,不过仍旧很早起来,打算去看沅青,我在梳头的时候,忽(然)沅青叫人送封信来,我急急打开念道:
丽石:
人类真是固执的,自私的呵!我们稚弱的生命完全被他们支配了!被他们戕贼了!
我们理想的生活,被他们所不容,丽石!我真不忍使你知道这恶劣的消息!但是我们分别在即了,我又怎忍始终瞒你呢!
我的表兄他或者是个有为的青年——这个并不是由我观察到的,只是我的母亲对他的夸语,他们因为爱我,要我与这有为的青年结婚,咳!丽石!你为什么不早打主意,穿上男子的礼服,戴上男子的帽子,装作男子的行动,和我家里求婚呢?现在人家知道你是女子,不许你和我结婚,偏偏去找出那什么有为的青年来了。
他们又仿佛很能体谅人,昨晚母亲对我说:“你和表兄,虽是小时常见面的,但是你们的性情能否相合,还不知道,你舅舅和我的意思,都是愿意你到天津去读书,那么你们俩可以常见面,彼此的性情就容易了解了。如果合得来,你们就订婚,合不来再说。”丽石!母亲的恩情不能算薄,但是她终究不能放我们自由!
我大约下礼拜就到天津去。唉!丽石!从此天南地北,这离别的苦怎么受呢?唉!亲爱的丽石!我真不愿离开你,怎么办?你也能到天津来吗?……我希望你来吧!
唉!失望呵!上帝真是太刻薄了!我只求精神上一点的安慰,他都拒绝我!“沅青!沅青!”唉!我此时的心绪,只有怨艾罢了!
正月十五日
我自得到沅青要走的消息,第二天就病了,沅青虽刻刻伴着我,而我的心更苦了!这几天我们的生活,就如被判决的死囚,唉!我回想到那一年夏天,那时正是雨后,蕴泪的柳枝,无力地荡漾着,阶前的促织,切切私语着,我和沅青,相倚着坐在浅蓝色的栏杆上。沅青曾清清楚楚对我说:“我只要能找到灵魂上的安慰,那可怕的结婚,我一定要避免。”现在这话,只等于往事的陈迹了!
雯薇怜我寂寞和失意,这两天常来慰我,但我深刻的悲哀,永远不能消除呵!
今天雯薇来时,又带了一个使我伤心的消息来,她告诉我说:“可怜的欣於竟堕落了!”这实在使我惊异!“他明明是个志趣高尚的青年呵?”我这么沉吟着。雯薇说:“是呵!志趣高尚的青年,但是为了生计的压迫——结婚的结果——便把人格放弃了。他现在做了某党派的走狗,只是谄媚他的上司——为了四十块钱呵!可怜!”
唉!到处都是污浊的痕迹!
二月一日
懊恼中,日记又放置半月不记了,我真是无用!既不能彻悟,又不能奋斗,只让无情的造物玩弄!
沅青昨天的来信,更使我寒心,她说:“丽石,我们从前的见解,实在是小孩子的思想,同性的爱恋终究不被社会的人认可,我希望你还是早些觉悟吧!
“我表兄的确是个很有为的青年,他并且对我极诚恳,我到津后,常常和他聚谈,他事事都能体贴入微,而且能任劳怨!……”
唉!人的感情,真容易改变,不过半个月的工夫,沅青已经被人夺去了。人类的生活,大约争夺是第一条件了!
上帝真不仁,当我受着极大的苦痛时,还不肯轻易饶我,支使那男性特别显著的少年郦文来纠缠我。听说这是沅青的主意,她怕我责备,所以用这个好方法堵住我的口,其实她愚得很,恋爱岂是片面的?在郦文粗浮的举动里,时时让我感受极强的苦痛。其实同是一个“爱”字,若出于两方的同意,无论在谁的嘴里说,都觉得自然和神圣;若有一方不同意,而强要求满足自己的欲望,那是最不道德的事实,含着极大的侮辱。郦文真使我难堪呵!唉!沅青何苦自陷?又强要陷人!
二月五日
今天又得到沅青的信,大约她和她表兄结婚,不久便可成事实。唉!我不恨别的,只恨上帝造人,为什么不一视同仁,为什么分男和女,因此不知把这个安静的世界,搅乱到什么地步?……唉!我更不幸,为什么要爱沅青!
我为沅青的缘故,失了人生的乐趣!更为沅青故得了不可医治的烦纡!
唉!我越回忆越心伤!我每作日记,写到沅青弃我,我便恨不得立刻与世长辞,但自杀我又没有勇气,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
我早已将人生的趣味,估了价啦,得不偿失,上帝呵!只求你早些接引!……
我看着丽石的这些日记,热泪竟不自觉地流下来了。唉!我什么话也不能再多说了。
歧 路
现在街上看不见拉着成堆尸首的大板车了。马路上所残留的殷黑色的血迹,最近也被过量的雨水冲洗净了,所有使人惊慌凄惶的往事,也只在人们的脑膜上,留些模糊的余影。一切残酷的呼声,都随时而消灭了。触目惊心的大时代,在这个H埠是告了结束,虽然那些被炸毁的墙垣,还像保留着厄运后的暗淡,然也鼓不起人心的激浪来。这时候不论谁,都抱着从战壕里逃回来的心情,是多么疲倦,同时觉得他们尚生存在人间,又是多么惊喜和侥幸;而且他们觉得对于人间的一切,有重新估价的必要,所有传统的一切法则都从他们手里粉碎了。
肃真和几个同志,现在是留在H埠,办理一切善后,这些日子真够忙的,从清早就出去,挨家沿户地调查战事以后的妇女生活状况,疲倦得连饭都顾不得吃,回来就倒在床上睡了。
他们的公事房是在H埠的城内,是从前督军的衙门,宽广的厅房,虽然没有富丽的陈设,而雕梁画栋还依稀认得出当年的富豪气象。现在这个客厅里每到下午四点多钟,就有许多青年的男女在这里聚会,肃真的卧房就在这个大厅的后面。她自从一点钟回来,吃了一杯牛奶,一直睡到现在——差不多四点半了,才被隔壁的喧笑声吵醒。她揉了揉眼睛,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出神,隔壁大厅里正谈着许多有趣的故事,这时忽然沉静下来,但是不久又听见一阵高阔的嗓音说道:
“喂!张同志!好一身漂亮的武装呵!”
肃真心里想着这一定是说张兰因了,她昨天曾经说过今天要穿一套极漂亮的武装的……她正在猜想,果然听见张兰因清脆的嗓音说道:
“是呵!到了这个时候,谁还愿意披着那一身肮脏的耗子皮,趿拉着破草鞋呢?同志们,咱们真该享乐呵!……你们瞧我手上的弹伤——谁能相信在敌前奋斗的我,现在还活着……这真是死里逃生,还能不相当的享乐吗?”
“好呵!我们一同拥护张同志!”跟着起了一阵热闹的拍掌声。
“今天人来得真齐全,差不多都到了……喂,老杨,怎么,你的肃真呢?”
“肃真……恐怕还在隔壁睡觉吧?”
“怎么这个懒丫头到现在还没有睡醒吗?杨同志,这当然是你的责任了,去!快些把她拉了来。”
杨同志用手捋着他那最近留的小胡子,笑眯眯地看着张兰因道:“是!小姐!遵命!”这样一来大家都禁不住笑起来了。
肃真正洗着脸,看见杨同志走了进来,放下手巾,觑着眼看了他一下,淡淡地笑了一笑说道:“吓!今天怎么这样漂亮起来。”那神气带着些讥讽的色彩,杨同志老大不好意思。“可不是吗!……我本来不想穿这一套衣服……但是他们一定要我穿,并且他们说今天大家都要打扮得像个样,痛痛快快玩一天呢!”
肃真眼望着窗外的绿草地,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道:“这些小子们,大概都忘其所以了!”回头指着衣架上挂着的一件灰布大褂——颜色已经有些旧了,大襟和袖子都补着四方块的补丁,说道:“这件大褂你该认得吧!……我们从南昌开拔的时候,就连这件破褂子,也进过长生库呢?每天一个人啃两块烧饼……那真够狼狈了,这会子,这些少爷小姐们倒又做起‘桃色的梦’来了。”
杨同志听了肃真无缘无故的发牢骚,真猜不透那是什么意思,只有低着头,讪讪地微笑。
“喂!罗同志!杨同志!你们到底怎么样?所有的人都到齐了,你们再不来我们就走了。”肃真听出是兰因的声音,就高声叫道:“兰因为什么这样焦急,你今天到底出多大的风头,你过来,让我看看你漂亮到什么程度吧!”
兰因笑道:“你也来吧!别说废话了!”
肃真和杨大可走到隔壁大厅,果见那些男女同志个个打扮得比往日不同,就是小王的领结也换了新的,张老五的胡子也是刚刮的,肃真瞧着那些兴高采烈的同志们说道:“你们这些少爷小姐真会开心呵!”这时一阵笑声从角落里发出来,肃真一看正是兰因。她偎着小王坐着,用手指着肃真不知在谈论什么。肃真撇了众人跑到兰因面前,拉着兰因的手端详了半天,只见她身上穿着一套淡咖啡色的哗叽军装,脚上穿着黄皮的长筒马靴,一顶黄呢军帽放在小王的膝盖上,神气倒十足,不禁点着头说道:“好漂亮的女军人,怪不得那些小子们要拜倒女英雄的脚下呢!”她说着斜瞟了小王一眼。小王有些脸红,低下头装作看帽子上闪烁的金线。兰因隔了些时,用报复的语调向肃真道:“小罗!你别发狂,正有人在算计你呢!……喂!你瞧那几根胡子,多么俏皮!”肃真瞪了兰因一眼笑道:“唉!……那又是什么东西!”惹得旁边的同志们鼓掌大笑了。
正在这个时候,门前一阵汽笛声,他们所叫的汽车已经开来了,于是他们乱纷纷地挤到门口,各人跳上车子,到第一宾馆去。这是H埠有名的饭馆,大厅里陈设着新式的各种沙发椅,满壁上都是东洋名家的油画片子,在那白得像雪一般的桌布上,放着一个碧玉花瓶,里面插着一束血点似的红玫瑰,甜香直钻进鼻孔,使人觉到一种轻妙和醉软的快感,雪茄烟的白雾,团团地聚成稀薄如轻绡的幔子,使人走到这里,仿如置身白云深处一般。
杨大可依然捋着他那几根黑须,沉沉地如入梦境,他陡然觉得眼前有一个黑影,黑影后面露着可怕的阴暗的山路,他窜伏在一群尚在蠕动的尸首下面,躲避敌军的炮弹……他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已凝结成了冰,恐惧的心简直没有地方安放了。呵!肩膀上忽然有一种最温最柔的东西在接触,全身立刻都感到温暖,恰才失去的知觉又渐渐回复了。他真像是做了一个梦,现在这梦是醒了,睁大了眼睛,回头看见他爱慕的女神——肃真抚着他的肩,含着笑站在他的身后,他连忙镇定住乱跳的心站起来说:“这里坐吧!肃真。”……他将自己方才的座位让给肃真坐了,他自己就坐在沙发的椅靠上,一股兰花皂和檀香粉的温腻的香味,从风里送过来,他好像驾着云,翱翔于空明的天宇,所有潜伏的恐惧,不但不敢现形,并且更潜伏得深了。
穿白色制服的伙计们,穿梭似的来去,他们将各色的酒,如威士忌、啤酒、玫瑰酒、葡萄酒,一瓶一瓶搬来,当他们将木塞打去的时候,一股浓烈的香气,喷散了出来,使人人的食欲陡然强烈起来。现在他们脑子里只有“享乐”两个字了,于是男人女人,互举着玉杯叫“干”,这样一杯一杯不断地狂饮着。女人们的面颊上平添了两朵红云,男人们也是满脸春色,兰因简直睡在小王的怀里,小王的左臂将她的腰紧紧地搂住,他和她的唇几次在似乎无意中碰在一处。呵!这真是奇迹,从来历史上所没有的放浪和无忌,现在都实现了,很冠冕堂皇地实现了。
肃真一直抱着玫瑰酒的瓶子狂吞着,现在瓶里头连一滴酒也没有了。她放下瓶子,脸色是那样红得形容不出,两眼发射着醉人的奇光,身子摇摇晃晃几乎要跌倒了。杨大可将她轻轻地扶住,使她安卧在一张长沙发上,他自己就坐在她的身旁,含着得意的微笑,替她剥着橘子。
他们想尽了方法开心,小张举着一杯红色的葡萄酒,高声地叫道:“同志们,我们是革命的青年,应当打破一切不自然的人间道德,我们需要爱,需要酒来充实我们的生活,请你们满饮一杯,祝我们前途的灿烂。”
“好呵!张同志……我们都拥护你,来!来!大家喝干这一杯。”小王说着,把一杯酒喝干了,其余的人们也都狂笑着将杯里的酒吞下去。
一点钟以后,饭馆里的人都散去了,深沉的夜幕将这繁华富丽的大厅团团地罩住,恰才热闹活跃的形象,现在也都消归乌有,地上的瓜子壳、烟灰和残肴都打扫尽了,只有那瓶里的玫瑰,依然静立着,度这寂寞的夜景。
但是在这旅馆的第二层楼上东南角五号房间里还有灯光。一个瘦削的男子身影和一个袅娜的女人身影,正映在白色的窗幔上,那个女人起先是离那男子约有一尺远近,低着头站着;后来两个身影渐渐近了,男人的手箍住那女人的腰了,女人的头仰起来了,男人的头俯下去,两个身影变成一个,他们是在热烈的接着深吻呢!后来两个人的身影渐渐移动,他们坐在床上了,跟着灯光也就熄灭了,只听见男人的声音说道:“兰因,我的亲爱的!你知道我是怎么样热烈地爱着你!……”
底下并不听见女的回答,但过了几分钟以后,又听见长衣拖着床沿的声音和女子由迷醉而发出的叹息声,接着又听见男人说:
“现在的时代已经不是从前了,女人尝点恋爱的滋味,是很正当的事!……哦!兰因你为什么流泪!亲爱的,不要伤心!不要怀疑吧!我们彼此都是新青年,不应当再把那不自然的束缚来隔开我们,减低我们恋爱的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