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西望茅草地(4)
十四
小雨调到另一个工区以后,我还是经常到猪场边去,好像那里还有她的余音和气息,她还有可能从哪个猪圈里冒出来。我遥望另一个工区的灯火,想象她现在的景况。她在做什么呢?会不会想念一个什么人?不会是一个劲地在油灯下写思想汇报吧?
有一位女知青的肚子大起来了,自己还不知道,是医生先把消息告诉场领导的。生米既已煮成熟饭,场里只得赶快揪出孩子他爹,命令这家伙与孩子他娘火速结婚。场长在婚礼上讲了些祝贺的话,还赠给新婚之家两个热水瓶。可以想象,一场热热闹闹的婚礼使恋爱禁令不了了之。不过有意思的是,知青们眼下都认为茅草地非久待之地,不愿背上婚姻的包袱,见到异性反而谨言慎行起来。
“见鬼,让他们搞对象吧,他们都像阉了似的!”场长经常一见到队长们就打听恋爱动态,在干部会上动员大家都当媒婆,还从附近农村招收了一些青年女职工,平衡场里的的男女比例。听队长说,他就是想让大家安心农场,在这里成家立业落地生根,包括给他生出一窝窝小劳动力。
这天晚上,猴子突然来告诉我,说小雨来找我,在老地方等我。
“找我干什么?我要睡觉了。”其实我心里已咚咚跳。
“你就这样对待妇女?就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情?”
“你讨打么?”
事情有点可笑。她父亲的号令枪一响,她就开始起跑了,要完成爱情指标了,最近又是找我借书又是向我讨教什么,但我一想到号令枪反而腿软。
我还是去了,看见她消瘦的身体,还有稍显突出的颧骨。她似乎没什么事,只是说说她去参加州团代会的感受,说茅草地对比兄弟农场的差距,什么三个“不如”,四个“不一样”,五个“没想到”……说到兴致勃勃之际,差一点吓得我抱头就跑。我的团代会大代表,居然要在花前月下给我再上一堂团课!
“你还没说完?”我伸了个懒腰,喷出哈欠。
“你累了?那……去休息吧。”
“再见。”
我向宿舍走去,但刚起步就听到她呜呜呜,回头一看,是她捂住了脸。天边一道闪电,亮一下又赶紧藏进云里。山坡上有几堆没有烧尽的火土灰,发出忽明忽暗的红色。萤火虫在游动,有时扑到了我的脸上。
她一直哭着,哭得背脊剧烈地起伏,一拳拳捶打着桑树杆。“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我要找你……”
“为什么事?”
“你知道。”
“我能知道什么?”
“你装蒜!装蒜!”
“不就是场部墙报的事?你已经说过了……”
她失神地睁大眼:“不,你就没听说?就没听说那个姓袁的……”
我当然听说了,知道有个姓袁的转业兵在向她求婚,还知道媒人是一位场党委委员,州里某领导的亲戚。我得抓住机会表现一下清高和大度。我用一种特别诚恳的腔调,夸奖那个姓袁的——他嘛,相貌,才干,家庭背景,各方面都好,一定有远大前途……我说得自己全身暗颤。
她眼睛越睁越大,眸子里透出惊讶、失望以及愤怒。五秒、十秒、十五秒……我们在对视中交流着一切询问、回答以及倾诉——这里面包含着多少词汇和语法!要是在两年以前,我一定会抓住她大声说:跟我走吧,你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想,什么也不要怕。可我已经是两年后的我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向一位团干部,向一位老革命的孝顺女儿,伸出自己的手。
“你,回去吧……”我费了很大的劲把这句话说完。
“你说完了?”
“好困呀……”我假装再喷出一个哈欠。
“你——你去死!”她一咬嘴唇,扭头跑了,消逝在一道闪电里。
美丽的小雨就这样去了。她的心我明白了,我的心她也该明白了吧。她走了,没有告别,只有暗夜里的放声诅咒“你去死——”
十五
小雨最终死于一次烧荒,一同遇难的还有三女一男。最可悲的是,场长对这次事故负有重大责任。他不知道南线隔离带还没砍好,仓促下令按时点火。结果没料到风势突然转强,荒火呼啦啦轻易越过了隔离带,扑向林木丰茂的另一片山坡,也扑向了前来打火的一些青年……
各个工区几天来死一般寂静,食堂里总是剩下很多饭菜,没法让人咽下去。连油嘴滑舌的猴子也揪着自己的头发嚎啕大哭,扑到我身上,在我肩头狠狠咬了一口。我后来才知道,他也一直暗暗喜欢小雨,在梦中还喊出她的名字。
可怜的朋友。我没有同他说什么,也流不出泪来。悲伤使我反常地平静,只是独自朝外面走去。前面是蒙蒙细雨,亮滑滑的路。我不知道哪里是她走过的路,哪里是她锄过的地,眼下到哪里还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小辫子和宽大光洁的额头。说起来,我算不上她的什么人,只是几页诗撕碎了,雪片般飘落甘溪——这是关于她的诗,最终应该交还给她。我希望它变成白色的蝴蝶,去追赶匆匆离去的身影;或者变成白色的玫瑰,永远开放在一个人的心里。
这个世界有多少东西值得用白色花朵埋葬?天地是这样广阔,好像使劲喊你也听不到回声。远山看起来是一座座巨大坟墓,随着你的前行而一步步远退,好像要与你永远分隔,不让你走近它们的秘密。
场长一下子老得白发飘飘。有人看见他傍晚时骑马狂奔,顺着甘溪跑过去,又顺着甘溪跑回来,朝着天边静静的红霞大喊:“丫头——你回来——丫头——”
叭叭叭,驳壳枪朝天响了。
枪声像破竹之声,惊飞几只野鸟,尖锐地升入寒冷的高空,最后消逝在一抹暗紫色的晚霞中。
谁也不敢去劝他,只有他两个儿子追着马屁股喊:
爸爸——
爸爸——
十六
场长很快病倒了,农场乱得更加没有头绪,到第二年只好作为长期亏损单位解散。省农垦局一个工作组来了。中央一个副部长也来了,据说就是当年给场长取名“张种田”的某位老首长。场党委开了七天会,会后又召开职工大会,传达了全面整顿精神,在肯定了全场员工几年来的功绩以后,宣布农场将由附近几个公社分区接管。清理财产和安置人员也马上开始,大部分知青将转到一个铁路工地去筑路。
据说可望转为铁路建设公司的职工,大家当然高兴。我们杀鸡,打狗,吃掉种籽,劈掉板凳和箱架烧火,连门板有时也难幸免。一些附近农民先下手为强,来偷铁丝,偷砖瓦,偷锄头粪桶。菜地上吃不完的菜,我们就把猪和牛赶去吃。大家要离开了,也不再怕场长,场部出现了一些大字报,意见五花八门。群众说他瞎指挥。干部说他独断专行。一个会计说他那次募来寒衣是破坏财经制度,截粮车更是耍特权,目无法纪,土匪作风。
人们吃饱肚子以后就可以骂他“土匪”了。
我清理书籍和行李,发现那双已经破了的胶鞋,不觉心里一动——场长呢?这个茅草地王国的酋长,已经四面楚歌的“土匪”,这些天来在哪里?
听人说,几天来他经常在地里走走,到天黑也不回家。那匹马被人们开枪打死。他将要调到某个农业学校去当书记,不需要马了,不能骑马了。食堂里吃马肉那天,人们看见他没尝一片,只喝了整整一壶酒。
我去看过他。房里乱糟糟的,人不知在何处。他可能还在地里游走?还在雨雾中寻找自己的女儿?他将要去领导一个学校了,是否还将重复茅草地的欢乐和痛苦?
雨滴泼打在窗子上,拉出了很多流痕,模糊了窗外的一切。我等了好一阵,扫净了地,抹净了桌子,给主人铺好了被子。发现墙角有一双沾满泥灰的皮鞋,我取来一点一点擦拭,好容易擦出了黑色,然后整齐地摆放在床边……我终于走了,轻轻地拉上门,一点声音也没有。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动身离场的那一天,我去买点绳子和面包,在草市街看见了场长。他在冷清清的供销庙里,靠着水泥柜台,端一只酒碗,喉结在滚动。他显得老多了,背有点驼,左眼充血发红,没有女儿在身边,衣服显得还有些脏乱破旧。要不是那两道虎生生的目光,我真怀疑他是哪个瑶寨里来的贫困老汉。
他朝我点点头,勉强一笑:“喝酒不?”
我摇摇头。
庙门外熙熙攘攘,一些农民赶着农场的牛走过,拖拉机喷着黑烟摇摇摆摆,拖着农场一些财物不知要到哪里去。再看过去,又一队汽车停在城墙边,知识青年把行李挑到这里,正往车上码放。人语喧哗之中,球鞋与运动衫在晃动,让人看得有些眼熟。
场长眼里掠过一丝凄凉,喝了口酒,“你们到这里有几年了?”
“四年。”
“哦,四年,四年,好快呀……”
“是好快。”
“你们,行李都清好了吧?没掉什么吧?……到新地方要注意安全,要搞好团结,慢慢地适应水土。修铁路不比做地里功夫,经常要放炮,经常碰到塌方,容易出危险。你们做事宁肯慢点,莫慌手慌脚。嗯?”
真是奇怪,离别可以使粗人变得细心,硬汉变得心软,存怨的人忘记对方种种过失。我从他嘴里听到了母亲的口气。
远处汽车喇叭响了,大声点名的声音也在传来。他苦笑着闭了眼睛,挥挥手:“好了,你走吧,走吧,时间不早了。”
“场长,”这两个已经陌生的字,这个现在已经没有意义的称呼,使我的声音异样,“你不去送送我们?”
“去的,要去的……”
“你会要去的吧?”
“当然,当然……”
他拿着酒壶踉踉跄跄出了门。我后来才发现,送行的人群里并没有他。也许他是怕受大家冷眼,也不想看到这样的场面。
汽车开动了,一片“再见”声响起来。刚驶出街口,我突然看见甘溪桥上一个黑影,一动不动。我可以断定,黑影就是场长,一定不会错。他也许正朝大路这边张望,在目送我们这些熟悉的面孔。渐渐地,黑影变成一个黑点,看不见了,看不见了……但我分明看见一张老脸上痛楚的表情,眼角一滴酸泪。
光荣北伐武昌城下,
血染着我们的姓名;
孤军奋战罗霄山上,
继承着先烈的殊勋……
场长,你还唱这首歌吗?我这一辈子里还能看到你吗?我多么想抱住你,痛痛快快地哭一场,哭你和我,哭小雨,哭大家……但我不会这样做。
明亮的甘溪从落日之处缓缓流来,落霞晚照,水天一色,茅草地似乎在燃烧。那台废拖拉机还摆在山上,像刻记一切往事的碑石,像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英雄,面对自由的暖风,静静地注视过去和未来。锈红色的空气在微微波动。这样一个美好的世界,锈红色的世界,像一道闪电,就要滑过去了,就要消失了。
车身晃荡,车内一片笑声。猴子与大炮在抢夺香烟,你一掌我一拳的,笑声特别响。他们在笑什么呢?笑手里的香烟?笑今后各自的前景?笑总算离开了茅草地?笑兄弟们终于摆脱了一个不堪回首的地狱?可能,是该笑笑了,但过去的一切都该笑吗?茅草地只配用几声轻薄的哄笑来埋葬?——你们到底笑什么?
我笑不出来,双手抵住膝,手掌从额头往下遮住眼睛,在任何人不知道的情况下,偷偷流出一滴泪。
1980年10月
飞过蓝天
它是一只鸽子,但有人的名字,叫晶晶。
它饿了,落在屋檐咕咕叫,左顾右盼,总希望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晚霞已越来越暗,炊烟已快飘尽。要是平常,那个人早就回来了,担着柴,或扛着锄头,或提着柴刀,老远打响一个长长的呼哨。于是,晶晶飞过去,落在那个带有汗渍气味的肩上,挺胸四顾,得意洋洋,尾巴在主人脸上挤挤蹭蹭。那个人会轻轻抚摸它,从口袋摸出一把稻谷或绿豆,有时还有它吃上了瘾的野葡萄。
那个人把晶晶的名字叫得多了,它知道那就是自己的名字。它迎上去,任主人给它梳毛,任主人给它装哨子,在自己难受的时候,任主人填喂一种气味奇怪的白色粉末。有时候,他会带着它出门旅行,一次比一次走得更远,于是它兴奋无比,翅膀越飞越健壮,升腾和俯冲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掠过附近一个大湖的时间也一次次缩短。如果带上足够的食物,它相信自己几乎可以啄来天上那些熠熠闪光的银色颗粒。
它当然不能全部听懂主人的话,但也能慢慢琢磨出对方的很多意思。比方说一声呼哨,那是他召唤它。比方说拍几声巴掌,那是他放飞它。如果几声巴掌之后还加一声“着——”那它就得飞向北山,飞越大岭,飞到山谷里一间木屋前。它在那里会见到一个女人,就是一个长头发的人。对方解下它腿上的一个小竹筒,取出里面的纸条。
当它从长发人那里带回了纸条,主人常常会笑容满面。“这样快?老子要给你提高工分!”他可能这样说。“亲爱的,你是我的幸运之神。求求你,行行好,不会带来什么坏消息吧?”有一次他还这样说。
一般来说,他看完纸条后会特别高兴,挠挠脑袋,伸伸手臂,在地上翻一个斤斗,摸出一个闪亮的铁匣子塞进口里左右拉动。奇妙的声音就在这时发出来了,像清晨雀噪,像流水回环,像阳光流经密林,雨点敲打绿叶……它常常在这种声音中发呆。
可现在,它很久没有去过那个木屋,没听到铁匣子里的奇妙声音,甚至好几次在例行进食的时候没有见到主人。牛犊饱了,正舔着母亲的肚皮。乳燕困了,正躲进妈妈的羽翼。人们呢,在一片片屋顶下与亲人们团聚。而它正面临着孤独与饥寒。
它要找他,要找到他。它飞到桌上,桌上只有几个臭哄哄的烟头,还有半钵剩菜。它飞到床下,床下只有破鞋烂袜。它飞到门外的大树上,四周仍然不见那个人的身影。如果说鸽子的锐目可以帮助它发现云外的来客,那么眼下不论如何睁大眼睛,它也没法发现天边那张圆乎乎的黑脸……
他是一个人,但有鸟的名字,外号叫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