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宿青江铺(7)
难道我错了?细一想,大概没有。我是有言在先的,是先教后诛的,是忍无可忍才强硬制裁的,而且我保护绿肥就是保护队里的收成,就是保护每个社员的饭碗,与我个人利益倒毫无关系——我不会带走他们一颗粮!我有什么可慌乱或者可惧怕的?后来几天,我到县里参加学习培训,没顾上队里的事情,只是偶尔听两个进城拉粪的社员说,长顺家这一段过得不清静。月兰病了几天,她婆婆还埋怨媳妇丢了全家的面子,海伢子成天跟着妈妈哭闹,长顺呢,只知道下力干活,回家就坐在阶前生闷气……我没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放在心上。
回队那天,第一件事就是听人说:长顺和他堂客刚刚吵了一大架。我到现场时,长顺正坐在门槛上,蜷缩着身子,脚上是破布鞋,粗大的手掌揪着头发。六叔背着双手在一旁狠狠教训他:“顺伢子你疯了!上屋下屋哪个不讲你们是和睦夫妻?你今日发什么狗脾气?月妹子哪点对不起你?侍候你的娘,养大你的崽,好容易呵。你是狗咬吕洞宾,无情无义,没心没肺哩……”
长顺突然站起来,喷出一口酒气,震天动地大吼一声:“莫讲了!我就是没心没肺,你拿刀来,剁了我好不?”
一对充血的红眼睛看看我们,他又慢慢地蹲下去。
从旁人的谈话中,大概可以听出事因是这样的:我不在队里这几天,工作队老杨巡视到这里,定要查出是哪些人抗令不遵,发现无人出头认错,便把斗争火力集中在那只木盆子,集中在长顺这一家。要他们交出检讨不算,还要每只鸡罚款五元,将来秋后扣除。这一来,长顺家更是黑了天。今天,夫妻俩为儿子的课本费发生口角,正巧碰上长顺刚才在邻居家喝了点闷酒,一时心躁,酒性发作,就撒野动粗,一巴掌打得月兰脸上起了五个红指印。“你还说老子没用,不是你贼婆子成天惹祸,如何会罚款?”大概是这一句太伤人,可怜那月兰,起先惊呆了,不觉一只碗失手砸碎在地,然后委屈地一咬嘴唇,扭头就跑出门去。
“你怎么能打人呢?”我批评长顺,“她现在哪里?”
他没有答话。“还不赶快去找人?”
夜里,星光闪烁,淡蓝色的光雾笼罩着山林。湿润的空气里,有田垄犁破后发出的泥腥味。一条山泉在月下抖动着碎银似的光斑。不知什么时候,初春的第一声蛙鸣响了,叫得那么吃力,那么孤单,然而它终于冲破一切响了,给人一种异样而复杂的感觉。
我无心注意夜景,只希望赶快找到人,以免人心浮动,影响明天的生产。我又埋怨长顺夫妇,怎么那么狭隘?为点小事就闹得不可开交,真是一个绳结越解越乱。可这种埋怨情绪又经常混杂着隐约的不安。为什么不安?我还没工夫想清楚。
“月兰——”老队长在喊。
“月兰——”山岭发出空空回声。
雾汽更浓了,衣衫和头发都湿漉漉的,但我们还是高一脚低一脚地找,找呵找,好不容易才找到油茶林里一个黑影。
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似乎刚才没发生过任何事,像一座安详的石雕。不管大家怎样惊喜地叫她,亲切地拉她和劝她,她总是不说话,眼直愣愣的,没有任何表情。
“回去吧,可能快下雨了。”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默默地抹了一下头发,然后慢慢往山下走。两只泪眼一晃,在松明火把下发出光亮。
“走错了,路在那一边。”有人提醒她。
她呆了一下,木头似地转过身子,顺从拐入正确路线。
“你看着路,低低头呀。”又有人提醒她。
她显然没看见一根横在空中的树枝,额头已重重地撞了一下,但她没有叫痛,好像全身已没有感觉,只是机械地向前迈步。
回到她家,已是深夜。说来惭愧,下队已经两个月了,我忙来忙去的,还没来过他家。一进门,我的血仿佛凝结了,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是两间矮小的房子,床是用土砖和门板搭起来的,低垂的破蚊帐因靠近柴灶,已被烟火熏成酱色和黑色。被絮破旧,没有包被单,差不多就是一堆黑棉花团子。土砖架着另一块木板就是饭桌。桌上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油灯,没有玻璃罩,晃着昏黄的火苗。隔壁房里飘来一股难闻的气味,大概来自长顺他娘的连声咳嗽。听得出,老太婆还在低声数落着媳妇,好像是埋怨媳妇八字薄,身体不好不说,还不会持家,差不多是个灾星,搞得她的孙子读书都没有个着落。“张同志,请坐。”长顺苦笑着把一条铡刀凳抽到我面前,“实在对不起,椅子都没一张……”
“怎么没椅子?”
“我……”他不好怎么说。
六叔磕磕烟袋,插嘴进来:“他家是大超支户,去年清超还欠,把他家的床柜桌椅都作价抬到大队上去啦。”
“你家四口人,负担并不重,怎么会超支?”
长顺又露出一丝苦笑。
还是老队长帮他说清的:原来去年月兰生了个子宫瘤,缺工不算,光是请郎中和住医院,一下就开销五百多。虽说国家和集体给她补贴了两百,但远远填不满这个洞。碰到这几年队上收成不好,上面的摊派年年增加,社员做一天工,只挣得一两角钱,光是吃饱肚子还得靠萝卜白菜红薯芋头,哪有什么钱还债?照这样下去,他们两眼墨墨黑,至少还得有四五年的“有期徒刑”吧。
屋里沉寂了。
我摸着粗糙的铡刀凳,看着床头海伢子那稚气的脸,好像有沉重的东西压在胸口。早就听人说,这一带的社员们苦,可我没想到有人竟苦到了眼前这种景况。
老队长后来的话,我无心听了。我不知道怎样离开长顺家的,甚至把一件被雨淋湿了的衣也忘记在那里。这一夜,我翻来覆去久久没有入睡。
第二天,我在工作队的会议上谈到了月兰家。我希望免除对她家的罚款,解决他家孩子读书欠费的问题。会上争论不休,迟迟没有结论。我有点坐不住,像在担心什么。细想一阵,对了,我是在担心月兰。昨天那么一场急风暴雨后,她沉静安详,不有点反常奇怪么?该不会再发生什么吧?……工作队的老李看出我的心思,悄悄对我说:“对,你先回去看看吧。农村有的妇女容易想不开。前次也是有两公婆不和,差点出了人命案子的……”这一说,我更急了。
我没等开完会就溜出会场,朝队上赶去。一进村,像证实我的预感,气氛十分反常,长顺家没有人,另一家也没人,再一家还是没有人……我如同走进了一个无人世界,一个虚假的世界,连小河边常见的牛羊也不见踪影。我在这片巨大的寂静里腿发软,胸口咚咚跳。好容易,我找到一头牛了,就像找到了我得以逃出恐惧的救星。我跑出村子,好容易又看到人影了,是在水库那边,在大坝上。其中有一个背药箱的赤脚医生正从坝上走来,垂头丧气的样子。
我大喊:“人呢?老六呢?长顺和月兰呢?”
一个老太婆看看我,掩面大哭起来,驼着瘦硬的背脊,边哭边往家里跑……
呵,呵呵,我担心的事情偏偏发生了!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全身一阵阵发紧,胸口堵得厉害。不知是谁迎上来向我介绍情况。他说,他好像是说,月兰的自杀心谁也没察觉。她这天上午把家里一切都擦洗得很干净,把衣服都洗好补好了,给海伢子做完了一件新衣,借来糯米给婆婆做了一餐好饭,还给丈夫切好了一袋烟丝。后来,长顺收工回家,没见她的人影,觉得有点不妙,赶快找到水库边,果然发现了她的一双鞋……
尸体这时已捞上来了,全身湿淋淋,一张白脸还是清瘦而平静,只有鼻孔留一丝血污。长顺抱着冷冰冰的妻子痛哭,像一头猛兽发出声嘶力竭的嚎叫,泪水一颗颗滴洒在妻子脸上。他拳头把自己的脑袋捶得咚咚响:“……海伢他娘,我昨天不该打你呀,不该呀,不该呀!我说过决不会打你,从没打过你一回。我不该呀……你过门这些年,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是我对不起你哇。你没日没夜,忙里忙外,饭不够你就自己不吃,要还债你就偷偷去卖血,在月子里连个鸡蛋打汤,你都舍不得。听说我想吃荞麦粑粑,那一次你跑七八十里路,回娘家去找荞麦,一身衣汗得透湿……我对不起你哇,不该打你呀。我娘她嫌你,我怎么还能够伤你?你不是心里苦到了极处,你是不会这样狠心哇……”
海伢子也趴在尸体边,摇着妈妈的手哭喊:“妈呀妈呀,我再不找你要学费了,我不读书了,不行吗?我去放牛,去捡柴,不行吗?我再也不哭闹了……”他从口袋里掏出几条泥糊糊的小鱼,塞到妈妈的手里,“妈呀,妈呀,你看看,你摸摸,我已经学会捉鱼了,我们回去做鱼汤,我要让你喝鱼汤。你说话呀……”
围观的人都在抹眼泪,都在长长地叹气。有个女人把海伢子抱起来,但孩子猛烈地挣扎,“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树上一只乌鸦哇地怪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飞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我肩上拍了一下,回头看,是眼睛红红的六叔。他递给我一件折好了的衣服:“这是你的吧?她……托我还给你。”
哦,这不就是我昨晚遗留在她家的那件?它被洗干净了,叠好了,肩上一个破洞也被补好,针脚细密,补丁很合色。但我不敢接下它,不敢接下补丁上的体温,一种即将消退然后永远不会再有的体温。我鼻根一酸,泪水夺眶而出,泪眼里的一切开始模糊。我看见的不是补丁,它分明是月兰的面孔,一针一线里都满是她善良、柔弱,惊慌、自责、请求原谅的眼神。
我扭头走开去。
我到哪里去呢?水库边的柳丝正在飘荡,它在我眼里变成了月兰的长发。山泉在岩上哗哗倾泻,它在我眼里变成了月兰的泪流。空中弥漫着乳白色的毛毛雨雾,一切都渐渐融化在雨雾之中,这使我想起了月兰脸色的苍白。水闸那边发出哗啦啦涛声,如滚滚雷霆,充塞着天地,但我觉得它是哭声,永不停息的哭声,千万个月兰无人倾听的嚎哭……
我迎着雨雾奔跑。哦哦,月兰,我来迟了。你现在无可挽回地永远睡去,而我刚刚醒来。我到哪里才能找到你?我们还能不能在梦中相见?我无意推脱我身上的罪责,也不敢祈求你的宽恕。可这是怎么回事呵?怎么回事呵?月兰!雷声响了,这是对我的回答。
这一年秋后,工作队要撤离了。例行总结的时候,工作队评我为先进队员,发给我一张大奖状。月兰之死,在工作队的会议上几乎从未提起。乡亲们把这个女人的葬礼办得出奇的隆重,送葬人特别多,炮竹声特别多,这些意味着什么,工作队的会议上也无人深究。只有杨副队长在出事不久对我说过几句:“小张呵,这些天你怎么恍恍惚惚的?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这种人心眼窄,自找死路,我们工作队能看得住吗?她那个男人叫什么?他对这事要负全部责任,动不动就打人,像什么话呢?脑子里还有没有国法?”
离队之前,我曾去看望过长顺,不料父子俩不在家,不知到哪里去了。
以后,我回到县政府机关里。有次六叔来县城开会,顺便告诉我:长顺的一个表哥要给他续一门亲,由于女方的坚持,长顺只得把海伢子过继给另一家人。
“那户人家在哪里?”我心里一惊。
六叔说了一个地址。
我后来去了那个地方,不过是在海伢子不在家的时候,是我偷偷看见他去了学校以后。我怕他一见到我就想起自己亲娘。我看了看他现在睡觉的床,摸了摸他的被子和枕头,好像嗅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见我给孩子带去了新笔记本、新书包、还有两件新衣,海伢子现在的父母睁大了眼睛,“你是他的什么人呢?”
“这,你们不要问。”
“我们好给孩子说呵。”
“你们什么也不要说。”我要求,“你们要好好地抚养他,不要亏待他。”
“那,那当然啦。有我们的饭,就不会让他饿着。有我们的衣,就不会让他冻着。我们一直把他当自己的骨肉。”
“你们要让他好好读书,读初中,读高中,争取升大学。上学的费用,我可以付。”我说这话究竟有什么意思,自己也不知道。
“上学的费用倒不必。可你……究竟是他的什么人呢?”
“你们不要问吧,不要问。我以后会再来的。”
我没再说什么,匆匆走了。
1979年4月
过河
曹正根外号正呆子,这几天难断家务事,同老婆的关系无法挽回,已经气得七窍生烟。不知是性恪不合,还是前缘已尽,不知是娘家有人嚼舌头,还是婆家有人烧阴火,反正双方越看越不顺眼,越说越离腔走板。就因为呆子有一次上床前没洗澡,不知为什么,小事竟闹成大事,大事闹成了死结,最后桂芳砸烂了一个瓷碗,呆子砸烂了一个瓦坛,幸好有邻居前来拦阻,否则一只陪嫁的闹钟也会在石阶上粉身碎骨。
“你要是不想过了,你就走!”呆子气得大叫。
这一句很伤人,呛得女人的泪水夺眶而出。“走?这是你说的?好,这是你说的。老娘今天要是不同你离婚,不算是人养的!”
不管邻居如何劝解,话已说得这样绝,两口子都红了眼,大有恩断义绝誓不两立之势,说离就离,说走就走,他们气冲冲出了门,朝乡政府赶去。
“姓曹的,等一下你要是不签字,你就是只猪!”
“姓王的,等一下要是我的手颤了一下,我这一世就爬着走!”
他们一路上还唇枪舌剑。
正在这时,天边一阵闷雷滚过,凉风袭来,天色突变。顷刻间大雨哗哗,使远近山川都飘忽在乳白色雨雾之中。轰轰的溪流声由弱至强,震荡山谷。很快就有浑水漫出围堰,朝水田里缓缓盖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