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追(2)
那是个小屋或棚子,微小松散,仿佛是由小孩搭盖而成。格得用手杖轻叩低矮的小门,却无人应门。格得推门入内,他几乎得九十度弯腰才能进去,在小屋里也没办法站直。木炭在屋内的火坑里正烧得红透,就着炭火微弱的光线,他看见一个白发长长的老人吓得倚在最远的墙边,另一个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人,从地板上一大堆毯子或兽皮底下探头窥看。
“我不会伤害你们。”格得小声说。
他们没说话,格得看着其中一人,再看看另一人。他们的眼睛因恐惧而显得深暗。格得放下手杖时,毯子底下的人躲起来悲泣。格得扯下那件被雨水和冰水打得又湿又重的斗篷,再脱去其他衣物,赤裸着缩在火坑旁。“给我点东西包住身子吧。”他说道。他的声音沙哑,由于牙齿打颤,长久冰寒发抖,他几乎不会说话了。即使屋内那两人听见了,也没人回答他。他伸手从床堆抽出一条毯子,可能是羊皮吧,大概使用得很久了,上面全是破洞与污垢。床堆下那人吓得呜咽,但格得没多理会。他把身子擦干,然后小声说:“你们有木柴吗?把火烧旺些。老伯,我是来求助的,无意伤害你们。”
老人没有移动,只是害怕地呆望他。
“你们听得懂我讲的话吗?你们不说赫语吗?”格得停顿一下,又问,“卡耳格语呢?”
一听到卡耳格,老人立刻点点头,像系在线上悲哀的木偶一样。但那是格得仅会的卡耳格语,所以他们也无法继续交谈。格得在一面墙边找到柴堆,就自己生了火,然后比手画脚要水喝,由于吞了海水使他非常难受,这时更是干渴如焚。老人瑟缩着,伸手指向一个装水的大贝壳,又把另一个装着烟熏鱼干的贝壳推到火旁。于是,格得在火堆旁盘腿而坐,吃喝了一点东西,等力气和知觉稍微恢复,才开始纳闷自己身在哪里。他就算依靠法术风,也不可能航行到卡耳格诸岛,所以现在这小岛一定位于陲区,在弓忒岛东边,但仍在卡瑞构岛西边。真奇怪,居然有人住在这么渺小荒寂的地方,它不过是个蕞尔沙洲罢了——这两个人说不定是被放逐的。但格得实在太疲倦,一时没有精神追究明白。
他一直把斗篷往火堆处翻转,把银白色的毛衬里先烘干,等到表层的羊毛也暖和起来,虽然还没全干,但他还是用斗篷包住身体,在火堆旁舒展躺下。“睡吧,可怜的老人家。”他对不发一言的主人说完,就枕着沙地睡了。他在那个无名小岛睡了三天。第一天早晨醒来,全身每条肌肉都酸痛,而且发烧难受。他在小屋的火坑旁,像浮木般躺了一天一夜。第二天醒来,虽然仍僵硬酸疼,但已稍微恢复,他于是穿上那些没水可洗而残留盐晶的衣物,走出小屋,在苍茫的清晨晓风中,察看一下黑影把他诱骗来的地方。
这是个夹杂岩石的沙洲,最宽约一英里,长有一英里多,四周被浅滩和岩石包围。沙洲上没有树木或树丛,除了海草之外,没有任何植物。小屋建在沙丘的一个洼处。屋中那对老人独自住在空阔大海上这个全然孤绝的所在。小屋是用漂流来的木板和树枝建造而成——其实根本是堆起来的。饮水取自小屋旁一处略咸的井水,食物是新鲜或干燥的鱼、贝和岩藻。格得原以为屋内那些破兽皮、骨针鱼钩、钓线、钻火器等都来自山羊,但其实是取自花斑海豹。这里也的确是海豹夏天来养育小海豹的地区,但是这样一个地方却没有半个人会来。老人害怕格得,不是因为他们以为格得是幽灵,也不是因为格得是巫师,只因为他是个人。他们俩早就忘记世上还有其他人。
老伯的惶恐与畏惧一直没有减轻。他每次若以为格得要靠近碰他,就会赶快溜走,然后从那头帘幕似的肮脏白发内,皱着眉盯视格得。至于老妇人,起初一见格得有动静,就会在毯子堆底下哀哼,但后来格得在幽暗的小屋里发烧昏睡时,曾见她蹲着注视他,露出不解、纳闷和关切的表情。不久老妇便主动取水给他喝,他起身要接贝壳时,她吓得把贝壳打翻了,里面的水全部洒光,于是她哭起来,还拿灰白的长发拂拭眼睛。
现在,老妇看着格得走下沙丘到海边,把冲到海边的船只厚板收集起来,利用老伯的小斧头和自己的捆缚术,重塑一条船。这既不是修船,也不是造船,因为可用的木头不够,全靠巫术弥补不足。不过,老妇倒不太观看他奇妙的工作,反而常观看他本人,观看时,眼里总流露着同样关切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离去,马上又带回一样礼物:她在岩石上拾取的一大把贻贝。格得接过贻贝,就湿答答地生吃了起来,吃完还向她道谢。她似乎受到鼓励,又回到小屋里,回来时手上拿着东西,用毯子包住。她不放心地一边看着格得的脸,一边打开包裹,然后举起来让格得看。
那是一套小孩的衣服,丝绸锦缎,镶有高贵的珍珠,因盐渍和岁月而发黄。小小的上衣所镶绣的珍珠是格得认识的图形:卡耳格帝国双子白神的双箭,上面还加了个王冠。
老妇人身上穿的,是一件缝工拙劣的海豹皮衣,外表又皱又脏,她先指指那件小丝质衣裳,又指指她自己,微微笑起来,那是甜蜜天真、宛如婴儿的微笑。那套小衣裳的裙子特别缝了一个隐秘口袋,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东西,交给格得。那是一小块深色的金属,可能是破掉的珠宝手镯,看起来只剩半个圆圈。格得凝神细看,老妇人比着手势叫他收下,一直比到格得真的收下才停止,并再度微笑点头。她给了他这样礼物,但那套衣裳她还是小心翼翼地包回脏毯子里,然后蹒跚走回屋内,把那可爱的东西收藏好。
格得内心充满怜悯,他把那个破环圈收进上衣口袋,动作之谨慎,差不多与老妇人的动作一样。他猜测,这两位老人可能是卡耳格帝国某王公皇族的子女,暴君或夺位者因害怕弑洒王室血统,所以把他们放逐到远离卡瑞构的无名小岛,死活由命。其中一个是男孩,当时大约八至十岁;另一个是结实的女婴,穿着那件绣珍珠的丝质衣裳。后来兄妹俩活了下来,一直在这个海上沙岩岛独居了四五十年,成了孤绝凄凉的老王子与老公主。
可是,他这个猜测是否真切,要等数年后才真相大白。到那时,厄瑞亚拜之环的寻觅之旅将带领他到卡耳格帝国领土,进入峨团古墓。
格得在岛上度过三晚,第四天的日出平静而暗淡。那天是日回,一年中白天最短的日子。他那艘集合木头与巫技、碎片与法术而构成的小船准备出航了。他曾试着告知老人,他愿意带他们去任何地方——弓忒岛、司贝维岛或托里口岛,甚至如果他们要求,尽管卡耳格海域对群岛区的人而言一点也不安全,他也愿意带他们到卡瑞构岛某个孤寂的海边,让他们上岸。但这两个老人不肯离开这个贫瘠小岛。单凭格得的手势与平和的话语,老妇似乎不明白格得的意思,老伯倒是明白,但他拒绝了。他对其他陆地和人类的记忆,全都是血腥、巨怪、哀号的孩提梦魇。看老伯一直摇头,一直摇头,格得可以明白他的心情。
于是,那天早上格得在井边把海豹皮制的水袋装满了水。由于他无法对两老提供的食物和暖火表达感谢,而且他想回赠老妇,身边也没有礼物,只好尽其所能,替那道不太可靠的咸泉水施咒。结果,由沙地涌出的水,变得与弓忒岛高山上的山泉一样清甜,而且永不干涸。基于此故,如今这个沙洲岩岛已见人烟,而且有了名字,水手都称之为“泉水乡”。只是,那间小屋已不复可见,而且,许多场冬季暴风雨雪落下来,也使那两位终生居住于此、老死于此的老人失去了踪影。
格得驾船驶离小岛南端沙滩时,两位老人躲在小屋里,好像怕看见他走。那天早上,海风平稳地由北吹来,格得让这自然风注满巫术帆,飞快地驶越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