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于行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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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学会说“不!”

“梅丽莎,对吧?你知道的,我在挪威已经两年了。”她陪着我向她的房屋走去,一边思考着要说的话,一边用手揪着身上那件灰色芝加哥公牛队运动衫上的棉絮。她的房屋坐落在冰雪覆盖的峭壁顶端,透过巨大的平板玻璃窗,我看到了斜坡上墨绿色的松柏和瘦骨嶙峋的花岗岩。除此之外,我还看到泛着银光的峡湾与遥远的地平线相接,就像一本裂成两半的书完美复合在一起。

“嗨,我告诉巴里,我已经缴清了税款,”她有点美国中西部的口音,嗓门很高,“现在是该回归现实世界的时候了。你是新来的,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想要找到在挪威生活的唯一方法?离开挪威吧!”

她陪我参观了她的家,室内装饰着游客赠送的各种宝贝:弗莱堡的黑森林布谷鸟钟,雅致的意大利汤勺收藏品,地中海俱乐部①提供的西班牙、希腊以及亚得里亚海的拼贴画,模拟瑞士阿尔卑斯山的一个小型阿尔卑斯号(她给我吹奏了一曲“卡祖笛”),摆满了塑料玩偶的古董橱柜——这些玩偶身上穿着“所有主要的欧洲国家特有风情的”合成服饰。她强调道,“这些小宝贝们可花费了我一大笔钱呢!”

她说她一个月中几乎有两到三个星期都在别处旅行,只把挪威当做一个暂时休憩的港湾,在这里逗留一段时间,为的是给种植着蕨类植物的农场浇浇水。

“忘记挪威语吧!”她说,“西班牙语才是未来语言学习的热门。”

实际上,我正准备慢慢移回后门,移到她欢迎我的门前!移到门前的垫子上,重新走入冷冽的寒风中,在外面,也许我会感觉温暖些。

但在我走之前,我问了她一些问题。

“所以,你在这儿能交到朋友吗?”

她怪异地望着我,刚才告诉她我并不是公牛队的粉丝,不喜欢收藏勺子,也不热衷收集各国特色的塑料娃娃的时候,她也是这种表情。

“这些挪威人?你是知道这些人的。他们太冷淡了,几乎能把人冻住。你根本不可能听到他们对你礼貌地打声招呼。就像雪崩后用铁锹铲雪一样,根本没门儿。”

她可能根本不知道,虽然我只见过她一面,却早已忘记了她的名字以及象征着她不经常住在挪威的房屋。但也正是她,让我更坚定了想要住在挪威的决心。她激励了我主动去向那些冷淡的挪威人打招呼。

现在,我很遗憾地告诉她,还没用香烟去套近乎,我已经交到了很多挪威朋友。

在和邻居们日益频繁的接触中,比如斯腾(我叫他“石头”)和比约恩(我叫他“大熊”),我发现了一些人类学家也许会称作“地形学规则”的证据。我的意思是挪威根深蒂固的特征造就了挪威的国民。

被皑皑白雪覆盖的草原、冰原、峡湾以及坚不可摧的花岗岩山脉连绵起伏,在这里度过了无数漫长黑暗的年月,挪威人民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性格,新来者(尤其是一拨又一拨的美国移民)可能会产生误解,认为他们很冷酷粗暴,不太友好和善。

实际上,挪威人的性格里揉合着诸多成分,例如谦逊、谨慎、内敛和温顺。数世纪以来孤立隔绝的生活、静默厚重的地貌以及辛勤的劳作让挪威人走出家门,迈进暴风雪之中,从而造就了挪威人的性情。

你从他们泰然自若的行走方式就可以看出挪威地貌的影响。他们的问候方式既温和又直率。他们几乎无法忍受任何像粉红色一样艳丽明亮的色彩。

或者是红色的牛仔靴。

或是鱼网袜。

除非他们落在你的小船之后,手里拿着当天的捕捞品。

儿童公园是孕育所有像伯格·奥斯兰一样拥有探险精神品质的温床。我确定,你们一定记得奥斯兰,那位独自穿越北冰洋并抵达北极点的极地探险家。通过把冰冻的轮胎系在腰上拖拽的训练方法,他最终在零下几十度的冰寒中穿越峡湾。这就是挪威人,而这一切都要从儿童公园开始。

当挪威的天气变得极其冷冽、气温急剧下降时,人们没有任何可以想象惊悚传奇故事的余地。

下面是日记的节选:

现在只是中午,我已经两次被困在冰雪中了。多亏了挪威典型的暴雪天气,接着又是冰冷刺骨的大雨,也多亏了我们最安全的交通工具——那辆缓慢行驶的瑞典两轮马车,才能惊险地躲开高速公路上的裂缝,更别提陡峭的路面边缘了。

二月,你好!烂泥已经溅到我腰带的皮扣上了。二月,我揉搓着耳朵,眉毛也被冰雪冻住了。二月,就天气而言,现在是一年中最诡异的时刻。如果你还期望美丽的风景,就要立刻掉头,回到寒冷的冬天中去。

我讨厌没完没了的暴雨,它浸湿了我时髦短小的夹克衫,冲散了停车场里的泥坑,现在我必须迈着小碎步跨过去,但泥水还是将我拼接色的短靴弄得泥泞不堪。一位温文尔雅的父亲和我分享了解决之道。

他在湿透的头发上空用力拉着看起来像是海豹特遣队使用的带拉链的自动防水帐篷,低声告诉我:“没有恶劣的天气,只有劣质的衣服。”

对,一副对句。不超过10个音节。挪威的语言就像衣服、烹饪、儿童公园一样,不需要任何修饰润色。不要介意过于拘谨的用词,也不要抱怨用毛茸茸的长毛象毛发制成的裤袜。还有臃肿的服装样式,你试过把这件怪物套在身上的感觉吗?

这些总会让我想起数世纪之前的那些粗犷豪放的农民。历史学家告诉我们,这些农民过去经常用长绳的一端绑住蹒跚学步的孩子的腰,把另一端系在大圆石上。然后,他们就可以自由一整天,从庄稼的一头走到遥远的另一头,直到他们翻完地回去,才能知道“小海盗们”是否安全。至少在父母亲回家之前,他们都会摇摇晃晃地绕着圆石打转儿,孤独嘶哑的哭喊声在峡湾里久久回荡。

绳子系得很牢固。父母在很远的地方。孩子们必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这些能让整个家庭度过寒冷刺骨的冬天,如果不想跳下峡湾的话,你也许需要将多愁善感的情绪抛在一旁。

很快,这就成为了我们遵守的信条。每天早晨,在爸爸出门上班之后,妈妈就开始了例行的有氧运动,沉浸在帮克莱尔和帕克穿上符合文化和气候的衣服之中。上午10点左右,布里特和她的助理就会站在儿童公园铁丝网围栏的门前,迎接我们的到来。

想象一下,对于带着小孩子搬到长年有雨的布鲁塞尔的挪威朋友来说,要怎么适应啊?在那里,第一天他们就带着孩子出现在比利时的儿童公园门口,孩子们全副武装,身上裹着坚不可摧的粗糙外衣。

但他们却看到当地的父母亲们,从汽车的后座上抱起孩子,踮着脚尖跨过泥潭,头顶高举着超大号的雨伞(但雨伞的大部分都遮挡在孩子的头顶)进入楼内。为什么他们如此小心翼翼呢?因为孩子们穿着时髦的藕荷色亚麻布衣服,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鞋子擦得锃亮,短袜上还有蕾丝花边。

另一方面,我很快就学会了儿童公园其他父母的做法。在帕克和克莱尔游戏时,我总是随身携带一个垃圾袋。接孩子们回家时,我把他们放在车后座上,脱去他们的外衣,塞进垃圾袋中。有时,雪或泥浆过于肮脏根本无法处理,我就直接把孩子们丢进垃圾袋里。一回到家,我就把他们连同袋子一起拎到淋浴喷头下,然后把他们从头到脚都冲洗一番。

在儿童公园为期7个月的托管即将结束之际,帕克已经看起来精神充沛、神采奕奕了,克莱尔也变得不那么怯懦了,而且两个孩子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挪威语。

但我呢,我学到了什么?在接送孩子的过程中,我观察到挪威父母身上具有一种坚韧的特质。他们在和小孩子交流时,没有我所熟悉的任何不自然的感觉。当把小宝贝们留在雪地里时,他们也没有那种歇斯底里的、夸张的痛苦。他们只是挥了挥手,祝孩子们一切顺利。

站在那扇铰链门前,我听到了一个似乎最常用的挪威单词——直截了当的、单音节的发音“不!”(还配合着一下坚定的跺脚声)。布里特经常严肃地说“不”,然后孩子们就听从了命令。父母们对孩子们这么说,他们也听从了命令。杂货店里、教室里、教堂以及候诊室里,到处都回响着“不”!

这个答案听起来十分确定。

“不!”是个保守主义的战斗口号,也是表示限制的标语。我所有的挪威朋友都告诉我这是抚养孩子的第一准则。“必须对孩子有所限制。”作为一个美国人,我感到震惊。在美国,溺爱是普遍趋势,每个家长都难以避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严厉的母亲,因为我根本无法拒绝孩子们提出的要求。现在问题是,我应不应该对孩子们说“不”?

我一直在思考这种行为规约背后的真正意图,实际上,几乎有五百万人都在遵守这条准则。这条准则一路蔓延到街角小店,店主会皱眉看着6岁孩子闪烁的目光,问孩子的父母是否知道这件事,敢在星期五偷偷跑出来买巧克力?

在是否加入欧盟的政治运动上,无论总理格罗-哈莱姆-布伦特兰怎样苦口婆心,挪威国民都不屈服。众所周知,挪威国民的拒绝给整个国家带来了巨大的利益(据估计,挪威是人均最富有的国家),这一切都归功于数世纪以来(在发现北海石油和天然气之前),挪威人民都过着谨慎的生活。

朋友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才要限制孩子们只能在星期六吃糖果。

抱歉,我没听清,你说了什么?

……

在我把孩子们送到儿童公园一个月后,我终于鼓起勇气向布里特询问,除了自带简便午餐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教学内容。她微笑着向我解释:“哦,都是一些平常之事。吃点儿三明治,唱一两首歌之类的,我们不想过于激励孩子们的上进心。”她甚至耸了耸肩,点了点头,好像我已经赞同了她的观点一样。

我用一条腿把大麻布袋往后面踢了踢,里面有教学抽认卡、魔方以及一些以诺贝尔奖获得者为原型的、造价昂贵逼真的手指布偶。

愿上帝保佑他们!

但可以这么说,挪威人民和布里特并不想要任何形式的帮助。“孩子们不需要过多的选择,”布里特抬起头,从冒着热气的咖啡杯上方劝告我,“给他们少一些选择的余地,”她注视着一个小男孩儿,他正拿着一把铁铲,一次又一次地将它戳进混合着碎石的灰色雪堆里。“他们会想出更多的方法。”

我逐渐学会对孩子们说“不”,“给他们少一些选择的余地”。但为了确保他们能够正常生活,我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折回铁丝网围栏前,注视着他们是怎样度过这些无聊时光的。

一天早晨,我看到帕克站在一个雪堆上,正在用地道的挪威语与埃温、厄尔斯泰因和芒努斯郑重其事地协商着如何建造一个更坚固的堡垒。另一天下午早些时候,我顺路来到桑维卡峡湾买些新鲜鱼,看到克莱尔正在和西娅、马德莱娜一起唱一首挪威摇篮曲。她们用雪在长凳上堆了一个四层高的蛋糕,却和亨里克、托尔比约恩激烈地拌起嘴来,因为她们认为对方用对接木板把蛋糕压扁了。

有时几分钟,有时几个小时,我站在铁丝网围栏旁及臀深的积雪中观察着孩子们,和布里特、安娜、伊娃闲聊,这时我才开始了解挪威人。也正是在这里,孩子们才真正开始挪威的生活。

这些女士们给我带来了剪报和八卦杂志,指给我看刊登在上面的名人、政治家以及最新的丑闻,告诉我挪威大众生活角落里肮脏的一面。她们想要知道美国的杂货店是不是真的到深夜才开门(他们对这件事放声大笑),是不是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样大,在美国做胆囊手术甚至是生孩子是不是真的要付钱?

她们还想知道,我是否要在挪威继续自己的歌唱事业。我叹了口气。她们问我,“你怀念唱歌的感觉吗?”“是的,我十分怀念那种感觉,十分怀念。”她们又问我,“也许可以到这里来,唱上一两首歌?”“也许找个时间?”安娜问道。“和孩子们一起?”伊娃建议道。

“在孩子们午餐的空闲时间?”布里特说。

“明天吧!”我脱口而出,我想可能有一些唾沫溅到布里特的刘海上了。

那天我把剩下的所有时间都耗费在唱歌这件事上。我拿出了一整套的《最受喜爱的挪威儿童歌谣》,用高亢的嗓音练习了一整晚,训练发音,最后证明有点儿不太对劲,我两手叉着腰,累得气喘吁吁。

老实告诉你吧,第二天午休时间来临时,我仍然沉浸在练习唱歌之中。我很担心我的歌声会把房顶掀掉。18个儿童,包括我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围绕在餐桌旁,他们圆圆的脸庞泛着红润的光泽,照射在我身上。每个孩子都脱掉了公园的统一服装,只穿着羊毛衫和紧身裤,红、蓝、绿各色的公园服装像窗帘一样悬挂在周围的墙壁上。

“今天帕克和克莱尔的妈妈来教我们唱歌啦,”布里特宣布道,她大大的牙齿显得格外洁白。“我们要对帕克和克莱尔的妈妈说些什么呢?”

“日安,帕克和克莱尔的妈妈。”孩子们用悦耳的嗓音齐声向我问好。一个头发雪白满脸雀斑的小淘气鬼用手工编织的羊毛袖口擦了擦湿淋淋的鼻子。

“孩子们,她是一位专业歌手。”

哦……

“她在纽约登台演唱过哦。”

啊……什么?……

“在美国。”

啊……

现在,让我迅速进入叙事当中。也许你认为我用的是一种很嘲弄的口吻,认为我屈尊来到一个小房间为小孩子们唱歌。也许你会认为,哦,这些北欧的小朋友们多有趣啊。我从着名的大城市来到这里,地位该多显赫啊,而这些爱斯基摩的乡下人却丝毫不了解这点。

不是的。

根本不是这样。因为有他们在场,我才能出现在这里,给他们,包括我的孩子在内,演唱他们民族的歌曲。呃,这也许是我最重要的演唱时刻之一。

停。让我继续讲下去。

“可爱的孩子们,你们谁有最喜欢的歌曲吗?”我用挪威语问道。

我已经开始有在卡内基音乐厅②怯场的感觉了。卡罗利娜和路易莎一直在小心谨慎地注视着我,留意着我不太标准的元音转换,或者说她们已经开始发呆了。

“有没有?我们一起唱你们最喜欢的歌,好不好?”

角落里有一只手高高地举了起来,克莱尔说了一首歌的名字《快看我的裙子!快看我的裙子!》我的确看到了红裙子,或者至少可以说是红色的公园服装,它们挂在那儿,就像我第一次穿着红色牛仔靴来的时候一样。

我和孩子们一起唱了所有的曲目,其他三个女人,她们的红色公园服系在臀部,一边晃动着身体一边打着节拍,也跟着哼唱这些熟悉的旋律。午休时间比以往延长了一些,这足以让整个房间温暖起来。

我们身上的寒气都消散了,甚至冒出了水蒸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湿羊毛的味道。

演唱最后一首歌时,我降低了音量,以便于能听到旁边帕克和克莱尔的歌声。他们声音洪亮,歌词毫无瑕疵。就在那儿,我这位来自纽约市的专业歌手摇身一变,成为了颤抖着下巴、用后鼻音演唱的妈妈。尽管当时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们都缓慢地、下意识地向挪威人靠拢。

①世界上最著名的旅游度假机构之一。

②美国钢铁大王安德鲁· 卡内基于1891年在纽约第57街建立的一座大型音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