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绪论(2)
我认为,按照这种方式建立的民主国家,其社会绝不会停滞不前,社会本身的运动会有条不紊、循序渐进地向前发展。民主社会不比贵族社会富丽堂皇,却也少了很多苦难;没有那么多穷奢极欲,但人民的生活普遍改善;伟大的科学发现减少,但文盲率也在降低,情感不再那么狂热,而行为更加稳健;恶习增多而犯罪减少。即使没有虔诚狂热的宗教信仰,知识与经验有时也能让公民做出巨大牺牲。每个人都同样脆弱,也都同样感到对他人的需要。一旦个人了解到,只有帮助别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帮助,便不难发现,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密不可分。
整体而言,国家没有过于耀眼的外表,没有太多惊天动地的壮举,国力也许没有那么强盛,但是大部分公民的生活条件将得到改善,人民显得安详满足,倒不是因为他们对更好的生活不抱希望,而是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已经生活得很好。
虽然在这样的秩序下,一切并非尽善尽美,但社会至少具备使事物变善变美的一切条件。人们推翻贵族制,便永久放弃了贵族社会的优点,但他们可以得到民主制带来的一切益处。
我们摆脱了祖先生活的社会状态,将他们的法律制度、思想观念、民风民情一股脑儿地抛在身后,可产生的空白,我们拿什么来填补呢?
神圣的王权不复存在,法律的威严又没有树立起来。当今民众蔑视权威,可又惧怕权威,因惧怕造成的损失,超过从前因尊敬和爱戴所得到的好处。
我注意到,人们已经摧毁了可以单独抵抗暴政的个体存在;我看到,政府单独继承了原本属于家庭、行会和个人的一切特权:从前由一小部分公民掌握着偶尔是压迫性的、更多时候是保守性的权力,而现在所有公民都变得弱小了。
财富的分割减少了贫富差距,但在彼此靠近的同时,他们似乎又找到新的理由互相仇恨,富人向穷人投去恐惧的目光,而穷人则嫉妒地看着富人。他们都想把对方挤出政权,都没有法律意识。对他们来说,似乎权力是现时存在唯一的理由,是未来唯一的保障。
穷人继承了父辈大部分偏见,却没有继承父辈的信仰;保留了父辈的无知,却没有保留父辈的美德。他们将利益至上作为自己的行动准则,却不明白取之有道,他们的利己主义跟从前的忠诚一样,都充满愚昧。
社会一片安宁,这并不是因为它意识到自己的强大和富足,相反,是因为它觉得自己衰弱无力,怕稍一折腾就断气了。每个人都感觉到痛苦,但是谁都缺乏必要的勇气和精力来改善局面。人们有过欲望、遗憾、忧伤和快乐,这些情感从不表现在脸上,也影响不了什么,只是在心头倏忽而过,就像垂暮之人内心涌起的冲动,最终总是化为无奈的叹息。
如此,我们放弃了旧制度优良的一面,而没有获得现行制度可能提供的好处。我们摧毁了一个贵族社会,在其留下的残垣断壁之间满意地止步,好像要把那儿当成永久的栖息地。
知识界的状况也同样令人扼腕。法国的民主由着性子向前冲,为了摆脱羁绊,它将途中遇到的一切都掀翻在地,不能摧毁的则动摇之。它并不是一步步占领社会,从而和平地建立起自己的帝国,而是始终带着混乱和骚动,以战斗的姿态前进。人人都燃烧着斗争的热情,被对手的言论和暴行激怒之后,发表极端与反常的言论,这样做,便忘记了自己追求的目标,所持言论也违背了自己真正的感情和隐秘的内心。
由此出现了我们不愿见到的古怪的混乱局面。我徒劳地回忆着,想不出还有什么比眼前发生的一切更能激起人的痛苦与怜悯之心。在我们这个时代,似乎人们割断了见解与趣味、行动与信仰之间的天然纽带,破坏了情与理自古以来的和谐,而且,有关道德的一切规范都好像被废止。
在今天,依然有很多虔诚的基督徒,以一颗宗教的心灵相信永生。这些人很可能为了人类的自由而奋斗,因为有了自由,道德才是伟大的。基督教使得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也愿意看到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是,在很多奇怪事件同时并发的局势下,宗教暂时加入民主所要推翻的势力阵营内,不时反对它所热爱的平等,并且将自由作为敌人来诅咒;但如果宗教与自由携手,宗教本可以使得自由具有神圣的地位。
在这些宗教人士的身边,我还发现了其他人,他们的目光不是投向天空,而是投向大地。他们追求自由,不是因为将其视为高贵美德的根源,而主要是因为在他们看来,自由可以带来极大好处。他们真心诚意地希望自由取得胜利,希望人们得到自由带来的恩泽。我觉得这些人会迫切地请求宗教的援助,因为他们知道,没有道德的权威就没有自由的胜利,而没有宗教信仰则无法培养道德。但是他们看到宗教加入了敌方阵营,感到无法容忍,于是一些人攻击宗教,另一些人也不敢捍卫它了。
在过去几个世纪,一些容易出卖灵魂的小人极力鼓吹奴性,而一些有着独立思想、宽厚心地的人则绝望地为拯救人类自由而斗争。但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却经常可以见到,一些天性高贵骄傲的人发表与自己的趣味截然相反的见解,他们颂扬自己并不熟习的奴性和卑鄙。还有一些人,与此相反,大谈自由,好像真能感受自由的神圣和伟大似的,他们打着人道主义旗帜,热切地要求取得各项权利,可对权利的真正含义却总是一知半解。
我见到一些正直温和的人,由于纯洁的品行、稳健的作风、富裕的家境和渊博的学识而被推举为民众领袖。他们对祖国怀有赤子之心,时刻准备为祖国做出牺牲,但他们中间却时常出现文明的敌人。
这些人将文明的弊端与益处混为一谈,在他们的脑中,凡新事物必有害。
我又见到一些人,以进步的名义将人物化,他们罔顾公正追求利益,脱离信仰发展科学,撇开道德享受生活。他们自诩为现代文明的捍卫者,高傲地以时代领袖自居,窃据了他们本不配拥有的位置。
那么,我们究竟走到了哪一步?宗教人士与自由作战,爱好自由的人攻击宗教,高贵宽厚的人颂扬奴性,卑躬屈膝的奴才鼓吹独立,诚实开明的公民反对一切进步,而不爱国和无道德的人却以文明和开化的使徒自居!
难道以前所有的时代都跟我们这个时代相似?难道人们所见到的世界总是跟今天这个世界一样?在今天这个世界,一切都失去逻辑,有德者无才,有才者无名,将爱好秩序与忠于暴君混为一谈,将健康地崇尚自由等同于蔑视法律,人们的行为只披了一层若有若无的良知,没有什么是被禁止的,也没有什么是被允许的,没有什么是正直的,也没有什么是可耻的,就连真假,也是真亦假来假亦真。
难道要相信造物主创造人类,只是为了让人类深陷今天这样的精神泥沼,做无尽的挣扎?我不能相信。我认为上帝为欧洲社会准备了一个比较安定平静的未来。我不太清楚上帝的意图,但我不会因为不能深入了解就停止信任,我宁愿怀疑自己的头脑,也不愿怀疑上帝的公正。
我所谈论的这场社会大革命,在一个国家似乎达到了它的自然极限。这个国家简易地进行了革命,或者更确切地说,这个国家没有经历我们正在进行的民主革命,就取得了革命的成果。
17世纪初定居美洲的移民,从他们在欧洲旧社会所反对的一切原则中离析出民主原则,并把这一原则移植到新大陆的各条海岸。在那儿,民主原则自由成长,在与民风民情的共同前进中和平地发展成为法律。
我毫不怀疑,我们早晚也会跟美国人一样,几乎实现身份的完全平等。我并不能由此断言,我们一定会形成和美国人一样,从身份平等的社会状况引发的政治面貌。我也决不认为,美国人设计的政府体制是民主的唯一实现形式。但是,既然两国法制民情产生的基础相同,我们就可以怀着极大的兴趣来了解同一基础在两国结出的果实有何不同。
因此,我去考察美国,并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一种好奇心,当然,就算为了满足好奇心也是无可厚非的。我的目的,是想在美国发现我们可以借鉴的经验教训。如果谁以为我写这本书是为了颂扬美国,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只要读过这本书,就会知道这决不是我的意图。我的写作也不是为了提倡某种广义的政府形式,因为我和很多人一样,不相信法律能体现绝对的善。我甚至不曾想要判断,这场在我看来势不可挡的社会革命对人类究竟是幸还是不幸。我把这场革命看做已经或几乎已经完成的事实,在经历过革命的众民族中,我寻找那个革命进行得最完整、最和平的民族,用来认清革命的自然结果,并且,若有可能,认识能让革命造福于人类的方法。我承认,在美国我不止见到了美国,我要寻找的,是民主本身的样子,想要知道它的喜好、特点、偏见和激情。我想要认识民主,也只不过是为了至少可以知道它有什么值得我们期待,又有什么会让我们恐惧。
在这本书的第一部分,我着力展现,在美国几乎完全听任本能和喜好自由发展的民主自然而然赋予法律的方向,给政府打下的烙印,以及一般情况下它在国家和地方事务中发挥的巨大影响。我想要弄清民主导致的善与恶。我研究了美国人为了引导民主所采取的措施和遗漏的措施。我也试图分析民主统治社会的原因所在。
第二部分主要用来刻画身份平等在美国产生的影响,以及民主统治对市民社会,对其习俗、观念和道德风尚所产生的影响,但我现在对完成这一计划已经没有那么热心了。等到我完成自己规定的这项任务,我的写作已经失去了意义,因为另一位作者即将向读者描绘美国人性格的主要特点,他在一层似有若无的面纱下描绘了一幅严肃的图景,而且刻画事实真相的曼妙笔触实非我所能及。我不知道是否已经很好地传达了我在美国的见闻,但我可以肯定地说,我真心想要做到这一点,而且决不有意让事实迁就观点,而是让观点服从事实。
凡是借助文字资料立论的地方,我都核对了原文,参考了最可靠、最出名的著作。所有引用都一一注明出处,读者可以进行核对。凡涉及公众舆论、政治风气、社会观察等问题时,我都请教了最开明的人士。当涉及重大问题或一件事情存有疑问之时,我不仅仅满足于一个人的证言,而是在倾听了多个人的看法之后再做结论。
所以请读者务必相信我的话。我本可以引用权威人士或至少可以成为权威人士的人的名字来证明我的论点,但我没有这样做。外国人经常可以在主人的壁炉旁听到一些重要的内情。这些内情,主人也许都没有向亲友透露过。而和外国人在一起的时候,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不必再保持沉默,因为就算外国人嘴巴不紧也没有关系,因为外国人很快就要离开。每当听到什么秘闻,我就立刻记下来,但是从未拿来到处传播。我宁愿自己的作品不那么成功,也不愿给热情招待过我的人带来悔意和尴尬。
我知道,尽管自己如履薄冰,但若有人想批评这本书,还是极其容易的。
我想,只要是仔细读过这本书的人,就一定能发现一个可以说是贯穿全书各个部分的主旨。不过,因为我所讨论的各具体问题之间差异较大,读者可以毫不费力地在一个孤立的事例与我举出的全部事例、一个孤立的观点和整体思想之间发现矛盾之处。所以我衷心希望,读者能怀着和我写作时同样的心情来阅读这本书,在通读全书得出一个整体印象后再对这本书做出评价,就像我自己不是基于某一条理由,而是基于众多理由来做出判断的一样。
另外还不应忘记,作者为了得到理解,不得不给自己的每一个观点做出理论性的结论,这些结论经常接近谬误,或者根本不具实际操作性。人们行动的时候有时出于需要偏离逻辑,但发表言论的时候却不可以。要想说话不合逻辑,就跟做事具有逻辑一样难。
最后我还想指出一点,也许很多读者会将这一点作为本书最大的缺陷。那就是,这本书并非为了讨好任何人而作。写这本书的时候,我无意服务或攻击任何政党。我不想标新立异,只不过想比各政党看得更长远些。在各政党只为明日而奔忙之时,我已在遥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