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1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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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伯雍皆因一天的劳乏,睡得又晚,才躺下不大工夫,便甜甜蜜蜜地睡去。等到一觉醒来,晓色已然上窗,他有早起的习惯,已然躺不住,便披衣起来。值后夜的馆役,见他这早起来,却很惊讶,以为是一件奇事。幸亏馆里有值后夜的,不然他寻一碗水漱口都不能。当下他求那个馆役给他打一盆水洗脸漱口,别的屋子,却一点声音没有,都在那里睡得正浓。他不敢惊动人家,只得穿了长衣,打算到外面走走,吸点空气。皆因他在乡间住惯了,这里的气味,实在令他闷损。他出了门,越了几条小巷,空气依然一般浊恶。最令人讨厌的,每家门口,放着一个马桶。有一个淘粪夫,用一担污水,拿把竹刷子,在那里挨个刷那马桶。不但这种气味,为伯雍所不曾闻过,连那腐败污秽现象,也是初次寓目。他暗道:“南城外头,怎的这样浊恶?大清早晨的,都没有一点新鲜空气,反倒成了马桶世界。人类在这样空气里活着,还能有什么出息。”他一边想,一边掩着鼻子,紧紧地跑去。那个刷马桶夫役,看着很奇怪得直乐。伯雍跑了半天,才把马桶阵跑出去,看了看,已到南大街。只见行人较众了,可是没有一个讲究的人,都是凭着力气吃饭的苦同胞,也有泥水匠,也有赶市的,也有卖苦力气的,也有做小买卖的,也有拉车的……他们都是精神百倍,在这清晨里,懒惰的富人高眠之时,去挣他们一天的衣饭。伯雍在街上站了一会儿,见那边有卖豆腐浆的,他也杂在一群劳动朋友里面,买了两碗豆腐浆喝。他觉得非常甜美。他喝完了豆浆,看了看,前面却是粉坊琉璃街。他自思道:“这里离陶然亭不远了,何不到那里看看,空气比这边强多了。”想罢,鼓舞精神,进了粉坊琉璃街。

这条胡同,在南城是很大的,虽然不十分清洁,比密排马桶的小巷,可谓差强人意。他走出东口,忽然空气又坏了。原来这里有几处大粪厂,放出臭气,把空气都污秽了。他堵住鼻子,闯过这个灾厄,才喘了一口气,痛快多了。只见龙泉寺的苍松古柏,带着朝烟,正在那里舒展它们的奇姿劲态。瑶台、花神庙和陶然亭,都在晶明空气里,现出一种奇古的姿态。那苇塘里的新蒲,已然有些生动的意思,有许多野鸟,在苇塘里叽呱乱噪,欢迎那轮乍升的晓日。他顺着蜿蜒的土路,走到那所过街楼底下。只见有两个少年,在那里喊嗓子。一个十八九岁,一个十四五岁,那十八九岁的,生得丑八怪似的,面部至为可笑。那十四五岁的,却十分白皙,眉目之间,秀气流溢,好似一个女孩子。只见他穿一件半旧的青洋绉薄棉袍,系一条白洋绉褡包,脚下月白色袜子,穿一双青缎皂鞋。他的头发,四围剃得精光,只留一个刘海顶,手内还提着一个黄雀笼子。那十八九岁的,却是一身布衣。他两个向着那门楼的高壁,你喊一声,我叫一声,在那里喊嗓子。他们见伯雍站在旁边,却都不喊了。伯雍一见他二人的打扮,断定他们必是唱戏的。他们见了伯雍,也不避忌,那白皙少年,不住地直看伯雍。本来伯雍斯文儒雅,一见不是市井闲汉,所以他们一点也不害怕。那个丑孩子,反倒满脸笑容的,过来与伯雍扳谈,说:“先生起得真早。大概也是好唱,来喊嗓子来了!”伯雍顺口答道:“可不是。你们大概是梨园行的人,你姓什么?”丑孩子说:“我姓庞,叫三秃子。他是我的师弟叫白牡丹。先生贵姓呀?”伯雍告诉了他们。三秃子说:“先生得暇,到我们家里坐着。”伯雍说:“好!将来去拜访。但是你们在哪里住?”三秃子说:“在长巷头条。”伯雍说:“离此太远了。”三秃子说:“可不是。我们反正每天早起绕一个弯儿不是金鱼池,便是坛墙,要不就到这里来。”伯雍说:“我离此不远。咱们可以常常在此相会。”说着又问那白牡丹说:“你十几啦?”白牡丹见问,小脸先一红才说:“十五啦。”伯雍又问他说:“你去什么角儿?”白牡丹说:“唱小旦。”说话时,又要看伯雍,又不好意思。他大概没见过什么正经的人,所以与他正式谈话,倒反觉着有些拘谨不安。可是伯雍一见,已然很喜欢他,暗道:“可惜这样一个孩子,只因家贫,落在梨园里面。若生在富贵人家,不是一个少爷?可是少爷也没有什么可贵的,娇惯一辈子,也不过与草木同朽,反倒不如身习一艺,将来倒有个名儿。”伯雍从此有成全他的意思,因向他们说:“我要到陶然亭那边看看去。你们去不去?”他两个都愿意去。

于是他三个沿着苇塘边的大路,绕过瑶台,先到花庙,不过三间破房子,门还锁着。白牡丹说:“听着这个名儿倒很好,却没有什么。”伯雍说:“什么景色名胜,也都是听着好,一见实在东西,都没什么。可有一节,中国的名胜,都有点诗和画的意思,先得心里以为是好,由意境里造出一个好景色来,便是三间茅屋,也算是好。没有诗的意味,就是高楼大厦,也是俗物。”白牡丹听了伯雍的一片话,似解似不解,只拿眼睛直直地望着伯雍。那三秃子故做解人,听了伯雍的话,只望着花神庙连连点头赞叹。伯雍说:“这下面还有两间古迹,我领你们看看去。”说着把他二人引着到香冢和鹦鹉冢的旁边。只见一个小土坡上,有两个小小石碣。一个刻着篆文“香冢”两字,一个刻着“鹦鹉冢”三字,背面都有铭志。白牡丹一见,说:“这个大概是两座坟。为什么又叫香冢和鹦鹉冢呢?”伯雍说:“你们没见背面都有字吗?”因把两道铭文念给他们听,他们也不明白所以然。白牡丹因说道:“为了一个鹦鹉,还费这么些人事,又买地,又立石头,又作文章的。”伯雍说:“这便是文人多情的地方。俗人哪里会做这样的雅事呢?”白牡丹听了,似有所感,半晌说道:“我将来若死了,埋在这里倒不错,但是谁给我立碑呢?我还不如一个鹦鹉呢。”伯雍说:“你这点岁数,暂且虑不到这上头。可是你别看这个小土岗,打算埋骨这里,资人凭吊,实在不容易呢!”这时只听三秃子在一旁问道:“这里埋的真是一头鹦鹉吗?”伯雍说:“大家都那样说,铭文上也那样写着。可是据父老传说,这香冢所埋的是一个才子的文稿,因为他上京会试,不中,一有气,把他一生的诗文稿子,用火焚了,把灰埋在这里,起名香冢,以后便成了古迹。这鹦鹉冢,是一个士人纳了一位爱姬,可恨大妇不容,把姬人治死了,那士人没法子,把姬人埋在这里,立了这个石碣。所谓‘浩浩愁,茫茫劫,郁郁佳城,中有碧血’就暗指这回事。这也是大家附会之词。还不如就认定是鹦鹉,又有何不可呢?”白牡丹和三秃子听了伯雍这一解说,很觉有趣,自小仿佛知道陶然亭,这里有什么香冢鹦鹉冢,今天才明白所以。当下他们对于伯雍益加钦敬了。

他们在这里玩了一会儿,打算到陶然亭随喜随喜,刚下了土坡,往南一转,只见另一个土坡前面,有一座新坟,还有一个较大的石碣,在坟前立着。伯雍一见,惊道:“这是谁的坟?来和香冢做芳邻,不是可怜的文人,定是多情的妓女,死后无依,被知交埋在这里了。”赶紧绕到前面一看,只见石碣上大书“醉郭之墓”四个字,却是彭翼仲写的。转到后面一看,有林琴南作的《醉郭小传》。伯雍叹道:“醉郭可谓不朽了!他不过是个卖报的,就皆因疯疯癫癫的,能勉人去爱国,自己却不留一钱,不过日谋一醉,也就够了。虽然是个畸人,却有过人的气节,所以一般阔人,虽然生前轰轰烈烈,令人侧目,若论身后之名,哪里及得醉郭万分之一!——除了他的家奴,或者能替他大吹一气。可见功名富贵,可以窃取。身后之名,万不是盗窃来的,就使能盗,将来也有个评判。”

伯雍当时又把醉郭的历史,向白牡丹和三秃子说了一遍,他二人以为没什么趣味,不过说醉郭是个疯子便了。他们由此又到陶然亭里游了一会儿。他们都有些渴了,三秃子说:“咱们到瑶台喝茶去吧。”伯雍说:“那里卖茶吗?”三秃子说:“那里便是王家茶馆,我们唱戏的到那里喝茶的很多。”伯雍说:“既这样时,咱们就去吧,我很愿意在野茶馆里喝茶。”当下他们又折回来,由芦苇丛中,一高一低的,寻着干道,已然到了瑶台之下。这里是在一个大土台上,建造了一个小庙,有三间大殿,有三间西厢房,已就残破,年代是不可考的了。幸有王老夫妇,把它租过来,时加修葺,尚不至倒坏。他们夫妇就在这庙里开了一个小茶馆,卖点清茶,还有烧酒、咸鸡子、落花生、麻花、排叉什么的。当伯雍三人由野苇塘里往上来时,早见那小角门旁边,挑着一个茶招子,和一个小酒斾儿,在春风里荡着。台上台下,有许多古槐,已都发了绿芽。伯雍一见这地方,连说有趣,及至到了院中一看,大殿前面,摆着许多条桌,有许多人,在那里品茗。他们有认得白牡丹和三秃子的,都说:“爷儿们来啦!这边喝!”看那样子,大概也都是梨园行的人。当下他们找了一张闲桌,彼此坐下了。这里比陶然亭高得多,四下一看,南城一带的景色,都看见了。

这时那主妇把茶具给拿过来,问有茶叶没有,伯雍说:“我们没带茶叶,给我们挈一包好的来。”那主妇见说,去了一会儿,挈了一包茶叶,提了一壶开水,把茶泡上,自去了。三秃子很机灵,等茶闷得合了适,他却给伯雍先斟了一碗。伯雍喝这水时,非常甘芳,还是野外地方,比市内强多了。他们一边喝茶,一边听旁人说话,所说的都是梨园演戏的事,说得十分可笑。还有拉胡琴与人家吊嗓子的,虽然是个野茶馆,却十分热闹。约有十点多钟,伯雍也觉得饿了,白牡丹和三秃子也要家去,伯雍替他们会了茶钱,一同出了王家茶馆,下了瑶台,他们分首,各回原路,白牡丹还嘱咐伯雍一定到他们那里看看。伯雍说:“我有暇时,一定去看你。”于是自己慢慢地往回走来,到了粉坊琉璃街,有拉车的问他坐车不坐,伯雍说:“快到了,不坐车。”他想着:“我到了报馆,差不多得过十一点钟,他们一定都起来了,我和他们说说我这段奇遇。”因为他一心念着白牡丹,也不觉乏,不大工夫,已到了报馆。

他进去一看,里边仍是静悄悄的,每屋的窗户帘,一个打开的也没有。原来他们还是睡得正浓。伯雍跑进屋子,喊道:“你们还不起来,外面都一点多钟了!”张子玖、王凤兮正在睡梦中,听得伯雍一喊,都醒了,忙问说:“什么时候了?”伯雍说:“一点多钟了。我上一趟陶然亭都回来了。”他二人见说,才由床上起来,叫馆役打水漱口洗脸。完了事,凤兮问伯雍说:“你怎这早就起来了?”伯雍说:“我跟你们说也不信,我没等太阳出来,就起床了。我见你们都不起来,打算出去绕个弯儿,谁知跑入马桶阵里。我一直向南行去,竟到了南大街。我想从前曾到陶然亭游过几次,何不到那里看看?我便溜达到那里,有趣极了,我还得了一个佳遇。”张子玖听了“佳遇”二字,忙问道:“什么佳遇?告诉我听听。”伯雍说:“妙极了。但是我此刻太饿了,由黑早就起来,只喝了两碗豆腐浆,照你们这样俾昼作夜的习惯,我实在受不了。你们喊一声,教他们开饭。吃完饭,我说说我这段佳遇。”子玖见说,真个一声喊道:“开饭啦!”他们大概没这早吃过饭,所以一声命令,连厨子带馆役都很惊讶的。厨房那里现忙,好容易才把饭菜做好,因为只三个人吃,开了半桌。吃完饭,张子玖记挂着伯雍那段佳遇,因向伯雍说:“你该说了。”伯雍说:“你真没忘,我跟你打听,哪家戏园有个叫白牡丹的。”子玖说:“民乐园有个唱小旦的叫白牡丹,可是还没有什么名气,目下很有几个人捧他,我的朋友也有喜欢他的,天天去听戏。怎么?你遇见他了?这也算不了什么佳遇。我自当你见过什么莺莺、红娘的呢。”伯雍说:“你这人怎竟想这些个!怨不得昨天少卿和若士奚落你,差不多凌登徒而上之了。怎见得白牡丹就不如姑娘呢?你也不想想,大清早晨的,谁家小姐去逛陶然亭?便是遇见,咱们一个读书人,也得回避人家。皆因是白牡丹,所以我才敢跟他说两句话。”此时凤兮从旁插言道:“你说这可望而不即的事,子玖最不愿意。你非得跟他说,哪个茶室姑娘最喜欢留髡。他听着必然眉飞色舞,一定去试一试。白牡丹无论生得多好,似乎跟他没关系。凡是不能成关系的,他都以为不好。”子玖见说,向凤兮道:“怎么着?连你也拿我打趣儿了。”既而又问伯雍说:“你跟白牡丹说话了吗?”伯雍说:“怎的没说。这孩子很有点意思,我给他解说鹦鹉冢时,他说他死了也愿意埋在那里,他有这句话,可见没有俗骨了。”子玖和凤兮见说,齐声问道:“他说这话来着?不错,孺子可教。”一边夸赞着,凤兮直捻他的小胡子,仿佛在那里构思,要替白牡丹作一首诗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