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陌上花歌(2)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花叶姜的脸,少年突然间深邃而敛藏的眸光,如柔软墨线般的发,红得仿佛刚刚噬血的唇色,还有在碎金般的阳光里苍白如同雪妖的肌肤,以及他衣上传来的淡淡草叶香。
那一瞬间,杜疏香竟然看呆了,她心里,仿佛有一阵急急的马蹄声,重重地踏过,一种说不清的心慌席卷了她。
刚才就含在眼里的莫名的眼泪竟然在这一刻滚落了出来。
她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
花叶姜的胸口仍然在剧烈起伏着,虽然极力掩饰,但终究还是呛咳了起来。
杜疏香更加手足无措,她眼睁睁地看着花叶姜咳完之后,再也没有多看她一眼,沉默地站起,转身离去。
她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知道自己不能追,知道自己可能闯了祸,却不知道如何收拾残局。
她回到家后,才知道今天太子亲手杀死端淑妃的事。
她在电闪雷鸣间了解了不久前看到的花叶姜为何会有那样痛苦的表现。
他无法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他对杀人的软弱与后怕,也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他杀死端淑妃的犹豫心痛和端淑妃要杀死他带给他的愤怒,他什么都不能说。
因为所有人都在看。
但他终究是个和她一样,年仅十四岁的少年。
她的眼里再次浮上泪水。
她突然觉得,太子花叶姜,其实才是这个深宫里最孤单可怜的人。
因为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他心里的绝望。
自那以后,杜疏香去宫里陪读的次数无形间增多了,因为她一直文静乖巧,深得宫中长幼喜爱,因此自由活动的时候相对也较多。
她一直偷偷地往那个荷池边跑,虽然料到他不会再去那里,但总觉得有些什么东西放不下。
三个月后,她竟然真的又在那荷池边见到了他的身影,那一刻,她心里的小马蹄又急急地重重地响了起来,这一次,她能分辨那其中满满的慌张与欢喜。
他竟然又回到了这里。
原本以为他发现这里有了一个她以后,便不会再涉险出现了。她曾经想过,或许这荷池也是他的一个秘密,因为她的闯入,他本该放弃这个秘密。
但他出现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是相信她的?相信她是能够一起保守这个秘密的人?
她又是慌又是喜,只能冲他羞涩地笑,笑得自己都觉得很傻。盛夏的日光晒得人有些眩晕,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其实他比大皇子二皇子都要适合当太子,因为他站在那里沉默着,就已经有了君临天下的味道。
花叶姜默默地看了她几眼,她没有向他行礼,他也没有问她是谁,就那么径直走到荷池边坐下,又信手摘下一片柳叶,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起来。
他吹的是她没听过的小曲,似乎有些异域的味道,带着些许青涩与稚嫩,但那其中的忧伤与迷茫依然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
杜疏香在原地站了几分钟,终于还是小心地走过去,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
花叶姜察觉到她的动静,放下了唇边的柳叶,看向她。她突然发现此刻的花叶姜又恢复了那天她在荷池边见到时的感觉,眸光如深海般绚丽,眉间唇边隐然有帝王之子的清傲,整个人看上去有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光芒,虽未发一言,却仿佛已经说尽一切。
而平日里出现在众人面前的花叶姜,明明是沉默而木讷的,容颜模糊,风采平庸,使人质疑其太子身份。
花叶姜似乎明白她为什么露出那样惊怔的表情,他竟然微微一笑,唇边勾起一丝了然与嘲讽,便不再看她,旋即再次举起那片柳叶,轻轻吹了起来。
那天,他和她就这样沉默地坐着,他吹了一会儿柳叶,依然如上次那样,一言不发地站起来离去,然后她也离开。
但她小小的心里分明知道,他已经允许了她拥有这个共同的秘密。
那个暂时还没有更多人来打搅的小小荷池,或许是他在这个宫里,仅余的最后一个世外桃源。
而今,她还拥有了他的另外一个秘密。
她确信他一定能成为执掌天下的君王,因为只有她知道,他隐藏着的光芒是多么可怕。
可怕到足以让他活下去,而且终有一天要君临天下。
三年以后,他在太子宫的桃树下,轻轻捧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下去。
那时候,已经再也没有人质疑他,他已经可以代君王执掌天下,只待江山传递的那一天。
那处他们相遇的荷池,终于在他们认识后的第二年里,被彻底改建成太子的书阁。荷池整修一新,亭台楼榭,垂柳依依,池中有金色的锦鲤穿梭嬉戏,她从树后偷偷探出头来,他就微微一笑,一把把她拉至身边。
他抚琴,教她漫声唱曲,那词他一字字教给她,据说是从天朝大国传来的,她当时还不解那些忧愁,只知满心甜蜜。
归安城廓半楼台,曾是香尘扑面来
不见当时翠辇女,今朝陌上又花开
第一次的吻是芬芳甜美的,他轻轻在她耳边说:疏香,自我当太子以来,这宫里的一草一木,我都不信,但我唯独信你。
他说:疏香,这一世,你不离,我不弃。
而就在一年后,他的声音毫无波澜,冷静而疏离,他的背影在逆光中成为一片阴影,令她再也看不清。
他说:你去吧,去嫁给苍山侯世子,或许还能救你父亲一条性命。
他说:你今日可对我下迷药,他日就可对我下毒药,我还如何信你?
她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听见,她的心碎成一地的声音。
那声音如此痛楚,如此凄清。
2
此去苍山,犹有三千里。
苍山侯传信,因世子近日身体愈差,希望早日沐浴帝京荣光,与暖香公主完婚冲喜。
当朝天子当即应允,由太子花叶姜亲自护送暖香公主前往苍山完婚。
而暗地里,受花叶姜指挥的十万兵马紧随其后,在太子送亲回程后第二日,即准备回马攻城,一举以叛党为名剿灭苍山侯。
这十万兵马,已经是帝京近年来培养的最精锐部队,剿灭苍山应有把握。
在花叶姜回程之前,这十万兵马由二皇子花叶禅带着,隐藏在送亲队伍之后五百里,只待太子出现,即全力攻城。
花叶姜与杜疏香的先行队伍已经经过了几处驿站,一路上相安无事,眼见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坐在大车里的杜疏香与另一辆大车里的花叶姜并没有交谈的机会,她心里一阵阵地苦痛,却是无可奈何。
再过半日,就将进入苍山地界。她无意了解皇上要对苍山侯做出怎样的举动,她只知道,一切都会在她成亲之后发生,而一旦嫁了,那就是她的一生。
无论嫁了谁,无论嫁了多久,那对她而言,都是一生。
而那个曾经那般温柔地对她说,永不会弃她的男人,他就要亲手把她送进那个冰冷的命运。
这是何其残忍的事情。
花叶姜倚在车窗口,把帘子卷了上去,露出了窗外的一片连天阴霾。
这仍是他父皇的土地,然而皇恩所及,却只得满目苍凉。一棵一棵倔强的老树日复一日朝天空伸着它们的枝丫,仿佛在无声地呐喊,然而阳光却不肯降临。明明帝京已是桃花初绽,而这一路仍是寒冬封山。
花叶姜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即使只有一个人待着,他也仍然保持着那平静而清冷的表情,没有人能看出他内心的汹涌情绪。他的左手心躺着一枚硬硬的印章,那是临行前,皇上亲手赐给他的帅印,用来指挥那五百里外的十万帝京精锐兵马。
他难得地牵了牵嘴角,一丝似乎是自嘲又似乎是冷笑的表情浮现在他英俊的眉眼间。
他犹记得,他当时是那般谦卑地向他的父皇谢恩,如同捧着天下最大的珍宝般捧回了这枚印。
然而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父皇赐给他的,只是一枚假印。
一枚足以要了他性命的假印。
这枚假印,或许是为了他那从未谋面的亲生母亲,又或许是为了他血液里流淌的那一点连父皇也不敢确信的忠心。
他的根,只有一半,扎在那金碧辉煌的宫殿里,而另一半,在茫茫天涯。
但他一直装作不知。
所有的苦痛都只能藏在心里,流露出一丝一毫,都会万劫不复,他太懂得。
真正的印,应是在二皇兄花叶禅那里。若他按皇上的计划送亲归来,二皇兄才会将真印交给他,而在那之前若他有一丝异动、一丝犹豫,花叶禅就会取代他,完成攻城的任务。
而他,如若还能回到帝京,等待他的是什么样的命运,或许也不必想象了吧。
他知道杜疏香在后面那辆车里,她也许恨他,也许在等他。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知道她周身都是刀剑,他动一动,或她动一动,就会有许多条性命给他们陪葬。
她不知道,那就很好。
他只是太冷,太孤单,他以为可以从她那里获得珍贵的温暖与信任。他曾经有些孩子气地抱着她不放——但随着他日渐长大,他才一点点明白,那些都是他不配拥有的,如果强求,总有一天命运会向他加倍讨还。
他唯有用全部的力量,来偿还他之前的贪婪。
想到她,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又微微掺进了一点点温暖的笑意。
就在这时,车队已经进入了一处狭窄的山口,他突然全身一僵,猛地直起身体。
有变。
左边山坡上,有埋伏着的人马尖啸着冲出,而与此同时,后方竟然也响起了刀剑声。
他只迅速掠了一眼,即看出这不是有预谋的前后夹击,这竟是两队不同目的的人马。
后面的那一队全部黑布蒙面,默不作声地直扑向那几辆载着女官的车,竟是一剑一个,见宫女就杀,一片悲怆哭喊瞬间响成地狱。
而左边山坡上的那一队明显目的明确,一众孔武大汉口里呼喊着“太子人头一万两黄金”扑了过来。
他略略心惊,感到事情有点儿出乎他的预料。
难道那一队蒙面人的目标竟然不是他?
他略略一顿,轻身而起,破窗而出。
白衣金带风华如画的年轻男子一出现,两队进攻的人马似乎动作也缓了缓,送亲的兵士嘶喊着“保护太子”,却只令进攻的人转瞬更加疯狂。
花叶姜片刻未停,长剑在手,直扑向杜疏香乘坐的大车。
他几剑掠开围拢过来的黑巾人,一手将杜疏香从车里拉出。
奇怪的是,黑巾人似乎对他的出现有些犹豫,花叶姜的剑上功夫并算不得高深,仅仅能够勉强自保,然而有几个黑巾人的剑明明差点儿刺中他,却都紧急避开了去。
而对杜疏香,他们的出手则又狠又辣,摆明了要取她性命,若不是花叶姜以身相挡,她恐怕即刻就要成为亡魂。
花叶姜面色如常,冷眼盯着越逼越近的黑巾人,但只有杜疏香能够感觉到,他手心里的僵硬与冰冷——他并没有把握能逃过此劫。
她却在这样的惊恐里奇迹般平静了下来。
其实从厮杀开始的第一刻,她就在等,等他的决定,而他终于出现在她面前时,她反而不敢相信这是事实了。
如果这一刻就死去,她的记忆里将只有温暖与快乐的碎片,那些垂柳树、荷花香,那些锦鲤与阳光。
那都是多么多么美好的事情。
她恍恍惚惚地努力抬起头,很想再看一眼他的脸,但他并没有看她,她发现他似乎在看着一个方向,而他们周围的环境也突然发生了变化。
一阵轻微的嘶嘶声,如细细的溪水般在他们身边的进攻人群里游走,一个个黑布人如同中了魔法般突然软了手脚,甚至很多人来不及发出惊呼,只听得一阵刀剑落地的声音。
花叶姜仍然持剑当胸,但他没有再进攻,因为已经没有这个必要。
另一边,他的亲卫队已经挡住了另一队伏击者的进攻。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缓歌,你来晚了。”他的声音清越而平稳,完全听不出刚刚经历了一番生死。
“对不起,昨夜宿醉,差点儿误事。”另一个如同藤上金铃般悦耳的声音随即响起,带着一些慵懒与玩世不恭,转眼间答话的人已经出现在面前。
被叫作缓歌的人笑得如同狐狸一样,颀长的身体灵活地在花叶姜身边蹭了蹭。
这般的男子,这般的暧昧,却又是那样的自然,那样的风流好看,令杜疏香也不禁愣怔。
她与花叶姜相交多年,却从未听他提起过这个叫缓歌的人,她发现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他的世界。
她定睛看着眼前的人。
一张艳光逼人的脸,分明是男子,却比最美的女子还要倾国倾城,一身粉色的长衣,更加映衬得人如夏日荷。他蹭着花叶姜的衣袖的同时,后者露出一脸无奈又嫌弃的表情,挥手将他拂开,又随手指了指另一边仍然杀得你死我活的众人。
穆缓歌朝花叶姜做了个鬼脸,像个调皮的大孩子一样眨了眨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转身间却已经如一阵清风般飘开了去,只听得一阵似曾相识的嘶嘶声,天地间竟飞快地安静了下来。太子的贴身侍卫队加起来竟然不如这样一个绝美的男人,他挥手之间,已经云淡风清地解决了一切。
这看似娇美的男子,竟然身藏着绝世武功。
花叶姜的眼里,似乎有一点点锋芒闪过,看着又飘了回来的穆缓歌,他微笑起来。他的笑容如帝京的阳光般,瞬间抚摸过了这一地血腥的土地,令所有人都从刚才的死里逃生中苏醒了过来。
花叶姜朝飞奔过来请罪的护卫队长看了一眼,提起手中长剑,准确地插进了脚边一个黑巾人的咽喉。
腥臭的血喷了出来。
“就这样,把还没有死的全杀掉。”他轻声吩咐。
护卫队长领命。
转眼间,一阵阵浓重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杜疏香胃里一阵翻腾,她忍不住闭了眼睛。
但她的耳朵里,却清楚地传来花叶姜与穆缓歌的对话。
“你不问他们都是谁派来的吗?”穆缓歌好奇地问花叶姜。
“不问。”花叶姜说。
如果问出是他的父皇指使,他就无法再装作自己不知危险,无法等到他拿到真正的帅印的时刻。
所以,不能问。
穆缓歌也不在乎他问还是不问,杀还是不杀,他只是为了眼前这个男人而来,也只关心他的安危喜乐。
“叶姜越来越好看了呢。”他又露出那一脸调皮的笑容,甚至伸出双手意欲摸向花叶姜的脸。
花叶姜不动声色地闪开,他拿这个不正经的家伙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别闹了,此去应再无危险,很快要入苍山,你可以走了。”他说。
“嗯。”穆缓歌倒没有缠着胡闹,他听话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