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古之学者所以学为人也,学为人也者,学为圣而至於天也。天者,人之所以性也,尽人则尽性,尽性则至命,故学而为人,则圣与天不能外矣。
夫尧舜之道,孝弟而已。孝弟之道,在一念之诚扩而充之而已。是故能扩而充之者,大孝也;不能扩充之者,小孝也。小孝者,孝之疏节也。何谓大孝?夫孝始於立身,中於事亲,终於事君。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天地明察,神明彰矣。孝弟之至,通於神[明],光於四海,是之谓大孝。
有恒,士之末品也,今亦无之,此圣人所以叹也。自有恒而视圣人,相去远矣。欲学者进有恒而为善人,进善人而为君子,进君子而为圣人,不可自画自弃也。噫!世之以有恒而自圣者则有之矣。
夫适道者不贰其途,虽万里可至焉。中道而贰之,则虽十里其能至之哉?
阳明公乃振古豪杰之欲为圣人者。
昔有寐而寱语者,呼之寤,则不语。复寐,复寱语。於是矫令不寐而长惺,乃不复寱语,故在知觉而已矣。曰:「请问其故。」曰:「今夫知语之为显,而不知默之有显也。岂徒语默为然,知进之为进,而不知退之有进也。岂徒进退为然,知益之为益,而不知损之有益也。知亢乎其举者之能胜,而不知全放下者之有得也,皆寱之类也。是故学,常知而已矣,知亡而后迁於物,物迁而流,流而不知止,天理灭矣。」曰:「然则知而已,何择乎禅?」曰:「空知,禅也。知语默、知进知退、知损知益,通乎语默进退损益而知,不失其道,可以入圣矣。是故物至而知知,故知止,知止则不流,不流而后澄定,澄定而后能察见天理,察见天理而后能存存。学至存存焉,至矣。」曰:「然则知焉耳矣?果无[事]於学问思辨笃行也乎?」曰:「奚为其然也?然则奚囗於禅矣?学问思辨,开其知也;笃行,恒其知也。知也者,天理也。故学至常知天理焉,尽矣。」
诗可以兴,兴也者,动也,以志动志,其志同也,故可以动神。人可以动天地,可以动鸟兽,志之动用大矣哉!
子与何柏斋论存心应事之要,必专於是而不滞於是。柏斋曰:「专於是,则吾既知之矣。又谓不滞於是,则吾不知也。」子曰:「岂不闻无在无不在之说乎?一於不在,则离事以为心,是之谓虚;一於在,则以心而滞於事,是之谓迹。无在无不在,则本体澄然,神明乎应酬之间,是为心事合一。斯理也,乃精一一贯之道也。心迹判而道之不明也久矣。」
吕刑曰:「惟克天德,自作元命。」夫天德者,天之德也。天之德也者,天之所为也,无有作好,无有作恶,天之所好者好之,天之所恶者恶之,天之所生者生之,天之所杀者杀之,天之所为也为。天之所为者,天理也,天德也,是之谓自作元命,元命作自我,我即天矣。
陆浩斋问养浩之说。曰:心无一物则浩,无一物不体则浩。是故知无物与无物不体者,可与语性矣。可与语性,斯可与知学矣。可与知学,斯可与广大流行矣。夫惟无物也,是以大生焉;惟无物不体也,是以广生焉;惟无物而无物不体也,是以流行生焉。是故至广配地,至大配天,流行配造化。至大配天,其盛德乎!至广配地,其大业乎!流行配造化,其悠久不息乎!生盛德者存乎仁,成大业者存乎义,运不息者存乎诚,合是三者存乎神。君子体诸天地,侔诸造化,以成德业於无疆,存神至矣。
或曰:「儒释之惺惺有别乎?」曰:「有。释谓惺惺者心,故知心而不知性;儒谓惺惺者性,故通乎心性而知。」曰:「何谓知心不知性?」曰:「惺惺者心也,虚灵知觉之谓也。性也者,心之生理,其浑然至善者也。释者以心为性,故以知觉运动谓之性。」曰:「何征?」「其曰『蠢动含灵,无非佛性』是也。」「何谓通乎心性而知?」曰:「儒者尽心而知性,故以天理中正谓之性。」曰:「何征?」曰:「中庸曰『聪明睿知达天德』,天德者,天理也。程子曰『心如谷种,仁则其生性』是也。释者外理外事以为心,故主翁虽惺惺,而至於灭伦伤化。儒者合心事民物以为性,故其惺也,觉於天理,以先知觉后知,以先觉觉后觉,尽其性以尽人物之性。是故君子之学,知其所以惺惺者,则几矣。」
昔者孔门之教,求仁而已。孟子则曰:「仁,人之心也。」明道则曰:「仁者浑然与天地万物为一体。」而仁之道益明。孔门之学,敬而已矣,孟子则曰:「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明道则曰:「无丝毫人力。」曰:「主一之谓敬。」无丝毫乃主一也,而敬之学益明。
学无难易,要在察见天理,知天之所为,如是涵养,变化气质,以至光大耳。昔与贤契语者,殊非悬空杜撰以相罔也。若於夫子川上之叹,子思鸢鱼之说,及易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等处见之,若非一理同体,何以云然?故见此者谓之见易,知此者谓之知道,是皆发见於日用事物之间,流行不息,百姓日用不知,要在学者察识之耳。此吾所谓察见天理之说也,涵养此知识,要在主敬,无间动静。
学者之病,全在三截两截,不成片段,静坐时自静坐,读书时又自读书,应酬时又自应酬,如人身血气不通,安得长进?元来只是敬上理会未透,故未有得力处,又或以内外而离之。吾人功要只於执事敬用功,自独处以至读书应酬,无非此意,一以贯之,内外上下莫非此理,更有何事?吾儒开物应务之学异於佛老者,此也。
礼,定体;易,时变;大段则然。然礼之定体所以应变,而易之随时乃所以从道之正,是亦未常不同也。
善学必动静一於敬,敬立而动静混矣。此合内外之道也。
心存则有主,有主则物不入,不入则血气矜忿窒碍之病皆不为之害矣。大抵至紧要处在执事敬一语,若能於此得力,如树根著土,则风雨雷霆莫非发生。此心有主,则书册山水酬酢皆吾致力涵养之地,而血气矜忿窒碍久将自消融矣。
孔门之学惟有执事敬最是切要,彻上彻下,一了百了,致知涵养,此其地也。所谓致知涵养者,察见天理而存之也,非二事也。学不在多言,顾力行如何耳。张子:「言有教,动有法,瞬有养,息有存,昼有为,宵有得。」最切於力行,无走作处。
明道「存久自明,何待穷索」最简切,但须知所存者何事,乃有实地。首言「得此意,以诚敬存之」,知而存也。又言「存久自明」,存而知也。知行交进,所知所存皆是一物。其终又云「体之而乐,亦不患不能守」,大段要见得这头脑亲切,存之自不费力耳。(内外第六)
夫道无内外,内外一道也。心无动静,动静一心也,故知动静之皆心,则内外一,内外一,又何往而非道?合内外,混动静,则澄然无事,无事而后能止,故易曰:「艮其背,不获其身。行其庭,不见其人。」止之道也。夫不获其身,必有获也;行其庭不见其人,必有见也;言有主也,夫然后能止。故曰:「知止而后有定。」夫苟至於有定,则动亦定,静亦定,而内外忘矣。故传曰:「外物不接,内欲不萌,言止之道也。」夫物也者,邪也;欲也者,情之流也;接也者,交也,物交物也。夫人之有心,莫不有知觉,既有知觉,不能不动而为情。外物触其情而交焉,则不能不流,流而不息,莫知所止,不能反躬,天理灭矣。故不接也者,勿视听言动之谓也。人之有形,不能无视听言动也,在勿之而已。故终日应酬而吾有主焉,故曰不接,非置囗身心於无物之地而后能静定也。夫苦热而求凉者,则有时而热矣;病渴而思沃者,则有时而渴矣;恶动而求静者,则有时而动矣。何者?动系於念,不系於事也。知此斯可以语性矣。故曰:「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是故与其习静以养动,不若慎动以养静;慎动以养静,不若动静之皆忘,时动时静,察见天理而存养之也。此仆之所得於程子而以自力者也。
夫学无难易,惟在实立心实体认,如识宝之人见宝,必欲得之。见之真则好之笃,好之笃则为之力,未有为之力而不得者也。夫至宝在千仞之冈,千寻之渊,高深莫测,苟有好焉,则人有得之者矣,况此道平铺地上,我固有之,我自求之,焉有不得者乎?夫圣人之学,易简而已,中庸之教,其要在谨独,大学之教,其要在格物,谨独格物,其实一也。格物者,至其理也,至其理者,非声音笑貌之为也,学问思辨笃行所以至之也,是谓以身至之也,古人所谓穷理者如是也。近而身心,远而天下,暂而一日,久而一世,只是格物一事而已。格物云者,体认天理而存之也,是天理至简至易者也。昧者舍其易简而求之烦难,而欲至於道,远矣。
学者下手须要会自然工夫,不须疑其为圣人熟后事。若寻别个路头,则终枉了一生也。先儒多未说至此苦。
夜来枕上偶思及诸君远来馆此,非不恳切,但要得其道尔。如得其道而学焉,不用丝毫人力也,勿忘勿助之间,随处体认天理是也。若以骤难得此,可请且从默坐澄心上体认,渐渐熟后,可至随处体认天理也。这时节动静合一,无所不可矣。诸君其量力为之。
行乎富贵贫贱夷狄患难,行也者,存之之谓也,言存道也,存道则不愿外矣。愿外,远人也;得者,得自我也,我非外也。道无往而不在,随处体认天理也。
子奠白沙先生曰:先生独得不传之奥以传后人,扩前圣之未发,起历代之沉沦。至无而动,至近而神。因圣学以明无欲之敬,举鸢鱼以示本虚之仁。卓有见乎神化初不离乎人伦,即一事一物之末,悟无声无臭之根,於勿忘勿助之间,而见参前倚衡之全。握无为之机,而性成久大之业;启自然之学而德[有日]新之[源]。无疑所行,行所无事,沛乎[如行]云流水,就之如和气阳春。至其所谓不可传者,终不可以言而陈,盖必有潜诸心,有践诸身,窥其奥而探其渊。夫然后信先生所立不远而倬,所学不杂而纯也。
体认天理,终日乾乾,便是学易。一部只说圣人以此洗心退藏於密,圣人以此斋戒以神明其德[夫],更有何事?
心中正时,天理自见。难见者,在於心中工夫未中正也,谓只这些虚灵意思平铺著在,恐便有以心为天理之患,以知觉为性之病,不可不仔细察。释氏以心知觉为性,故云「蠢动含灵,无非佛性」,而不知心之生理乃性也。平铺二字无病。
吾示学诗正说读书一事可玩,此事最难,亦最紧[要],此事通了,事事皆通。若此事不通,则事事皆窒[碍]。吾於此务要人打通此关,方有入头,心事合一囗也。诗云:「方其未读时,天君自俨如。及至对书册,万象涵太虚。是谓以我观,勿以此丧志。」以镜照物囗妍媸[自]见,譬如以太虚涵万象,若一一著在囗囗是囗囗囗在物囗囗安得明?又安得囗?
言,心声也,与心相通,最易躁妄难禁者,莫过於言。君子终日乾乾,虽无往非诚,而此尤为紧关。纔妄言时,心已不诚,纔有谨言之心,即是诚也。
认得本体,便知习心,习心去而本体完全矣。故煎销习心便是体认天理功夫,到见得天理时,习心便退听。如煎销铅铜便是炼金,然必就炉锤,乃得炼之之功。今之外事以求静者,如置金於密室,不就炉锤,虽千万年,也只依旧是顽杂的金。
在心为理,处物为义。理乃是浑然一点至公的心,义便是灿然一点制宜的心,只是一心,但有体用耳。非谓看到无我处纔见得天地万物一体之义,及见得天地万物一体纔能无我也。人所以有我者,只在一己躯壳上起念,若见一体之义,又何有我乎?如此体认,便是至其理。至者,造诣之谓也,若常常如此存存不息,便是恒之之功,更有何道?
伊川见人静坐便叹其善学,然此不是常理。日往月来,一寒一暑,都是自然常理流行,岂分动静难易?若不察见天理,随他入关入定,三年九年,与天理何乾?若见得天理,则耕田凿井,百官万务,金革百万之众也,只是自然天理流行,何等自然!
纔体认便是心存,心存便见天理,不若心存得其中正时,便见天理也。如此是体认工夫,犹更直截。
当敬直时,义极於敬;当义方时,敬行乎义;原非二物。
天理只是自家体认,说便不济事。然天理亦从何处说得?可说者路头耳。若连路头也不说,便如何去体认?其全不说者恐是未曾加体认工夫,如未曾行上路的人,更无疑问也。
知之未真,故弗能为,非力之不足也。若全身精神命脉皆在於是,造次必於是,颠沛必於是,则见岂有不真?力岂有不足?岂有弗能为之理哉?所云气机之运,恐未是天理。天理何形?只(廊)[廓]然大公便是。
圣人之学皆是心学,所谓心者,非偏指腔子里方寸内与事为对者也,无事而非心也。尧舜允执厥中,非独以事言,乃心事合一。允执云吻合於心,与心为一,非执之於外也。若能於事物上察见自然天理,平时涵养,由中而出,即由仁义行之学。若平时无(在)[存]养功夫,只到事来面前,纔思寻讨道理,即是行仁义、必信必果之学,即是义外,即是义袭而取之者也。诚伪王伯之分在於此。
在人为不睹不闻,在天为无声无臭,其实一也。这个不睹不闻之实体,程子所谓「亦无有处有,亦无无处无」,乃心之本体自然见前,何容想象!
谓体认天理者,亦非想象,想象亦是安排。心中无事,天理自见。
君子事君固当随事谏正,然使明道言之,必圆转和平,自能入人,足以感动人主之心,此事系乎盛德所致,不可强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