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情满海河水(3)
提起“老大”,葛沽人无不毛骨悚然,谈虎色变。他要宰谁家的牛,谁要说句不痛快的话,他不仅当面把牛给宰了,还把主人毒打一顿;见谁家姑娘有姿色,他说要寅时去行乐,谁家也不敢到卯时给开门;至于吃饭不给钱,到店铺随便拿东西,更是家常便饭。他手下人为虎作伥,到店铺拿了东西扭头就走,店主人若问一句:“老几位还没给钱呢?”他们就说:“找我们老大要去!”店主人一听,吓得上下牙齿直磕碰,赶紧应承,“误会误会,几位爷走好!”如说半句难听话,店铺就会被席卷一空,砸个稀烂。
就是这么个恶贯满盈的家伙,居然有人为他说情。先是葛沽镇的两名士绅,拄着文明棍,抖擞着银白长须,居然到市府陈情;后来市里某些人士也绕着关系找来说情,甚至市府里个别公务员也找市长说情。张自忠十分恼火。
一天,他的副师长、市公安局长文天来见,说已经侦察清楚,这个“葛沽老大”是在帮的,早年混迹上海滩时加入“青帮”,和上海、南京的青帮头子有联系。张自忠听了哑然一笑。军队走南闯北,他对帮会内幕有所了解。青红帮所以有较大影响,在于它的成员十分广泛,无所不包,上至官员,下至游民、僧道、兵勇、尼姑、妇女乃至流氓地痞、土匪盗贼,只要愿入帮的都能参加。青帮成员多为流氓、店员、差役等,红帮多为穷光蛋、盐枭和长江兄弟。江湖上有句口头禅,叫作“青红不分家”,但各有门槛、地盘。
“打听到他们有什么动作没有?”张自忠问。
“听说他手下的喽啰们到上海、南京搬救兵去了。”文天说,“这些家伙胆真大。”
“你说他们是文救,还是武救?”
“什么文救、武救?谅他们不敢来劫牢房、劫法场,无非是找人来说情呗!”
“不知会来哪位神仙,派人打进去,搞清楚,同时让法院快点审理,早日结案。”张自忠嘱咐。因为他知道,青红帮有个特点,就是抱团。青帮训练帮匪,唯一的说教就是一个“义”字。他们常说:铁树不开花,安青不分家;他们的教义是互相救济,互相照应,以义相投。“葛沽老大”真要舍得花钱,那边的“老头子”会出山的。
又过了几日,文天来告诉他:据内线报告,南京的“老头子”答应出山了;“葛沽老大”的同伙使了不少银两,说了不少好话,在“潘安堂”磕了不少响头。葛沽的银两源源往南京运,才打通关节。
“打听到是谁来?”张自忠问。
“听说是青帮头子张树声。”
张自忠一愣,不禁反问:“谁?”
“张树声。”文天一字一顿。
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张自忠瘫软地倒在沙发上。张树声是他早年的上级。那年他到奉天新民屯投入陆军第20镇87团车震部,补为副兵,他的连长就是张树声。张树声提拔他当了司务长。不久,袁世凯与日本签订了臭名昭著的《二十一条》,宣布为洪宪皇帝,蔡锷在云南组织护法军讨袁;车震部奉命援湘,不久兵败返里,张自忠由车震推荐给冯玉祥,而张树声回到了老家江苏,后来才知道他是在帮的……万没有想到,“葛沽老大”竟拜在张树声门下。大约是匪徒们打听到张自忠和张树声有老关系,才不惜重金请张树声出面说情。不看僧面看佛面嘛!
文天只知道张树声曾在军队里混过,但不知道是张自忠的上级,见他脸色不好,问:“市长是不是觉得有什么难处?”
张自忠让勤务兵上了两碗茶。他端着一碗茶喝着,不时用碗盖拂着漂浮的茶叶,并不答话,其实是在思谋对策。一碗茶喝完,文天又给续上开水,他又不紧不慢地喝着,良久,放下茶碗,捻着下颏上的长须,问:
“案子审理得怎么样了?”
“法院正在审理,案情基本清楚。”文天说:开始时,被害人不敢诉苦作证,怕犯人放出来遭报复;法院和公安局做了许多工作,说只要大家讲真话,才证据确凿,才能判他死罪。这样,葛沽一带的百姓才说了真话。这家伙罪大恶极,罪在不赦,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张树声估计什么时候来天津?”张自忠问。
“据说他正在安排南京的事,少则五至六天,多则十来天。葛沽的匪徒在那儿催着、求着,肯定不会拖得时间太长。”文天说。
张自忠捻动着长须,思谋片刻,站起来,手一扬,说:“他奶奶的,就这么定,出膛的子弹不回头!六天之内,在葛沽开公判大会,将匪首就地正法;这几天,一切来说情的人我都不见,说情的条子、信函,一律不往我这儿转。”
文天见市长决心很大,说:“没问题,公安局和法院配合,保证第六天宣判。”
张自忠说:“咱们是军队将领,又是政府官员,要以百姓利益为重,以法为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个官好不好,老百姓心里有一杆秤,眼下局势混乱,民气不振,我们这些当官的,更应多想着老百姓,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第六天上午11点,正义的枪声结束了一个罪恶的生命。漏网的匪徒如丧考妣,而葛沽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受害人家里放爆竹吃捞面。
话说青帮头子张树声纳了重贿,安排了南京事务,由葛沽的小匪徒簇拥着,乘火车抵达天津。他打算直奔市政府,会见张自忠。凭着他的老面子,凭着他当年对张自忠的提拔,不愁张自忠不放人。就是碍于民愤不便立即放人,但只要不枪毙,日后就有办法,也算是尽了“老头子”的责任。此次北上,他特地在潘安堂烧了香,拜了神位,求罗祖保佑,马到成功。
张树声今年50多岁,个儿不高,枯瘦,一副特大号水晶茶色眼镜,遮住了半个脸;头戴瓜皮帽,缎子长袍,布面皮底鞋,拄根文明棍,在南北大小喽啰簇拥下,一步三摇地走下火车。
可还没有走出车站,天津这边就有人跑步来报:“老太爷,不,不好了,葛沽老大……被,被张自忠给崩了!”来人单腿跪下,一脸哭相。
“什么?”张树声抖动着长袍,厉声问。
“我们老大,被,被枪崩了!”
“什么时候?”
“今天,刚才,上午……”
张树声用文明棍戳着地皮,恨恨地在心里骂张自忠不给面子,忘恩负义,准是听见风声后提前正法了。一腔火气直冲脑门,可眼睁睁没有咒念了。陪同来的一个小帮徒哭丧着脸说:
“老太爷,我们老大,老大,这可怎么办呀!”
张树声气不打一处来,重重地在这个帮徒脸上掴个耳光,骂道:“你们他妈的不听准日期,人都崩了,还让老子来干啥?成心让老子遛腿?”吓得喽啰们在地上连连磕头。张树声觉得栽面,既不去葛沽镇,也不去见张自忠,摸摸两撇胡子,袖子一抖,说:“回南京去!”……
这,就是将军市长张自忠。无论赞誉还是诋毁,他自个儿心里有数。
这天黄昏,张自忠站在小楼的阳台上,透过婆娑的绿荫,望着那边的街市,看着平静流淌的海河,瞅着三水汇际的三岔河口。
对于天津,他是有感情的。记得那年在法政学堂读书,春天里的一个星期日,他和马冲及几个要好同学,乘坐轻快的小舟,从金汤桥码头出发,荡着双桨,溯流而上。同学们谈理想,谈人生,谈时政;老夫子马冲立在船头吟诗。渴了,捧一掬甘甜清凉的河水饮用。春来河水绿如蓝。春阳和煦,轻风拂面。他们要到郊外观赏沽上盛开的桃花,领略大自然的风光。
船到三岔河口,船夫告诉他们:古时候,这儿的三股水分三色:清水、浑水、黑水。那是因为有大禹爷治水时留下的分水剑。以后,有个人使魔法要取走这宝剑,让龙王爷知道了,一怒之下,收回了宝剑。打这时起,三岔河口的水就成为一个色了……
天津,北倚燕山,东临渤海,车船纵横,五方杂处。作为华北商埠重镇,作为北平之门户,战略地位极其重要。然而,在这战争一触即发的岁月里,他作为市长,要保境安民,中兴城市,谈何容易!
这时,左臂上的那块伤疤,不觉一阵奇痒。那年长城抗战,被日军的飞机炸弹片掀开了一个窟窿后,因为消毒不彻底,治疗不及时,虽然伤口愈合了,但留下了一块紫红发亮的疤痕,每到夏天奇痒难忍。他不禁挽起袖子抓挠起来。
透过紫罗兰色的暮霭,他听到东北角那边人声鼎沸,热闹异常。抬头望一眼夜空,皓皓明月高挂中天,银光闪闪,清晖熠熠,洒满人间。啊,今天七月十五,是娘娘宫放荷灯的日子……学生时代天真烂漫的情怀要复回了,复回了!他忘记了烦恼,忘记了一切,兴冲冲走下楼,汇入人海,拥向娘娘宫。